稍后,金映儿与石影及石影的夫婿、也就是隐逸的“鬼医”莫浪平,从房间的另一侧溜走。
金映儿服食了莫浪平给的丹药,在武艺了得的石影背抱下,跃上另一艘等待在一旁的小船,从满天烟花中驶离人群。
金映儿坐在船舱里,看向渐形渐远的高台,泪水早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自己这么一走,南宫啸天必然会痛彻心肺。但她不想给了他希望,最后却还是死在他怀里。
她和爹看着娘被病魔折磨至死,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走出伤痛。她舍不得南宫啸天也受到这样的折磨,所以才选择了离开。
金映儿躺在长榻间,轻叹了口气。
莫浪平拿出一排长针,扎向她的几处大穴,这趟路程若不扎得她先睡上一日一夜,她是撑不过去的。
而他没事干么揽个这样半死不活的麻烦在身上啊?
莫浪平无奈地看了妻子一眼,收起装针皮袋。
先前为了不想一年到头都被病奔追着跑,他在妻子同意之下隐姓埋名,想着至少可以过个几年太平日子,没想到却还是被妻子乞求眼神给逼出手。不过,他也承认像金映儿这种半边都入了棺木的病奔,确实是还有点意思……
“不后悔吗?”石影问着金映儿。
“不后悔,我不要他看到我的死状,我要他带着我有可能活着的希望,好好地活着。”她虚弱但坚定地说道。
“你如果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干么还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莫浪平老大不高兴地把长针往旁边重重一放。
“因为你是外传连鬼都能医治的神医。”石影淡淡说了一句。
“你也知道你嫁了个了不起的丈夫啊。”莫浪平一拍胸脯,被妻子一夸便飘然欲仙。
“没错,我跟着你还有活命机会。”金映儿说道。
“我可不保证能医好你,你这种已经烂到骨子里去的身子,搞不好明天就没气了。”莫浪平一看到金映儿,唇角立刻往下一扁,龇牙咧嘴地说道。
“如果你都医不了她,那天下还有谁能办得到呢?”石影说道。
“不愧是我聪明老婆……”
金映儿看着两人卿卿我我姿态,一时之间却是悲从中来。
“为什么是我……我还不想死……”睡意袭上眼皮,她颤抖地说道。
莫浪平从怀里拿出一颗养心丸,塞进她嘴里。
“给我闭嘴,再伤心伤肝一些,刚好一了百了,正好直接把你送回南宫啸天身边收尸,也省得我还要去跟皇帝老子要人情。”
“跟皇帝要人情?”石影惊讶地看着莫浪平。“你想到要如何医治她了?”
“是啊,我要不把她医好,你也会伤心伤肝。真搞不懂你,明明不是那种容易和人热络的性子,偏偏就和这爱说话爱管闲事的小丫头投缘。以前待我,怎么就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莫浪平一脸不平地叨叨絮絮起来。
“但你会医好她。”石影笑着说道,握住了丈夫的手。
“我可不敢拍胸脯保证,你瞧……我才扎了她几针,她居然就昏了过去。”莫浪平翻了个白眼,拉着石影坐到榻边,直接就把头靠在她的腿上。
石影抚着夫婿的发丝,忽而皱起眉,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叫唤声。
“映儿——”
“有人在叫映儿。”石影说道。
“船离得这么远了,不可能。”
“映儿——”
船外传来的大吼声,让莫浪平睁大眼。
“若不是武功高手,叫不出这种石破天惊的狮子吼。就算是武功高手,吼出这种声音也要功力大失的……”有着武功底子的石影,不解地说道。“可南宫啸天明明不会什么武功……”
“人在情急之下,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莫浪平瞄了一眼金映儿。
只见一颗泪水正从金映儿眼眶滑出。
石影别开眼,轻叹了口气。
“映……儿……”
远处又传来南宫啸天悲恸得让人心碎的叫声。
“他让我想起你当初掉落山崖时,我那种丢了命也要找到你的不顾一切。”莫浪平紧握住妻子的手,粗声说道。
“我相信他们是有缘人。”
“我既答应救她便会尽力,但之后的事就只能看她的因缘造化了,我毕竟不是大罗神仙……”莫浪平摇摇头,起身让几名船夫再加快划桨。
因为他不喜欢南宫啸天唤人的声音,听得人——
鼻酸哪……
三个月过去,金映儿就这么消失了。
日暮黄昏,南宫啸天站在金映儿寝居里,看着她留下的绿色包袱。
触目所及,是她的几件小玩意儿与绿笛,脑子映现的是她吹着那难听笛声的顽皮模样。梦里她那对古灵精怪的眼,也仍然是她未中毒前的雀跃神态。
南宫啸天染着薄愁的玉容四处巡望,总有种错觉以为映儿会在下一刻冲出来抱着他,同他撒娇戏耍。
有她的回忆太鲜明,他至今仍无法接受她已不在身边的事实。他更没法子理解,她怎么能够说走就走,只在离去的那一晚,遣人捎来一封信笺。
信由石影代为执笔,里头写道——
金映儿或者来日不长,但她运气极好,遇见“鬼医”莫浪平。若是身体痊愈,便会回到他身边。金映儿还特别交代,南宫啸天若是不另娶妻的话,她是不会回到他身边的。
南宫啸天望着那张纸笺,也只能苦笑。
“亏你还是个骗子,这种蹩脚的谎言,你也说得出口。”南宫啸天小心翼翼地摺起那张信笺放进包袱里。“你怕你走了之后,我孤孑一身,无人可说心事,才要我娶妻的,不是吗?”
可映儿应该还活着吧!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运气遇见名满天下的“鬼医”。
谁能想到这莫浪平竟会隐居在山坡之间务农维生呢?是因为金映儿与石影交好,莫浪平才会特地出手相救吧。
“为什么不直接在府里为映儿治病呢?”南宫啸天抚着绿笛,喃喃自语地说道。
因为她病重到连莫浪平都没有把握能医活她,映儿怕他承受不住这种终究还是要失去她的痛苦,才会选择离开。
南宫啸天将脸埋在绿色包袱上,痛苦地喘息着,却只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气。
早知道就别让她跟他用同样薰香,这样他至少还能保留着她的味道。
“傻子……心碎难道会比牵肠挂肚一辈子来得可怕吗?”南宫啸天的低喃在房内回响着,清绝玉容痛苦地拧皱着。
他想不出来自己有多少次在夜梦里惊醒,以为她其实不曾离开,而狂乱地冲到她的房里找人。
怎么会爱得这么多?
因为她不只是他所爱之人,也是他的家人。她还教会他爱人,教会他在乎身边的人,教会他给予信任……
“啸天啊,该用晚膳了。”
金佑宁的唤声惊醒了南宫啸天,他心神一震,连忙敛起落寞,起身走向房门。
打从他有回一日一夜不曾用餐后,金佑宁便开始紧盯他的用膳时间。
他一开始完全不领情,只是不客气地瞪着人,但金佑宁硬着头皮来了几次之后,他开始在那张清脸上看到映儿的固执与同病相怜神态,也就也不忍心再拒绝了。
金佑宁早年书读得不少,农耕之事亦颇为精通,与映儿一样善聊。言谈间更是经常提起映儿,说起她儿时及闯荡江湖时的过分热心与机智,一老一少之间距离于是渐渐地拉近,成了亦亲亦友的关系。
“岳父。”南宫啸天开门并唤了一声。
金佑宁领着春花、秋月及两名仆役,进到屋内布好了晚膳。
两人用膳泰半,金佑宁泡了壶茶,帮他倒了一杯。“你咳嗽好些了吗?”
“好些了。今天学堂里还顺利吧?”南宫啸天问道。
“还顺利。就那胖丁不争气,我在前头念书,他在后头找周公,睡到打呼声比我的说话声还大……”
金佑宁笑说了一些趣事,南宫啸天微笑地聆听着。
金映儿离开之后,金佑宁恸哭数夜,认为都是自己的好赌让女儿走到了这一步。之后,金佑宁大病一场,痊愈后便收敛了所有赌徒习气,开始安分地在南宫啸天拨给他的院落里种花植草,闲暇时并教导着府内的仆役们读书认字。
因为金佑宁教书态度认真,府内人对他的态度亦渐渐地恭敬起来。前阵子南宫啸天替金佑宁在府内设了个学堂,孩子们每每唤着金佑宁“老太爷师傅”。
金佑宁一听,总会笑逐颜开地给他们糖吃。
“不知映儿如今人在何方?我昨晚又梦见她了。”金佑宁忽然说道,眼眶微红着。
其他人不敢在南宫啸天面前提起金映儿,可金佑宁不同,他们有着一样的切身之痛,也同样地想念着她。
“应当是躲在某处疗养吧。只是,她除非是躲到皇宫内院,否则怎会一点音讯都没有?”南宫啸逃谠这事甚为不解。
金映儿、石影、莫浪平,三人的画像如今皆张贴于全国各地,赏金千两。不料,撕榜想领赏的人却全是骗子。
“听说那莫浪平之前经常出入宫中,也许把她也带了进去。皇宫里何种奇珍异宝不可得,想救她不过是件易如反掌之事吧。”金佑宁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毕竟,她一向是福大命大。”南宫啸天挤出一抹笑,淡淡说道。
金佑宁与南宫啸天这半年来,总是反反覆覆地说着这些话,说得他们都以为映儿如今身体已经痊愈,只是还不克回府罢了。
只是两人都不愿说破,她若是身子痊愈了,早该捎来讯息给他们了。
“老爷、老太爷。”洪管事手拿一叠拜帖,站在门口唤道。
“进来。”
伴管事站到南宫啸天身边,简单说了一会儿城内各家粮行营收帐本情况,并将这一日收到的拜帖说予南宫啸天听。
南宫啸天手翻帐本,专心聆听着。
金映儿离开后,他把原先粮行制度又改了一改,除去一般薪酬之外,粮行营收得利若有十分,店内主事者一分,伙计们则可均分两分。
此法一出,如今各家铺子无不全都绞尽脑汁挣钱做事,他只需要掌握各家状况,集各家之优点,适时去除弊病,操心之事自然随之变少。
他现下是真的有时间陪着金佑宁口中那个不爱安分,贪好四处行走尝鲜的丫头云游四海了,可她却迟迟不再出现……
“今日另有封朱太守送来的拜帖。”洪管事说道。
“朱太守?”南宫啸天一听这名字,讶异地坐直身子。
朱太守当日替映儿洗刷冤枉,他确实是欠了人家一份人情。
只不过,他一来因为失妻之痛,无心寒暄,只差人送上百两金捐输官粮,好让朱太守为县内穷苦人家做打算。
二来,皇上前阵子昭告天下,寻访民情的朱太守身分其实是先皇流落民间的庶出么子,加封为褚王,城邑则在南宫府一日车程之外。他不想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未亲自登门拜访。
“朱太守以褚王名义邀请老爷到府上参加流觞大会。”洪管事说道。
“查明原因了吗?”南宫啸天问道,知道洪管事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拜帖,总会先查清楚原委。
“外传是要替褚王之女找夫婿。”洪管事说道。
“那替我婉拒。”
“可这拜帖是由褚王府内总管亲自送来,说是请您务必光临。”洪管事连忙说道。
“你要不要去看看呢?”金佑宁插话说道。“映儿不是说她要等你娶亲后才回来吗?”
“若她能康复回到我身边,又怎么会希望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呢?那不过是假借之词罢了。”南宫啸天只是摇头。
“你若明白她心意,便知道她不过是希望你能有个真正的家人。”
“我有家人了。”南宫啸逃谠着金佑宁说道。
金佑宁看着他,瘦脸因为强忍泪意而胀得通红。他拍拍女婿的肩,深吸了几次气,才有法子说道:“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便要规劝你还是去走一趟。兴许可以从褚王口中探到一些皇宫内的消息,看看那莫浪平是否真的带映儿到那里疗伤了。若没有,我们……”金佑宁抡起袖子拭着泪。“我们也该认命死心了,毕竟生死有命……”
金佑宁的这番话,让南宫啸天垂眸而下,一迳瞪着自己青筋毕露的手背。
他明白自己不该再逃避下去了。
三个月过去,除非她已经不在人间了,否则怎么会舍得不与他联络呢?而她在天之灵若看见他这般为她牵挂,也没法子快活吧,他终究不想她连死后都还要因为他的眼泪而受苦啊……
南宫啸天紧闭上眼,拳头紧到几乎要碎筋断骨,偏偏还是强压不住椎心之痛。
倘若……倘若……她已经离开人世,又怎么忍心连一场梦都不托给他呢?
南宫啸天咽下喉头的酸苦,缓缓扬眸看向洪管事。
“回覆王爷,我会出席宴会。”
流觞源于暮春时分,众人带着美酒坐肴至水边祈福寿、驱辟邪、除疾病之习俗。演变至后世,遂成富贵之家择一春日于曲流边,让酒杯顺流而下,酒杯停至谁面前,那人便得饮酒赋诗的风雅活动。
卑说皇上赐下的褚王府雕梁画栋,便连庭园里都有不输皇宫的流觞白玉池,以供这一年一度乐事,富贵可见一斑。
只是,南宫啸天原本也不是寻常人物,见了这等气派,也不以为意,一派自在地在王府管事引导下,拜见了如今已贵为褚王爷的朱太守。
“南宫拜见王爷。”南宫啸天双手为揖,态度虽恭敬却不损他眉目自信。
“快快免礼,我才是要多谢你捐输了那百两金,为县里百姓做了不少事。”朱太守出言说道。
“生意之事本是南宫本业,不足多提。业外之事,才是要请王爷不吝给予指教。”南宫啸天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吗?比如说?”
“敢问王爷可听过“鬼医”莫浪平?”南宫啸天黑玉眼眸炯炯迎上褚王爷。
“自然听过。”褚王爷拈着胡须,方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当今太子出生时有心疾,便是鬼医给治好的。”
“斗胆请问王爷,那鬼医如今可还在皇宫之内?”
“皇宫之事岂能透露。”褚王爷神色一沈,不悦地说道。
“请王爷恕罪,南宫无礼实是因为妻子三个月前曾经跟随鬼医医病,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南宫啸天淡然说道,心里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妻子?你与金映儿虽有夫妻之实,但她身分低贱,最多也是当个小妾吧。”
“即便旁人视她为小妾,她总是我心里唯一正宫夫人。”南宫啸天玉容凛然地说道。
“你明知本王召开流觞大会目的是为女招亲,你说这话是针对本王吗?”褚王爷虽未动怒,大掌却故意重重地一拍桌子。“你若无意,又何必来这一趟?”
“南宫并非针对王爷千金,王爷千金必然知书达礼,必能配得比南宫更出色人选。我走这一遭,为的只是来向王爷致意,多谢王爷邀请。”南宫啸天起身再度一作揖,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褚王爷望着这南宫啸天俊雅脸孔的失落,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不免又试探道:“你又何必苦恋一枝花,不过是个乡野女子。”
“对我而言,她千金不换。”
“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人千金不换?”
“一个把心给带走的女子。”南宫啸天苦笑地说道,玉容黯然了几分。
“哈哈哈……”
此时,前方忽传来一阵大笑声。
“既然你爱妻心意如此坚决,我也不便说些什么。我听这笑闹声,应当是流觞已然开始。你既然都来了,便去走走吧!”褚王爷眼里带着几分兴味地说道。
“谢王爷。”南宫啸天一颔首,转身走向前方弯曲水渠,却没兴致挤入人群,只在人群稀少处观望着。
笔家气派果然不同,他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玉洁的流觞水道,里头甚至还有几尾鲜丽小鱼游动着。
若是映儿见了,也会喜欢吧。
“哈哈哈……”
“郡主又胡闹了……”
前方流杯亭边的嬉闹声,引得南宫啸天不由得眺去一眼,不明白这吟诗作对的文雅流觞活动,几时变得如此吵闹不休了。
“羽觞杯流到郡主面前了,郡主吟诗作对!”几名女子娇声呼喊着。
“吟诗作对我不懂,我罚自己捞条鱼当成处罚!”
南宫啸天在听见那个清脆声音时,玉面霎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