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蒸饼在这。”
李紫华回过头对身后的顾春明、顾夏明喊着。
鞍叫间,她的身子早已挤入“胜业坊”拥挤的人群,排入那一长龙队伍之中。铜钱当当地把玩自她两手之间。
她喜欢到外头游玩──即使爹和大哥都不爱她出来抛头露面。
她不是不爱待在家中,读读书册、跟着欹云姊姊学些药草是件挺有趣的事,只是这种日子不用太多吧。爹和娘四处游山玩水、大哥经常征战于沙场、二哥又常巡视各处的门市,为什么只有她要待在家中?
在等待蒸饼出笼时,她用脚尖点着地玩,喜欢自己这样简便的穿著。
简单的绵织布帛,没有什么凤啊鸟的复杂花纹,没有什么让她发痒的纱罗。扎两根长辫随意覆在身后,没有那个半月髻、半翻髻的无聊花样。为什么她就不能一直是这样简单的李紫华?
娘告诉她:十五的年龄是个真正的女子,不能再随意率性而然,只免配不到婆家。
为什么一定要有婆家呢?女子长大就注定要归属家庭吗?不能像男子一样纵横四方、发挥才能吗?十五岁生辰的那日,她瞪着镜中那个被抹上了胭脂,只有一双大眼还算熟悉的人影问道。
她的脑子中有好多个为什么?却没有人能够为她解开这些为什么。
抬眼看看站在她身后面貌忠恳的顾春明、顾夏明,李紫华吐出一口长气。他们也会想这些问题吗?
当──然──不──会!因为他们是男人,不会有婆家。她笑弯了一双娇柔的眼,看傻了街边几双爱慕注视的眼光。
然而微笑之后,她却又惨淡淡地皱起了小脸。
欹云姊姊说女子的能力绝不逊于男人,不过是缺乏学习的机会罢了。她同意这个看法,纪绫姊姊和欹云姊姊就是很好的例子。她所不懂的是,欹云姊姊为什么不拒绝婚事?
今年三月的牡丹宴上,皇上将姊姊许给了益州成都“鹰堡”少主龙沐勋。所有人都知道“鹰堡”在内陆、城外贸易的名气;龙沐勋虽不是王族,然其在成都的势力却全然不逊于任何名门氏族。
但是,那个男人的风流多情却跟他的成功一样声名远播。
怎能把姊姊嫁给那样一个不要脸的人!
笔上甫下令之初,爹与大哥即冒着被下放的危险,力请皇上另择他人;但,皇上驳回了任何反对的声音,一径夸赞着龙沐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婚事还是成立了!
最可怜的该是欹云姊姊吧。如果她没有被找回李家,那么也不必被迫拥有那样的一个夫婿。可是……李紫华灵活的大眼睛转啊转地,到现在还弄不懂。为什么最生气的人是仲麾二哥?
他几乎拆了他书房内的那一片墙!
打了个冷颤,因为忆起二哥那双狂飙着火怒的眼。当然那场面只有她见着。因为所有人都在大厅,而她听见巨嫌邙赶到的人,再见着的也只是二哥青黑的脸色而已。她不懂二哥与欹云姊。
就像她不愿去细想,一年前他们二人在正厅唤着彼此名字,知道彼此的身份称谓之后,欹云姊姊为何突地面容苍白如纸一般。
李紫华跟着人群移动着身子,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她烦个什么劲,一个是俊美超凡的二哥、一个是清丽纤秀的三姐,都是一家子嘛;何况二哥已有了二名侍妾了,不是吗?
反正,都是那个龙沐勋不对啦,他为什么不能是个声闻极佳的君子呢?
“可恶!”她啪地一声合起掌,将铜钱敲得铛响,脸色铁青而不悦。如果让她看到那个人,一定使劲踹踢他好几脚。
“哪一个不怕死的家伙说的!”排队队伍外,一名壮硕的光头巨汉仰着下巴,牙根咬得卡答卡答地响。
人群悄然无声。
李紫华回过神,彷若听见什么话似的环顾了下四周。她张开红润的小嘴,清晰地大声说:“有人在对我说话吗?”
此话一出,她眼前乌压压的人头全一哄而退,只剩下她一个人及身后的顾春明、顾夏明。
“这路上有蛇吗?”见人群迅速离散而去,李紫华害怕地打了个哆嗦,拉着顾春明、顾夏明转身就想跑。
“原来是个如花似玉的小泵娘!”光头大汉咧了个笑,不平的黄牙显得猥琐。“这样吧,你在老子脸上亲上一记,老子就原谅妳刚才的出言不逊。”
李紫华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眸,盯了光头一眼。这人有问题吗?说起话来没头没脑、颠三倒四的。她耸了耸肩,撇过了脸。
“哼!”
“找死!”光头瞪着铜铃大眼,气唬唬地向她走去。
“你这个小偷,别想走!”光头身后一个布衣长衫的书生向前一跃,死命地抱住扁头大汉的腿,一双眼却盯着李紫华瞧。“姑娘,在下知道妳方才说的话是出于好意,不过,我们文弱人家是抵不过一介鲁夫的。妳快走吧!在下被扒的那几文钱,就当送给他好了。”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李紫华附耳在顾春明耳边偷偷问着,完全没有进入状况。一双滴溜溜的眼眸眨啊眨的,看来彷若和人商量如何偷袭一般的古灵精怪。
“那名书生说这个光头大个偷了他的钱包,死追活追地要这人还他钱包。光头大个不还,揍了书生一顿,而小姐刚好在那时说了声“可恶”。”顾春明低声说道,绷紧了肌肉,大有与人打上一架的架式。
“哇!”她小声地惊呼,白女敕粉颊上出现两个小酒涡。“我那句骂别人的话倒成了无心插柳。”
“你这娘们一样的小子,滚开。”光头大个子粗厚的手臂往向一撞,那文弱的书生被撞飞了身子,撞出了鼻血。
“嘿!你这个人怎么乱打人啊!”李紫华手插着腰,跨了一步向前。个子虽娇小,清清脆脆的嗓音倒是挺大声:“你当长安城是没有法治的地方吗?把钱还给那个人!”
“小娘子挺凶的嘛,不过,长得是我喜欢的样子。啧!真是标致,皮肤白、眼睛大、看来水滑得很。”光头大个摆动着孔武有力的躯体直朝她走来,突出的眼球紧盯着她,根本没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
李紫华一翻白眼。“你以为我是青蛙啊?什么皮肤白、眼睛大,还水水滑滑的!”
在众人的大声笑中,李紫华溜到摆出防卫姿势的顾春明、顾夏明身后,同时还不忘调皮地朝那个大光头吐了吐舌头。
“不知死活的娘们,敢惹我吴法齐!”大光头抡起拳头,往她冲去。
“无礼!”
彼春明低喝一声,阵脚全展开了来。一手拨开吴法齐以蛮力使劲的拳头,顾春明反掌一推击向他的肚月复。吴法齐受击,往后倒退了二、三步,发出一声怪吼,整个人又蛮牛一样地冲过来。顾春明身子一闪,使了个眼色要顾夏明带李紫华先离开。
“看招!”吴法齐在进招又被避开之余竟露出了笑,手在肚月复之间掏出了数把闪着银光的东,往顾夏明及李紫华射去。
彼夏明推开李紫华,硬是以掌扫开了二枚小小的银刀,却无法避开其它朝李紫华飞去的攻击。
“小心啊!”旁观群中有人惊喊出声。
李紫华紧紧闭上眼睛、屏住棒吸,脑中一片空白。她死定了
倏地,一阵白影闪过李紫华身前,一把黑色长鞭轻松地在空中划了二下,银刀纷纷落了一地。
“脑内无材无料,竟还剃个光头告诸大众,可真费心。”白衣人在谈笑间帅气地甩开长鞭,一阵子好的檀香气息漫开在空气中。白衣人睥睨着地上几把小银刀上的旋风图腾,语带不屑:“没想到青风帮的张帮主竟会教出这种不入流的角色。”
吴法齐闻言,乱了脚步,被顾春明的出掌逼得倒退数步。
李紫华抬起头,睁开一只眼,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魁梧背影。
这人很有钱。他身上的袍是少见的缭丝,洁白而轻柔。她有过一件缭丝的衣裳,是皇上所赐与的。李紫华将右眼睁开了些,继续往上看去。
这人很高。大哥、二哥身材够高大了,这人似乎又更高些。
懊奇心让她决定睁开另一只眼,于是她双眸大睁地仰起头来想看看那人的侧面,不料却撞入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瞳眸。
“你干嘛转头吓人?”她猛吸了气,闻了一大口檀香。她完全没注意到顾夏明在对白衣男子打了个揖之后,也加入了战阵。
“原来我的长相足够吓人,这倒是件新鲜事。”白衣男子将长鞭绕在手中,看似斯文的举动却阴沉得危险。
“你长得不吓人。”李紫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人。
不似大哥外头的雄霸气势;亦非仲麾二哥令人惊诧的俊美,这人的轮廓出色得令人侧目──薄而直的鼻梁、优雅的颞骨、柔和的双唇,加上那双彷若魔魅的黑色眼眸。
那是一对令人迷惑的眼睛──有那种睨眼看人的高傲气势,也满含调笑的勾引。
“看完了吗?”白衣男子以长鞭的把手,调戏地勾起她的下颚。
“看完了。”李紫华拨开男子的手,以指尖抓了抓下颚发痒的肌肤。她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长得很好看,可也不是个好人。”
“我接受妳前面那一句赞美。不过,后面这句等我解决了这个大光头再说。”
说话的瞬间,男子已搂住她的腰一旋身,避开了吴法齐再次偷袭的银刀。
来回走步之间,白衣男子已领着她进入那三人的混战间。
看出那两个老实男子在一时半刻内尚无余力压制眼前这个偷袭的青风帮人,白衣男子一手握住女孩的纤腰,风般的移动着步伐,在几次前进间,右手腕间的长鞭却已扫向大光头的面门。
李紫华在男子怀间,脸颊靠着他温厚的胸口。这个人不知算不算高手,抱着她这么一闪一躲的,怎么心跳还是沉稳不乱啊?她抬起头张望,却只见到男子的长鞭屡次袭向光头的前胸──像风一样地快。
她动了身子,想看仔细些,根本忘了自己被男人抱在怀间迎战。
男子退开战场,看出吴法齐已失去了部分战斗力。他低头对她说:“想不想教训这个家伙?”仍旧是一脸轻佻的笑,仍旧没放开她。
“想。”她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很快地把头抬起,一对眼眸兴奋地发亮如明珠。
“拿着。”男子将黑柄长鞭递入她细滑的右掌中,嘴角微乎其微地扬了扬。
相较于寻常女子的惊愰失措与江湖女子的蓄意强出头,怀中俏丽女娃的活泼精神,他倒是挺欣赏。有意思!白衣男子望着女孩表情丰富的脸庞,眼眸带笑。
“哇!懊重。”没预料到鞭子的重量竟比数策书简还重,李紫华险些将手中的鞭子掉落于地。她连忙用左手握住鞭子,但仍是吃力地颤抖着。“要拿这个打他的大光头吗?”
“只要妳喜欢。”男子近乎亲昵宠爱的口气,她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显得轻薄。
“可是──”李紫华自然地把那些话当成哥哥们的口气。她招招手要他低下头来,低声在他耳边说:“我不会武功哩,你要我装死,然后趁他过来时再敲他的头吗?”
男子闻言爽朗地仰头笑着,摇摇头凝睇着她一脸的无邪可爱。他以指尖扫过她两道有个性的美好棱眉,邪魅的眼眸扬着笑。
“有人告诉过妳,妳像水莲一样的清新与──清香吗?”他俯近她颈侧,似吸取芬泽一般。
“大白天就说谎。”她一手推开他的靠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男人的靠近让人浑身不自在。“我姊姊才像水莲,我比较像路旁的野草。”
“欺人太甚!”吴法齐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看不惯那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摆明不把他放在眼底。他以蛮力扫开与他死缠活斗的两人,往那一对男女直窜而去。
“发火了。”白衣男子勾起一抹笑,飞闪在她的身后,让她的整个后背全然无细缝地贴住他的前胸,厚实的右掌包裹住她细腻的右手,以便助她握住那把乌钢铸成的长鞭;左掌则牢牢横过她的腰间。
“看来是妳出场的时候了。”
李紫华完全没弄清楚状况,身子就被一股推力送上了前,小巧的脸庞立刻与吴法齐怒瞠的铜铃大眼相对。她倒吸了一口气,手腕却马上悬空,在一个蝴蝶飞转的手势下,那把重至数斤的长鞭,竟啪啪二声拍到吴法齐的肩上,划出两道血痕。
“好厉害!”李紫华欢呼着,见着光头吃疼的冒火状,更甚得意。
她只见过大哥练武,没想到自己也可这样教训坏蛋。
吴法齐一张脸胀成火红,强忍身上的疼痛,双拳直往李紫华胸前击去。
李紫华直觉倒吸了口气,向后一缩,整个身子倒入白衣男子怀抱间。
“敌人的命门直接送上眼前时,我们要善加把握。”搂在她腰间的手,领着她向右滑开,姿态流畅地一如风吹过水面般轻柔。
“打他的头。”她点着头,认真地说。
男子附耳在她耳畔,故意以众人皆可听到的音量说道:“先攻他肩头,泄去他手臂的使力处;再击其胸口,让他的气力无力可发;最后再扫其下盘,让其无立足之点。这样之后,随妳高兴打他哪里,就打他哪里。”
“好好好。”她连迭地点着头,看着吴法齐火冒三丈,鼻翼贲张地抄起了一把摊贩用的屠刀。
“拿了别人的东西,可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白衣男子冷笑一声。
李紫华附和着,转身对白衣男子微笑。“可以开始打人了吗?”
男子以指尖轻滑过她的额头,她的自然无邪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当然可以。”
突然间,李紫华惊呼一声,感受自己乘着风一样地向前滑去。下一瞬间,她又再度来到吴法齐的身前。
她张大眼眸,瞪着吴法齐手上那把大屠刀朝她的脸上劈来。李紫华打了个冷颤,没时间发抖的右手却在白衣男子结实的支撑下,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空中转了个繁复的花式──乌柄长鞭就此迎上了那把屠刀。
当地一声,震得她虎口发疼。
“天啊!”李紫华与吴法齐不敢相信地瞪着那把只剩半截的屠刀。她喃喃自言:“刀被鞭子砍断了!”
吴法齐打量了着眼前的局势,一把丢下了屠刀,往后退了几步,手挪至胸口衣襟处,朝四面八方洒出了数把飞刀。在大伙的惊呼闪躲中,他趁机将身子跳到数尺之外的屋顶。“我根本没拿那个臭小子的鬼钱包!”
被白衣男子拥移到安全处的李紫华推开身后的雄健臂膀,小跑步奔向前,朝着屋顶上被太阳晒得发亮的光头叫道:“你说了就算吗?”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身子又往外跳移了几分。
“你别跑!别跑啊!”她连忙回过头对那个悠闲微笑的白衣男子叫道:“喂!快追啊!”
“我没有义务追捕他吧?”白衣男子无聊地以鞭柄拂去肩上的细尘。
“可是──”你方才帮了我啊。李紫华老大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她转向顾春明、顾夏明说道:“你们去追他,好不好?”
“别为难他们了,况且──”白衣男子把玩着扇子,眼光放在东边人群的一点。“偷那个书生钱包的,另有其人。青风帮之人,财富向来不匮乏。”
“是吗?”人群间互相张望着,没有人敢移动,都怕被诬指成窃贼。
“这位大哥,你确定是那个光头拿了你的钱吗?”李紫华干脆走到那个脸色仍发青的书生边问道。
“我想应该是──”抬头瞧见白衣男子的眼神,书生却迟疑了。“也许是吧……我钱包不见时,附近就只有他长得非善类。”
李紫华扯了下嘴角,全身像被泄了气一样。什么跟什么吗?这个人读书读到脑袋坏掉了吗?她还以为他亲眼看到哩。
她手插腰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儿,除非已经检查过身上确实没有这个大哥的钱包。现下大伙就待在这儿,等官府差役来检查。”
“有人逃跑了!”人群中忽起喧哗,一个灰色身影自东边人群中逃离而去。
“捉住他。”白衣男子对顾春明、顾夏明点点头,眉宇间有道自然的威仪。
李紫华站在书生旁边,见顾春明上前追捕,忍不住又望了白衣男子一眼。
“还觉得我是坏人吗?”白衣男子走向她。
“我没说过你是坏人啊,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好人而已。”李紫华老老实实地说。
这个男人嘛──眼睛虽然炯亮,但眼神却闪烁在亦正亦邪之间。
“说的好。如果有妳这样一个妹子倒也有趣得紧。”像孩童地拍拍她的头,他狂傲地昂首走入“满福楼”客栈。
李紫华站在原地,盯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红色屋檐之下。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拔刀相助,却又一点都不避讳碰触一个未婚女子?该是个情场老手吧?和那个讨厌鬼龙沐勋相比,他的经验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称不上认识这个人,可是她却无法阻止她的脑子这么想。
反正,她想接近他!她对他很感兴趣!
不加思索,李紫华也跟着往“满福楼”走,没理会顾夏明的阻止及书生红着脸的低喃道谢。
如果她多了解这个人一点,她可以想更多点子来帮欹云姊姊整治那个龙沐勋。
“姑娘,一个人坐吗?”店小二回头看看她身后的汉子。
“他坐一桌,楼上。”她指指顾夏明,抬起头逡巡了楼内一圈之后,她对着二楼的靠窗雅座一笑。“我跟那个大哥一起坐。”
那人微笑举杯相对,总不会拒绝她吧。
“紫华小──”沉默的顾夏明率先出口阻止。
“嘘。”她开口止住了那个“姐”字,一身布帛装束还带着保镳未免怪异。“我没事的,何况你坐楼下,也可以看到我啊。”
不容人拒绝,李紫华在店小二还没行动前就径自蹦跳着跑上了阶梯,朝白衣男子跑去。
“这个──某某大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带着两个酒窝、晶亮的大眼望着他。
白衣男子手掌翻上,做了个请入坐的手势。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李紫华偏着头问道。
他盯着她无邪的真澄眼睛──这个小妮子追上来做什么?
“不能说吗?”她泄气地垂下肩。
“江湖中有个不成文规定,在要求得知对方名号之前,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号。”他食指一勾要店小二过来点菜。
“我叫李紫华。”她学市集人的卖艺者,将右掌包于左掌之上对他严肃地做了揖,然则脸上淘气的酒窝却坏了效果。
“客倌,要点菜了吗?”店小二殷懃地询问,这位少爷穿着富贵,希望待会能有些打赏。
“妳点吧。”他昂起下巴朝她一抬,向后靠着椅背,欣赏她自然的天真神态。
“我要──”她咬着拇指,想了一想。
“小的可以帮妳介绍本店的名菜。”
“不用了。我要芥辣虾、淡菜脍、八焙鸡、还有羊皮花丝。”
她每说一道,店小二就只能干瞪眼。这姑娘是吃遍长安城吗?她几乎把附近餐楼的著名小吃都说上了口。
李紫华眨了眨眼,看着窗外的红灯笼,忽然抚着掌。“还要一份含香粽子。”
“那是西坊甘肃的名产,小店没有。”店小二苦笑。
“去买回来。”白衣男子颔了颔首,递了锭银子给店小二。
见店小二连声称是地离开,她倾身面向对座的他。“我会不会点太多了?没关系,待会由我付帐,你只要负责吃菜就好了。”
“妳的食欲不错。”家境应也是上等。穿的是平民布帛,耳间却戴着指大的明珠,一出口点菜是富家女的口吻。
“是啊。”她回望着他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眸深远得彷若可以将人淹没一般。她摇摇头提醒自己不要看得太投入。“我娘老是说没有姑娘像我吃这么多,她每回吩咐厨子熬什么酿猪肚,我都老早就坐到她房内等着吃。对了、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很重要吗?”豪门之女,无怪乎对人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不过,这丫头亦无分豪娇气便是。
惹人怜爱,他抚着自己的唇忖道。
李紫华盯着他的唇发起愣来。真是好看,唇型上扬、薄长适中,待他嘴角的笑意越益拉大时,她才回神干笑了二声。
“你不想说吗?那就算了。”她掩饰地拿起茶啜了一口。
“龙沐勋。”
“噗!”李紫华才入口的茶,一半梗住咽喉气管,另一半自口中飞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举起衣袖擦拭自己被茶喷湿的脸庞,侧着脸窥着他。
她没听错吧,他说他叫龙沐勋?!
龙沐勋十分配合地偏弯了身子,让她那双转动着眼看个仔细。“妳听过我的名字?”
“何止听过,我是欹云──”她警戒地收回说出的话,不能让他知道她是李欹云的妹妹。她轻咳了二声。“我是欹──七云仙姑的徒弟,仙姑今晨说过我会遇劫遭难,被一个叫龙沐勋的男子所救。”
敌明我暗才能以奇招制胜,她从大哥那学来的。
这样才方便她从事破坏──破坏他和欹云姊姊的婚事。男人不该有一双太勾人的多情眼睛,而且这人这般直接地盯着人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瞧,他现在不正和一个初识女子对坐交谈吗?
李紫华防备地打量着他,忘记是她自己找上他的。
“七云仙姑。”亏她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龙沐勋挑起一边的眉,让笑意肆意占据了他所有的表情。七云?是李欹云吧?他含笑以对,等着看她葫芦里还变得出什么花样。
“没错、没错。”觉得自己扯得实在离谱,但为了不自打嘴巴,李紫华只能硬陪着笑脸,顺着自己的话编下去。“刚才那两个人是仙姑的左右护法,我是她的徒弟。”
“既然仙姑如此精准,算出妳今日会遇见我,那么她告诉过妳,我接下来会问什么样的问题?”龙沐勋睨着她,邪佞的神情浮动在眼中。
“仙姑不做这种无意义的推算。”赶紧撇清,以免接不下话。
“是吗?”龙沐勋一摊手,状似可惜。“我原打算问一下仙姑可曾算出我的姻缘?”
“有有有。”她整个身子半趴在桌面之上,脸色出奇的红润。
“怪了,妳不是说她不做无意义的推算。”
“这个……这个……婚姻大事不是无意义的推算。”李紫华好不容易又编了个理由,拼命期望他会相信;虽然这个讨厌的人笑得诡谲异常。“而且关于你的姻缘一事,不用劳动仙姑出马,待我掐指算来即可。”
李紫华装模做样地端坐起身子,眼观鼻、八风不动地摆出她最严肃的脸色,圆澄的大眼努力地瞇起,蓄意地挤出几条成熟的纹路。
“是吗?那就说来听听。”龙沐勋忍着笑,眉梢几乎扬入发际。
“你未过门的妻子不适合你,你们俩八字不合、天生相克,一定得赶快退婚。否则你将有……血光之灾。”故意说得很严重。
看出她对婚事的不满,龙沐勋心情大好地继续逗弄着她:“不会如此严重吧?不瞒小仙姑,我与我未过门的妻子──李欹云是圣上指婚,怎会不适合?听说她温良恭顺、知书达理、视诹经书、精通医术,这样的妻子,我夫复何求呢?”
欹云姊姊,对不起了。李紫华合了合眼,在心里说道。
再张开眼时,她眼也不眨地开始扯谎:“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见过那个李──姑娘,模样长得奇差无比,一张血盆大口,脾气暴烈如火,性情像虎一样凶猛,个子像熊一样魁梧。”
龙沐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天知道他有多久不曾这么开心过了。
李紫华瞪着他眉开眼笑的高兴模样,小嘴一撇,莫可奈何地把玩起自己鬓发。不信就算了,干嘛笑成那个样子!
“李家小姐──还算是个人吗?既如虎,又似熊的。”他单手支着额,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这算是自毁形象吗?她与李欹云绝对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也许……看着她的眼眸多了分打量的光亮神采。
“当然是人,不过不大像人就是了。”一不做二不休,她豁出去了。李紫华故意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而且听说她已经有了爱慕之人,所以公子迎娶之前,最好三思,退婚最好。真的,退婚最好。”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仍在,眸瞳却忽如冬日劲风一般冷厉。“已有爱慕之人,是怎么回事?”
李紫华才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他脸上短暂的肃杀之气吓得不敢发言。然而,当她再度定住心神时,他又已然神情自若,眼中带笑地喝着茶、望着她。
眼花了吗?李紫华颤抖了下。怎么有人笑起来让人直发冷的?不能让欹云姊姊嫁给这种男人。
“就是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你们不会幸福的。”她嘴硬地坚持。
“小仙姑殊不知对付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迎娶进门,再将她冷落到一旁,任其年华老去,永不得月兑身吗?”他唇边的笑始终没散过。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对待你未过门的妻子!要共同度过一辈子的人,你竟然可以说得这么毫不在乎。”李紫华冒火地站起身。
除了传言中的风流,龙沐勋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冷血浑!
“为一个外人如此激动,大可不必吧。”龙沐勋拿起已半凉的香茗至唇边,就着杯缘盯着她气粉的双颊。
李紫华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地一拍桌子,努力想从有限的骂人词汇中找出最恶毒的话:“你这个坏人、坏蛋、坏家伙、坏东西、坏──”才骂了几句,她就说不下去了。爹娘虽疼爱她,却颇注重她的言行,从不许她口出恶言。以致现在气怒攻心,却还只能干瞪着他,逞不了口舌之快。可恶!
她手插腰,用最凶的姿态瞪着龙沐勋兴致盎然的俊帅轮廓。
“我讨厌你!”她转身离开。
“慢走,不送。”龙沐勋勾起唇轻轻松松地说。
他不意外地看着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再瞪他一眼。
这个女孩──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