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可恶,真是可恶!”
房间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以及某种东西挨揍的声音。
“上官甫这混蛋,仗着自己是上官府镀金的大少爷,还是县太爷身边的师爷,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他以为我稀氨嫁给他吗?”
絮儿嘴里骂着,小拳头一记又一记狠狠捶着倒楣的枕头,柔若无骨似的小手却力道惊人。
絮儿将被打得不成枕头形的代罪羔羊一丢,忿忿地一坐在椅子上,嘴里不雅的又开始骂了起来。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可恶、这么傲慢、这么目中无人的臭男人!”
上官甫的态度简直像是在羞辱她──不,他根本已经羞辱了她!
懊、好,这家伙这么目中无人,她等会儿就去府衙放狗──不,放狗还太便宜他,她非得去放把火烧了个精光
但骂着气着,絮儿的声音却慢慢软了下来,腾天的怒焰也消了,委屈咬着唇,她佯装不经意的用袖子将滚到眼边的泪悄悄抹去。
他是可恶、他是傲慢,但偏偏──她就是喜欢上了那个可恨到底的男人。
“小姐,您别这样,您可把双冬吓坏了。”一旁的双冬吓得脸都白了,以为主子真的气疯了。
“怕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当成妖魔鬼怪,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会吃人,还是我长得跟夜叉一样丑?”絮儿跳起来抓着双冬问。
“不,小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了,一点都不丑。”双冬的头晃得如波浪鼓。
“既然不丑,为什么甫哥哥不肯娶我?”咬着唇,絮儿喃喃自语。
“这──双冬猜不透上官公子的心。”双冬怯生生的说。
上官甫的心别说是双冬了,就连她也猜不透。
有时他对她似乎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温柔跟关怀,但有时却又显得那么冷漠跟疏远,好像巴不得跟她划清界限,永远也别扯上关系似的。
想她柳絮儿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但好歹身旁也总会不时围绕着些苍蝇、蚊子打转,并非是乏人问津的老姑娘。
想起孩童时的两小无猜与美好,前一刻还气急败坏骂着的小人儿,突然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絮儿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眼看都已经哭了快一个时辰了,别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就连帕子都不知哭湿了几条。
“小姐,您就别再哭了!”
双冬罚站在一旁忍受哭音穿脑,边捺着性子第三十五遍的苦苦劝着。
“哇呜──”不劝还好,一劝絮儿哭得更大声。“我是猪,彻头彻尾的笨猪,我怎么会这么笨哪!呜呜……”
不知何时早已哭到床上去的小人儿,蜷缩在锦被里哭得昏天暗地,大有不把这房间给淹了誓不罢休的态势。
“我怎么会不想嫁给甫哥哥?我想、我想啊,想得快发疯了……”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因为一时赌气,竟然说出那种言不由衷的话来,连她都唾弃起自己的倔强!
“双冬,你说我是不是很蠢,简直跟猪一样?”她呜咽问道。
“怎么会?小姐您既伶俐又聪明──”
突然间,一条湿答答的帕子从锦被里扔了出来,飞上了双冬的脸。
双冬无奈地将帕子拾起,边又将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进被子边,立刻被一双伸出来的小手给接走。
“呜呜,我知道了。”浓浓的鼻音下,一阵惊逃诏地的擤鼻涕声随即响起。“我是只伶俐聪明的蠢猪!”说完,接着又是震天的哭声。
“小姐……”双冬在一旁忧愁得几乎快把两条眉毛给拧成了麻花。
小姐有多喜欢上官公子、多想嫁给上官公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可她简单的脑子真的想不透,小姐在那紧要关头上为什么拒绝了?
别说是双冬搞不懂了,就连絮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当下她怎么会为了赌气说出违心之论,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他,不在乎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姻缘──
“我一辈子的幸福,全被我自己给毁了!”
“小姐,事情应该也不是到全无挽回的地步,至少您可以去同上官公子说个清楚,让他知道小姐的心意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不就是说要她厚着脸皮去向他承认自己多想嫁他?不,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柳絮儿,你若再不去,肯定连一辈子的幸福也丢了!她心里响起警告的声音。
没错,她不要一辈子都活在遗憾和悔恨当中,他们是有过约定与誓约的,她是人证,院子里昂然挺立的梧桐树是物证,她还怕他不认帐不成?
“我决定了!”
突然间,被子里的小人儿以雷霆万钧之势跳了起来,差点没吓掉双冬半条魂。
“小姐,您决定什么?”双冬小心翼翼退开一步,深知受到打击的人泰半不是傻了,要不就是疯了?
“我要去找上官甫。”她紧握着小拳头,眼中散发着慑人的决心。
“太好了!”双冬很庆幸,小姐不是傻了或疯了的那一个。
“那我走了。”絮儿跳下床,顾不得自己一头乱发像鸡窝,衣服皱得像腌菜,眼睛鼻子浮肿得活像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她顺手抓起屏风上的锦绸披风往身上一裹。
“现在?”双冬活像看疯子似的瞪着主子。“小姐,现下可是半夜耶。”她开始怀疑自己高兴得太早,其实小姐现在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没有任何事能阻挡我炽热的爱。”她浑身散发着雄心壮志。
“可是小姐要怎么出府?”双冬心惊胆跳的问。
“像上回一样,爬墙出去啊!”絮儿一派理所当然。
这下,轮到双冬的脸垮了下来,换成她想哭了──她不想再当板凳了啊!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宛如识途老马偷偷模进了府衙别院的师爷寝院。
卑说这府衙从里到外都有层层的衙役把手、巡逻,别说是像絮儿这么一颗绣花枕头了,就连在江湖上打滚的功夫好手都不见得进得来。
但絮儿运气就是这么好,正好遇上了一个守门衙役打着瞌睡,一个到衙门外小解,趁着门户大开,她也不客气的大摇大摆进了衙门。
聪明如她,凭着上回来过一次的印象,闪闪躲躲很快找到了上官甫的寝房。
躲在树丛间,远远望去房里的烛火还亮着,看样子应该还在看案卷,刑名师爷的精细谨严、善于谋略可是闻名全城的,县太爷若少了他,就如同少了只眼睛、缺条胳膊一样,什么案也办不成了。
絮儿明白,自己对上官甫绝不只是肤浅的喜欢而已,还包含着仰慕、敬佩与尊敬,毕竟他是那么的优秀与出色。
一想到十五年来首次要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她的心情就像一锅煮沸的水一样汹涌翻腾着,想见他的心情益发迫不及待。
耐心等到几名巡逻的衙役走远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闪出树丛,偷偷溜到他的窗边,慢慢将两只眼睛递上微敞的窗,想偷看他在里头做些什么。
丙不其然,那个温文尔雅的修长身影正端坐在桌案后,专注的低头翻阅成叠的案卷,修长的手指滑过一张张的纸页,像是对情人缠绵的,纸页与手指细微的摩擦声,就像情人间沙哑的呢喃……
脑子里陡然浮起的旖旎念头,让絮儿整张脸蛋都红了,暗暗骂起自己不害臊,赶紧甩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房间里一片静谧,烛光下,他看起来是那样清逸而沉静,带着一种孤独的!寂寞。
寂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字眼让絮儿忍不住嘀咕起来,像上官甫这样看似温文实则刚强严谨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跟寂寞这种东西沾上边?
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他有那么多的兄弟姊妹,怎么可能还会寂寞?
躲在窗边痴痴望着里头的心上人,絮儿享受着这种只是偷偷看着他的幸福,一边酝酿着面对他的勇气。
突然间,那个凝神专注的身影突然抬起头,把絮儿吓得赶紧缩回身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像是有千百只的青蛙正在跳水,几乎快把她的心脏给挤出喉咙。
傻瓜,你躲什么啊,今晚特地来这一趟不就是来见他的吗?她在心底骂着不够坦荡的自己。
但她其实很清楚,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里准备,她这人要是处在太慌张的状况下,表现就会荒腔走板、全然失常,她不希望自己把今晚的机会给搞砸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小嘴害羞又别扭的默念着从未说出口的表白,反覆的大口深呼吸,准备要站起身。
“上官大哥!”兀的,一个柔美的声音自另一头响起。
愣了下,她下意识的缩回身子,目光移向另一头的房门,那里正站着一个清丽雅致的姑娘,娇小纤细得恰到好处,手里端了个粥碗。
女子莲步轻移,不疾不徐走至桌案边,举手投足间竟是那般娴静优雅,连絮儿都几乎看痴了。
扁看这女子出现的时刻,跟她显见受过良好教养的举止,她必定是传说中县太爷那个沉静温婉、五艺精通的女儿。
“芷兰?你怎么还没歇息?”
絮儿听到上官甫开口,那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
“嗯,我知道上官大哥一定还忙着,特别熬了点粥给您暖暖胃。”芷兰将热粥小心放到桌前。
可不是吗?!在这夜半时刻他还挑灯看案卷,上官甫这么一个大男人想必一定饿了,她却粗心地什么也没准备,身上唯一有的,只有用来爬墙的两串蕉──
看着空空的两手,絮儿满心懊恼不已。
“芷兰,夜深了,你不必这么费事。”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粥,上官甫眼底有抹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为难。
“只不过为上官大哥煮碗粥,怎么会费事?”芷兰姑娘红着脸蛋、含羞带怯的说道,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上官甫!
絮儿太震惊了,她从没想过,会有其他女人喜欢上官甫,而她还得跟其他女人竞争。
她心头一片乱糟糟,捉着窗沿的手儿用力得几乎泛白,尤其是看到上官甫抬头望着芷兰,似乎包含着壬言万语的深情凝视,更教她心头好似被千军万马给碾过一样,再也残缺不全。
“上官大哥,快趁热吃吧!”芷兰柔声催促着。
“好。”上官甫缓缓拿起汤匙,送了一瓢进嘴里。
“好吃吗?”芷兰迫不及待问。
“好吃极了!”那张总是惜字如金的嘴,竟然带笑吐出毫不掩饰的赞美,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情蜜意,两人相对而视,俨然像是一对璧人,却灼痛了絮儿的眼。
这辈子,她第一次尝到嫉妒与心碎的滋味!
顿时,所有的真心话跟表白全吞回了肚子里,第一次,絮儿为了什么也不会的自己感到自卑。
除了心碎,就连自尊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一眼也不愿多看,随即悄悄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天才刚蒙蒙亮,絮儿房里就有三、四名丫鬟又是端水盆、又是捧布巾的进进出出,不多久,又有一名丫鬟领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进入她闺房内。
“小姐,您醒醒,大夫来了。”睡梦中,絮儿隐约听见双冬急切叫唤的声音。
“大夫?大夫来干嘛?”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姐,您发烧了。”
“发烧?”一下子她还没意会过来。
她隐约记得昨儿个夜里她偷偷溜出府去找上官甫,然后她看到了──不听使唤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看到女儿突如其来的哭了,还以为宝贝女儿身子不舒服,柳夫人心疼的赶紧催促道:“大夫,请您快替絮儿把个脉,断个病症啊!”
“是啊,就劳烦大夫仔细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浑身烫成这个样?”柳老爷也心焦地在一旁来回踱着。
“柳老爷、柳夫人快别急,待我先诊过脉象再说。”老大夫搁下药箱,往床边的凳上一坐,仔细把起自床幔里伸出的纤白手腕。
哀着长须,老大夫沉吟半晌。
“大夫,怎么样?”好不容易老大夫起了身,柳夫人担忧地立刻追问。
“喔,柳夫人请放心,这只是寻常的风寒,现下正值春寒料峭之际,出门在外难免寒气侵身,待我开个几帖药煎服,很快就会痊愈了。”
“出外?可絮儿最近没出府啊,去哪儿染来的风寒?”柳夫人纳闷的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前阵子莫名其妙扭伤了脚,这会儿又害了风寒,流年不利啊,我看明儿个赶紧到庙里去烧个香才是……”柳夫人嘴里念念有词。
“迎春,送大夫出去,顺便派人拿药单去药房抓药。”一旁的柳老爷赶紧吩咐道。
“是。”
送走了大夫,两老忙不迭凑上前捧着女儿的脸、替她密密盖紧棉被,深怕她再受风寒。向来是柳府二老心肝宝贝的絮儿,这一病包是被捧上了天。
“絮儿,肚子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柳夫人慈爱问道。
“娘,我肚子不饿。”絮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这……”柳夫人回头看了柳老爷一眼。
“那娘叫灶房熬点人参鸡汤让你补补身子可好?”
“不要。”苍白的脸蛋还是没有半点生气。
“这怎么成?像你这样不吃不喝的,就算铁打的身体都会受不了。”柳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小姐怕是有心病呢!”柳家二老急得团团转之际,一旁的双冬突然出声道。
两老立刻把目光对准双冬,有志一同的问。“心病?什么样的心病?”
“相思病。”
“相思病?”柳家二老震惊高呼,没人敢相信。“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害谁的相思?”
“上官少爷。”双冬小心翼翼地觑了主子一眼道。
“上官甫?絮儿,你不是不想嫁他吗?为什么又为他害相思?”
“这……”絮儿被她爹这么一抢白,顿时词穷。
看女儿的表情,两老总算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这丫头是赌气嘴硬,而不是真的不想嫁上官甫,这个圈,可兜大了。
“不打紧,爹现在就差人去请上官甫,非得让他来看你不可。”
“可以吗?甫哥哥会来吗?”看到女儿可怜兮兮的渴望眼神,做爹的无论如何也要替女儿把人给带来。
“你放心,谅他也不敢不卖爹这个面子。”柳老爷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谢谢爹!”絮儿喜出望外,喜孜孜的道谢。
“不过上官甫来之前,你得先喝碗粥暖暖胃,你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哪!”
“是,爹!”现下只要上官甫肯来,就算要她吃砒霜她也会心甘情愿吞下去。
为工讥自己气色看起来好一些,趁着上官甫未到之前她勉强喝了碗粥,又吞下一大碗黑压压,苦得让人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的药汁。睡睡醒醒间,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但上官甫还是没来!
苦等了一天,连半个人影都没等到,絮儿的失望可想而知,吹了一夜冷风而害的风寒更严重了。
一整天,絮儿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别说是药了,就连一口粥也不肯吃了,这下病恹恹的身子更显憔悴了。
向来把女儿捧在掌心里当宝呵护的柳老爷跟夫人,这下可真急坏了,顾不得替女儿保留姑娘家的矜持,柳老爷一早立刻亲自走了趟府衙找上官甫。
“小姐、小姐……来了、来了!”
才刚用完午膳后不久,双冬嚷嚷的大嗓门一路从门外传来。
“来什么?”她不起劲的扫她一眼。
“是上官公子,他──他来了!”
他总算来了!
“双冬,还不快来替我梳妆打扮,我这丑样子怎能见人?”她紧张的跳起来,活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转着。
但来不及了,门外已传来上官甫沉稳的脚步声。
“上官公子,就是这儿了。”
门外传来领路丫鬟恭敬的声音,在剥啄两声后房门缓缓被打开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英挺男子就立在门口。
“双冬给上官公子请安!”双冬福了福身,一想到上官公子可能是柳家未来的姑爷,态度就显得格外虔敬。
“起来吧,莫多礼。”上官甫温文说道,目光却定在床帐里那个看起来苍白荏弱的小人儿身上。
他的眼底蓦然闪过一抹情绪,却快得来不及捕捉。
坐在床榻上的人儿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双纯真却又带着几分任性的眸,用一种热烈的眼神望着他。
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素白的内单,一头长发乖顺的垂散两旁,美丽的脸庞失去了往常苹果似的红润气色,看来病弱得令人心疼。
但他谨慎的将情绪全收进眼底,没泄露出丝毫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