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截稿日,办公室里面一片混乱,烟雾就像天空二十四小时不变的云朵,不停在天花板飘移。
地面上散落一堆空的零食包装、提神饮料、被揉烂的稿纸。
“再来杯浓缩咖啡—”祝晓韬朝着茶水间大喊,五分钟之后,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端到她面前。“放着就好。”“放哪?”工读生皱着眉问她。她的桌面摆满了东西,文件东叠西堆,随时都可能倒塌,他可不想冒着山崩的危险,将热腾腾的咖啡放在那堆东西上头。
祝晓韬端起咖啡咕噜咕噜喝掉,再把杯子放在圆托盘上。
“老卢,把去年“畅嘉”的报表给我—”“我不是在做排版了吗?现在多出三千多字你叫我怎么排啊?”“谁的采访稿还没给我?”编辑室内乱成一团,像在打仗似的把纸张磁片当成子弹到处飞窜,许虔一踏进来就后悔了。
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立足之地,走到祝晓韬旁边,拿了份牛皮纸袋给她。
“倩茹热腾腾刚出炉的采访稿。”“那她人呢?”粗枝大叶的把纸袋撕烂,快速瞄过里面的文件之后问他。
“不晓得,下班了吧。”祝晓韬翻出桌面上的电话,打了分机给她,没人接。
“她半小时前就该把新闻稿给我了,现在居然给我采访稿,是要我自己Key吗?”没时间抱怨,又开了一个Word文件档,看过一次采访稿之后,火速敲打新闻稿。
许虔闲闲没事到处晃了一圈,当他回到祝晓韬的座位时,她已经完稿。
他忍不住拍拍手。“你也太强了吧!十五分钟一篇完稿,以后整个版面交给你负责也不成问题。”她两眼一瞪,迸出杀气。“你少说两句会死啊!这么闲还不来帮忙?”“好啊,你要我做什么?”祝晓韬把桌上一叠文件原封不动抱到地上,清出个空位给他,又丢了一堆东西到他面前。“把稿件做初步排版,然后拿给总编辑看。”现在已经八点多了,今天她除了在中午吃过一个汉堡,之后灌了一堆提神饮料……她觉得自己快挂了。
晚上十一点,成品终于送印,一群人全身无力的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整间编辑室只有许虔一个人精神奕奕。
“我们去吃宵夜。”“你开车,我请客。”累垮的她,已经不想再动了。
必到家已经半夜,她昏昏沉沉上楼,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叶叔叔!”她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虽然母亲拒绝他,但他待她像父亲一样关心她。
叶海升熄掉手上的烟,揉揉她的头发。“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公司早就下班了吧!”“嘿嘿,跟朋友去吃宵夜啦!”她开了门。“进来坐吧。”“不了,这么晚你早点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说完,他交给她一个提袋。
“叔叔,这是?”“你一个女孩子住外面,不会好好照顾自己,阿满前天上市场买了很多水果,我们三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拿过来给你。”就为了拿给她,等了她大半夜!心里很是感动。
“叔叔,不用啦,你们自己留着吃,我要的话,自己会买—”“还敢说!你看你,瘦了一大圈。”他捏捏她的脸,突然像被什么惊吓到,赶紧松开手。“你长越大,和你妈越像。”她模模脸。“妈妈比较漂亮。”“没这种事,”他爽朗的笑笑。“晓韬只是不打扮而已。”“哈哈。”她乾笑两声。如果美貌只会带来不幸,她宁愿不要。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嗯。”她收下提袋。“叔叔,后天我早点下班,陪你吃饭。”“好、好,我等你。”隔天早上九点她准时上班,编辑室和昨天一样,四周都是垃圾,清扫的工读生还没到,她第一个到。
整理完自己的位子,采访组的许虔又过来闹她。
“烦耶,你是没事情好做喔!”他无所谓的耸肩。“目前没有Case。”“去找你的倩茹,别来碍事。”说到心仪的人他就一把眼泪。“今天她去采访“津城”少东,打扮得比平常还正点,而且没有找我一起去。”津城少东!祝晓韬一听心中一凛,但装作若无其事。“你要是再不上进点,永远当人家的备胎。”“我很上进啊!从小我就志愿当摄影师,现在已经是杂志社摄影,这样有什么不好?”“你觉得好就好。”“那你呢?不会从小就想当编辑吧?那你也如愿以偿了。”“才不是。”她眼睛盯着电脑萤幕。“我从小就想生下津城家的孩子。”许虔愣了一下,然后拍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祝小姐,你也帮帮忙,请你照照镜子好吗?倩茹可是我们杂志社第一美女,你连她都赢不过,还想钓上津城少东—”他发现祝晓韬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欸,你认真的喔?”“想要他的种并不困难啊!他这么爱喝酒,只要能够混进某个会场,在他的杯子里面加点东西,他就不省人事了。”“喂,那是犯法的!”祝晓韬瞄他一眼。“我当然知道那是犯法的,所以我打算色诱他。”色诱?恐怕她在门口就被警卫赶到后面去扫厕所了!许虔又是一阵大笑,差点没笑岔气。这间杂志社最粗枝大叶的男人婆想要色诱津城少东?不会化妆、穿有跟的鞋子会扭到脚、连穿裙子都觉得像是没穿衣服的祝晓韬,居然想要色诱中南部最大石油原物料进口贸易商的少东—那种难度就像是动物园的猴子想当人类一样困难。
“我劝你打消念头,那种事是美女做的,你还是别勉强自己了—”“美女的命中都带着不幸,我才没那么笨想变美女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们女生哪一个不是想当美女?当美女好处可多了,换作是我,我也会想当。不过我以朋友的立场劝你,还是注重一下打扮吧!虽然你整天待在编辑室里面跟中老年人为伍,但偶尔还是可以打扮一下,让自己焕然一新吧。”她无所谓的挥挥手。“开玩笑,要是我一打扮,身边不就到处充满苍蝇了?还是现在这样一个人清静得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他压根不信,男人婆穿华服还是男人婆。
“当然。”等无聊男人离开后,她趁着还没有人来,打开电脑文件夹,里面有个谁也不知道的隐藏档案,那是她这十年来蒐集关于津城的重要情报。由于她在杂志社工作,获得的都是第一手资料,也从中认识了许多专门蒐集情报的朋友,许多没有浮上面的消息她全都没放过,透过众多管道得到一切关于津城的资料。
要是将这些情报卖到黑市,利润绝对是从千万起跳,她这辈子不愁吃穿。
可是,如果只是让津城简家垮下,他们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那样终止不了她的恨,她要摧毁他们两百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家族血缘,让他们世世代代永远陷在罪恶的深渊中煎熬!
晚上六点,编辑室人走得差不多,祝晓韬收好桌面就要离开,隔壁采访组正热闹着,晚上还得跑新闻,所以她才不愿意加入那一组,太累人了。
不过,也因为常常有机会采访大人物,许多“采访之花”一个接一个离开,达官显要、偶像歌手,只要看对眼,就算是偏房、地下情人都可以,总比在采访组待个三五年,成天跑新闻来得舒服。
编辑室的门突然打开,许虔慌慌张张跑进来抓着她的手。“晓韬大姊,你一定要救我!”“干么?没事叫这么好听,又有什么苦差事了?”“今天晚上倩茹要去采访一个酒会,津城办的,还是那个少东邀请她去,我原本要和她一起跑这条采访,没想到五点半北区发生连环车祸,组长叫我过去—拜托你代我的班,和倩茹一起去酒会,帮我看着她。”“你当她五岁小阿啊?还要人看着。”也太夸了吧。
“拜托拜托,千万帮我看着,我怕她要是和津城少东勾搭上,我就完全没有机会了,大姊拜托你,帮帮忙。”“你要我一个人扛摄影机、照相机跟着她一个晚上跑来跑去喔?”那台二、三十公斤重耶!她要是真的答应,明天肯定会矮五公分—被压扁的。
“求求你,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交给其他男的我绝对不放心。”看着他双手合十,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也好,她的手中已经有了关于津城的资料,只差没有面对面谈过,她不知道津城的董事会不会到,不过,既然确定少东会去,那她去看看也无妨,也好趁早了解敌人。“好啦好啦,可是我先说好喔,我负责报告情况,要是她硬要跟人家走,我也拿她没法子。”“要真是情况发展到你无法控制,再打电话给我。”他们是大学时代摄影社的同好,在那时候结下不解之缘,之后先后进到杂志社工作,他跑采访组摄影,她则负责编辑。
扛起二十公斤重的摄影器材,体力已经不如从前,何况成为上班族之后总是待在冷气房里,朝九晚五,运动时间变少,这二十公斤的器材现在对她而言,却是沉重的负担。
“该死的许虔,肯定跟他拗一顿大餐不可。”和董倩茹一起上车,她一袭小礼服说要去采访好像太过于华丽,但说要去酒会又有些轻便,不过同事一场,她也就客套地称赞她漂亮。
她娇小的身材配上一张可爱女圭女圭脸,翘挺的小鼻子让她整个五官都立体起来,虽然没有前凸后翘的身材,但玲珑匀称,走在路上绝对是引人注意的美人。
“许虔也真是的,怎么找女同事代班呢?这器材很重吧!”“没关系,我个头高,不会很重。”她也不算高,168只能算是正常,不过站在楚楚可怜又弱不禁风的倩茹旁边,就不能这样算了。
“真不好意思,同样都是女性,我还特别打扮过,要是知道今天的摄影师是你,我就朴素点了。”意思是站在她身边,不化妆能美若天仙吗?“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倩茹你不管怎么打扮看起来都很漂亮。”“因为常常得采访大人物,如果打扮太随便,对方会以为不尊重他……啊!晓韬,我没有特别的意思,我不是说你。”“没关系,没有人会注意摄影师穿什么的。”为什么有越描越黑的感觉?祝晓韬也搞不清楚她的敌意从何而来。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
酒会会场是在一间五星级饭店举办,她们依次访问了一些人物,大都是商业钜子或是商场新秀。虽然祝晓韬负责的是文艺版,但有些人物赫赫有名,常常出现在杂志上。
看着董倩茹周旋在各个商业巨头身边,除了问些该问的问题,也不忘施展个人魅力,不时与他人打情骂俏,害她拿着摄影机不知道该怎么对焦。
“接下来是……”董倩茹翻着手上的记事本。“是那边的阎总。”接着,和董倩茹一起入镜的是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虽然他和在场男性一样一身黑色西装,但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祝晓韬从事杂志编辑,这几年来看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从没看过这样适合穿西装的男人,高大的身躯让西装看起来笔挺许多,光是站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压迫感,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就算她再怎么对异性感觉迟钝,也能感觉他所散发的魅力。
从她的位置,竟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她熟悉又陌生的烟草味,那是一种独特的香味,和她记忆中某段回忆重叠……下意识她对眼前这个像贵族的男子失去好感。
尽避仍忍不住多瞄他几眼,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美女的不幸与帅哥的花心都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无法克制会被吸引,还是多花心思在正事上才是。
拍完采访片段,再替他们拍完照片,董倩茹一如往常不时与男子打情骂俏,不过身体靠得更近。她实在怀疑倩茹这次来这个晚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董倩茹在阎悍身边的确多花了一点时间,于公于私的问题都问了。阎悍的嘴角总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但祝晓韬一点也不觉得亲切,反而认为是一种冷漠。
采访结束,董倩茹到洗手间补妆,边问她,“阎总很帅吧?听说他是中、英、法混血,甚至还有点中东血统,其中一个表亲还是阿拉伯的石油国王。”“他是很帅。”这点她必须承认。
“哇,连我们的男人婆都被阎总迷住了!怎么样,你可以藉由关系靠近阎总喔!”话中带刺。
有这种好康的机会你还会介绍给我吗?看她刚刚简直就要巴在人家身上,现在居然还对她提出这种鬼建议。“也许他会把我看成男的,除非阎总有断袖之癖,才可能把脑筋动到我身上。”她的话引起董倩茹毫无形象的大笑。“也是啦!阎总身边美女如云,不是名模就是气质千金,他连理都不理的,何况是……”祝晓韬选择忽略掉她眼神中的轻蔑。
“呃,我是说啊!阎总虽然家世外表堪称一流,可是他啊,不适合当对象。”“是吗?”“他太狠了,收购企业简直就是把人榨乾才甘心,好几个企业被他收购之后,老板都被他逼得跑路,上个月还有个***未遂,因此他有个外号叫“阎王”,要是被他缠上,肯定生不如死—你都不晓得他接手两年,营业额成长好几倍,够他们家不愁吃穿好几辈子了。”她收起粉扑。“唉!要是被这种男人爱上,每天肯定在天堂与地狱两头跑。”她对阎悍没兴趣,刚刚瞄到倩茹的笔记本上记着,下一个采访对象就是津城少东简世承,一看到他的名字,就忍不住催着慢吞吞的倩茹。
“你急什么?世承跟我很熟,我们待会儿有得是时间—怎么?你也看上世承了?”“我想早点结束。”居然叫他世承!他们很熟吗?
董倩茹笑了几声。“等我们该采访的问完了,你就可以先走了,我要留下来参加酒会。”董倩茹来到简世承面前,那是祝晓韬第一次与他面对面。
他算是非常开朗亲切的人。与其说开朗亲切,倒不如说有些不知世事,谁不知道简家大少爷打小被惯到大,他不会与人交恶,但也绝对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祝晓韬帮他拍了许多照片,就连董倩茹和他眉来眼去的画面也没放过,整段采访她的摄影机都没放下来过。
访谈一结束,董倩茹还在原地与他闲聊,她已经冲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不断用冷水洗脸。
一抬起头,她的双眼早已因愤怒而布满血丝,刚刚还拿着摄影机的双手直发抖。
不行!祝晓韬,你忘了是为了什么而混进来的吗?站在他身边就胆怯下来,这样从前的努力不都白费?
终于让身体不再发抖,她强打起精神走出洗手间。
正在擦拭被水滴溅湿的眼镜,迎面差点撞上一个高大的身躯。
扑面而来的香味让她浑身一颤,抬眼一看,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奕奕的老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她的手臂,没让她摔跤。
“小姐没事吧?”是他!这张面孔就算过了二十多年,她依然记得!母亲自她小时候就放在床头的照片,就是这个男人,现在就在她身边!
她没料到他也会来,情急之下,连忙挣月兑他的手。“谢谢,我没事了。”快速离开,她闪身躲到没人注意的角落房间,刚才收拾好的思绪又在瞬间崩溃,她全身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双肩,将头埋在膝盖间。
她好想放声大哭,却紧咬着唇,任泪流满面。她从不让人见到她这脆弱的一面,就连在她母亲的丧礼上,也不在人前哭泣。
绑头传来一阵轻咳声,她这才察觉房里不只她一人,她连忙擦掉眼泪,轻转过头,看见一男一女正盯着她看。
“啊,是记者!”女人连忙拉拉被男人弄乱的衣服,装作若无其事的对男人娇声说:“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电话。”女人走出房间,祝晓韬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却没半点心思想追这种没有营养的绯闻消息。她吸吸鼻子,对自己刚刚在人前哭泣感到羞耻,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你刚刚在哭?”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她身边,一手挡住她即将打开的门。
才一转头,她又闻到那股烟草味,眼神不由得凶狠起来。“闪开!”他阎悍是何许人也,居然被一个既无身分也无身材的平民女子无礼对待,应该好好教训她才是!
当他看清眼前女孩,虽然衣着简陋,一张绝艳的脸孔却扰乱了他平静的心湖,加上她红着眼眶里不见任何楚楚可怜姿态,只有坚定与愤怒,他直觉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这样的美丽女子在会场上绝对没有人能比得过她,为什么穿着这么邋遢,一个人蹲在这里哭泣?他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记者证,是刚刚采访过他的杂志社,明明见过面,他却对这样绝代尤物一点印象也没有,真是太稀奇了。
见他一步步逼近,全身散发着强烈费洛蒙让她心跳不由得加快,但也因此她闻到更浓的烟草味,全身又紧绷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干你的事!”她用力拉开门,大步走出去,一确定他没有跟上来,她松了一口气。
必到董倩茹身边,她已经戴好眼镜,调整好情绪。正巧津城的董事,也就是简世承的父亲—简煜平也在场,董倩茹立即采访他,教祝晓韬又拍了好几张照片。
祝晓韬注意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紧跟在后,她往后一瞄,发现阎悍不时往他们这边看来。难道是在看她?他发现她就是刚刚那个凶他的人?
不是,她注意到阎悍直盯着简煜平,眼中透露出冷冷的寒意,为他的深不可测又添加一笔神秘。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她忍不住这样想。毕竟,被阎王用那种眼神盯着,下场肯定凄惨,简煜平就是他下一个要缠住的对象?
她和简家也有一段不共戴天之仇,十年来,她蒐集的情报一直苦无用武之地,要是将它们卖给阎悍,或许真能让简家身败名裂,这是自己做不到的部分,也许假手他人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阎悍注意到自己的瞪视被人捕获,是那个在房间哭泣的女人。虽然她戴起了一副俗不可耐的眼镜,一脸正经严肃,与刚才梨花带雨的表情很不一样,但他认得那套衣服,毕竟在这种场跋穿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她竟然注意到了,真是个敏锐的人。他若无其事收回自己的视线。
酒会即将结束,宾客三三两两准备离席,此时祝晓韬做出她这辈子最大胆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