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婴婴在回春诊所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除了偶尔会被唐君逵的嘴巴酸一下,其他时间都过得很好。
虽然顾客一般都对他的贱嘴非常有意见,然而大多数人仍选择默默咬牙忍受屈辱,要不,就是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后号啕大哭一场。
因此她们这些护士的部分工作,就是要负责安抚病奔。这也难怪他任用的护士脾气都特别好。
不过,在诊所里待久了,她发现并不是所有护士都很喜欢他,也有人只是为了工作才不得不忍受他,其实心里想着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总之,众人对唐君逵的评价是毁誉参半,但看在阳婴婴眼中,他却是真的超级厉害。
虽说之前小仙也说他懂中医,她以为只是吹嘘,可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将其吸收、融会贯通了嘛。虽然他嘴上不愿意承认,不过他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早就耳濡目染,接收许多中医食疗概念。再加上他的手术技巧好,复原速度快又有效,所以在她心目中,早就偷偷将他跟神医划上等号。
可惜这件事不能告诉唐君逵,因为他太容易自大自满,就算哪天她真的告诉他自己很崇拜他,恐怕他也只会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不会有丝毫感动。
只是,正如她那么崇拜唐君逵一样,现在也有人用同等程度的崇拜这样对她了——
“护士小姐,你上次说的按摩疗法好有用喔,我先生觉得头比较不会晕了。还有他的腰,前几年曾经闪到过,后来旧伤便一直没好,我这阵子不停陪他去游泳,今年冬逃诩没再听他喊过半声疼了呢。”
“真的吗?有帮上忙就好。”阳婴婴微笑道。
上次在诊所抱怨抽脂效果不好的那位贵妇,现在竟和她成了好朋友,每次来总爱问她有关健康保健的东西。
原来这位贵妇叫做赵盈琪,丈夫是长期在大陆工作的郭姓台商,据说她刚开始和丈夫一起白手起家,靠着一点一滴赚来的钱在大陆闯出一片天。之后丈夫留在大陆打拼,她则在台湾养大一儿一女,并照顾公公婆婆。
虽然这其间偶尔会听说丈夫在对岸认识几个年轻女孩,但他总推说那是逢场作戏,而她自知自己能力有限,也只好隐忍下来,长期忍受孤独与寂寞,想说只要等丈夫生意上了轨道,应该就不必相隔两地了。
三年多前,趁着两个小阿到国外念书,她一个人在台湾闲得发慌,干脆就到大陆探视丈夫,怎知却撞见他与一个比女儿年纪还小的女孩在屋内相亲相爱……
看着自己长年工作而粗糙的双手,及因忙于照顾家庭而疏于保养的身材,活到这时,她终于有“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感叹。
她以为所有人都看得到她为夫家奉献的青春,因此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为别人付出,没想到最后却仍得不到丈夫的疼爱……所以,她这几年才会这么常跑整形外科,除了希望藉由外在的改变换回丈夫的注意,更是为了要好好爱自己。
“可是,他真的不爱吃大蒜跟红萝卜,跟小阿子一样挑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啊?”赵盈琪又问。
“红萝卜是春天很好的食物喔,要多吃一点。嗯……那你要不要试试看把大蒜跟红萝卜切碎,少量拌进水饺跟丸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吃下去?还有啊——”
“阳婴婴!”唐君逵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冒出来。“Miss花她们都整理好柜台准备下班了,你的厕所扫好没?还没就给我快去扫。居然还在聊天,我要不要特地再开一门‘聊天诊’专门让你负责跟客人聊天?”
“啊,是是是。不好意思喔,郭太太,我先走一步了。”被老板骂了,阳婴婴连忙回到厕所去。
“马桶刷干净一点,还有洗手台,也要用清洁剂刷。卫生纸跟擦手纸不要忘记更换,明天客人很多,到时没时间让你再去换了知道吗?”
“好,我这就去。”
等阳婴婴离开,赵盈琪忍不住念唐君逵几句,“唐医生,你怎么对Miss阳那么凶啊?”
“郭太太,现在晚上九点半了,我知道你很想找人聊天,不过Miss阳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整天拉着她讲话不是办法。”
“我跟她投缘嘛,不然我包下她打工的时间跟她聊天,然后再付钱给你总行了吧?”
标准的有钱人想法。
“她不是光来这里打工的,她要学的东西像山一样多呢。”
没错,像山一样多。
十分钟后,其他护士都下班走得差不多了,阳婴婴才从厕所走出来。
“聊聊聊,你舌头很长嘛。”
“郭太太需要找人讲话。”
“她想找人发泄,可以去精神科,我这里是整形外科,麻烦你搞清楚。”
“医者父母心,她每年花大把的钱在整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明明就四、五十岁了,却打扮得跟二十几岁的小女生一样,衣服穿得比我还紧,裙子穿得比我还短,看来是拥有吸引人注意的没错啦,不过她这样不一定快乐啊。所谓‘治标不治本’,如果她靠整形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那就要开导她,看用什么办法解决她根本的问题。”
唐君逵双手环胸,听她滔滔不绝地“开示”他,等她讲完后,他马上当头给了她一记爆栗。
“你当我这里是慈善机构啊?”
“吼!败痛捏!”
“我怎么会不知道整形不是万灵丹?可你不要她来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你话是这么说,她来这里找人聊天,你也没赶她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下,并没否认。“要是下次她再找你长舌下去,我干脆趁她来微整形丰唇的时候顺便把她嘴巴缝起来。”
“是是是……”知道他只是随便讲讲唬人,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闻到研究室里传来豆浆的香味,于是她模模自己的肚子,跑到桌子前开始找喜欢吃的东西。
“嘻嘻,你真厉害,怎么知道我肚子饿了?”
“每天吃宵夜,你的胃袋越来越大,晚餐吃一个便当根本喂不饱你,不准备宵夜,等一下你念书的时候又来跟我‘哭夭’。”
“哎唷!怎么这样讲?宵夜也都是你买的啊。”耶!今天有饭团。
看她兴高采烈的咬了一大口饭团,他半挑衅地帮她计算道:“那都是淀粉,里面还有油条和咸菜,热量超过四百五十大卡!”
嘴巴塞满饭粒,她口齿不清的说:“偶会奏于嘎(我会做瑜伽)。”
“最好有用。”
“真的有用啊。”她捏捏自己肚皮的肉。“你看,我都没变胖呢。”
可恶!他一直想用宵夜把她喂得胖嘟嘟,幻想她会哭着来求他帮她做抽脂手术,到时他就能更光明正大地呛她——“你不是最有自信的吗?肚子这层油知道不能见人了吧?”然后她就会哭着跟他赔不是,并且跪地求饶……
标准的坏心眼,可惜失算了。
“吃完快来看书啦。”他不悦的说。
两三下嗑掉一颗饭团后,阳婴婴从大包包里拿出书本跟她最爱的小金人,献宝似的放在唐君逵桌上。
他冷哼一声,不屑一顾。“那有什么?我家多得是。”
对喔,他家世代都是中医师,还怕没有小金人?
“……所以,以伤科来说,大多处理的部分是运动伤害,如筋骨扭伤、挫伤。近年来,许多职业病也被归类于运动伤害的一种,那是一种长时间压迫与肌肉过度使用所造成的……”
听他一边解说,一边指着小金人的穴道与筋络,她忍不住问:“你明明就那么厉害,中医、西医一把罩,为什么当初不念中医?”
“因为赚不到钱。”
“骗人,一定有其他原因。”
“没有,真的只是因为赚不到什么钱,而且竞争又激烈。相较之下,整形外科赚的钱多到根本没时间数,那种感觉爽坑卩了。”
“……真肤浅。”
“你根本不了解家里一群人整天抱着老祖宗典籍回味过往风光是什么可怕的情景,那些老妖怪成天在说‘想当年’,就算当年当过慈禧御医又怎样?人不能老活在过去,一直想靠中医学回到从前的风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是吗?在她看来很有理想啊!真是好生羡慕。
“那你呢?为什么非念中医不可?”
“因为很酷。”阳婴婴笑眯眯地抱着小金人说:“小时候常听爷爷背一堆有的没有的口诀,那时我就觉得好厉害,虽然他不是中医师,可他在乡里开了一间很有名的国术馆,大家有什么疑难杂症都会去找他,直到后来他去当里长,才把国术馆收起来了。”
唐君逵心想总算聊到重点了,因此更不动声色的问:“那本《方救要记》是你爷爷傅下来的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家也有一堆药书,知道这本是不外传的。”
“咦?这个不能给别人看喔?”她紧张地抓起那本书东瞧西瞧。“不会吧,上面没写不能外传啊,我大学的时候都把它拿去印傍我同学当参考书耶。”
虽然后来因为这本书的遣词用字实在太文言,而且坊间又没有相辅的参考书跟翻译着作,要忙碌的中医系学生耐着性子把一整本古籍念完实在太折磨人,所以大多数的人顶多当它是参考资料,有的还拆开印,只念会考的部分,然后再把散乱的笔记传给下一届的直属学弟妹。
真的假的?被他们唐家视为珍宝小心呵护、极为看重,一年只有祭祖时才会拿出来膜拜一下的那些祖传药书,居然在阳家被当成印刷品广为流传?!
“哈哈哈!”唐君逵一想到就觉得好笑,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因为这本书在我家算是圣经,就连我大哥,这辈子大概也只模过它的书皮两次,一次还是偷模来的。没想到你却拿去印傍你同学……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气到吐血。”
“为什么不给他模?”
“因为这本书很宝贵。”
“宝贵什么?不就是书吗?书就是要给人家看的呀。何况是药书这种造福世人的书。”
“你觉得,所有的医药书籍,都是对人有益的吗?”他突然问。
“难道不是吗?”
“我做个假设,”他定定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如果你手中握有一张秘方,可以让人长生不死,你会把它广为流传吗?”
“哈哈,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她挥手笑道。
“只是假设的,不用太当真。”
“假设喔……”她努力地想象了一下。
他继续引导她,“长生不死,你想会有多少人想拥有?永远不会老死,所累积的财富更是可观,而且,又有多少人会为了求得这个秘方愿倾家荡产?你将会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要什么有什么,这应该是所有人的梦想吧。”
没把他的说服听进耳里,她冷静地说:“我想,我应该会把它丢掉吧,而且是丢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她灵机一动,又说:“不,干脆烧掉好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为什么?”他十分诧异。
“长生不死真的是人类最大的福旨吗?不尽然吧,我不觉得人有永恒的青春就能真正的快乐。”
“永远的青春不能带给人快乐吗?那郭太太怎么说?自从她来这里之后,改变了容貌,总算留住丈夫的心,她就是从这里得到快乐的。”
“想留住情人有很多办法,容貌也许是其中一种,可是如果人的岁数没有终结、青春没有界线,谁又会去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美好?不能真正让人得到快乐,长生不老有什么意义?”
唐君逵脸上原本的戏谑消失了。他沉默下来,她的答案是他从没想过的。
为什么她不想靠那份秘方大赚一笔?如果是他的话,就一定会。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秘方,也会一把火把它烧掉?”他猜以她的个性,那张秘方应该不是被烧掉,而是夹在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本中,某天被当书签连同书本一起收归国有。
“哎呀!想那么多干么?快帮我复习一下诊断学啦。这里超难的耶,我们补习班下礼拜要模拟考……”她怱地大叫。现在就算是葵花宝典还是乾坤大挪移,都比不上她的考试重要啦!
某天下午,正当阳婴婴忙着帮客人拆缝线并交代注意事项时,突然被一旁花小仙“噗嘶”唤了好几声。看她一脸神秘兮兮又疯狂打Pass的样子,于是阳婴婴便尽快结束手边的工作,去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要不要看世界无敌大正妹?”花小仙问。
那种东西,诊所里不是每逃诩有得看吗?阳婴婴疑惑地挑起眉。
两人溜到诊疗室后头,透过透明玻璃的一角往里望,里头正好是唐君逵跟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说话。
那个女人有头乌溜溜的黑发、白皙又吹弹可破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高挺的鼻梁以及俏丽粉女敕的小嘴,怎么看都像是从电视走出来的大明星。
“她是唐医生的弟媳。”
“她好漂亮喔。”阳婴婴目瞪口呆地赞叹道。
“别说我没告诉你,那全是整出来的啦。”
“嗄?”
“她本来不是长这样的,是靠唐医生的手才变成这样。”
呃?帮认识的人整形感觉好奇怪,尤其后来对方又变成自己的家人……
“那她结婚后,还继续找唐医生帮她动手术?”
“对啊,她定期都会来。”
“为什么?她已经够漂亮了。如果我是她老公,还会怕她太漂亮被人家拐走呢。”阳婴婴中肯地道。
报小仙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掩嘴偷笑,“女为悦己者容呀!”
阳婴婴睐她一眼。“所以你到底要我看什么?”在这边蹲半天,她脚都酸了。
“你不知道当初她还没结婚时,在倒追我们唐医生吗?”
“嗄?什么?”她大惊。
“嘘——小声点。”花小仙连忙捣住她的嘴。“这件事可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结婚前她就老对唐医生献殷勤,但唐医生完全无动于衷,后来听说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赌气嫁给唐医生的弟弟。”
“我的天……”居然还有这种事?
“反正成了一家人,整形的费用就省下不少啦。”花小仙凉凉的说。
“那她……现在还喜欢唐医生吗?”
“天晓得。你看她每次望着唐医生的表情……一副楚楚可怜、含情脉脉的样子,而且每次来都带什么补品说要给唐医生补身体,真是太做作了。”
“别这么说,她也是真的关心唐医生。”
“但唐医生的身体还是越补越虚,你不觉得吗?”花小仙摇摇头。“照我来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脾气不太好,又老爱挑剔钻牛角尖,常把事情往坏处想,心里郁结人自然不会健康。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怨不得别人。”
“你好像很了解唐医生嘛。”
“他虽然嘴巴很坏,也常让人模不着头绪,可他心地满好的,只要换个方式好好跟他说,他多半都会帮忙。他只是自己常把问题给严重化,我倒觉得,他再这样龟毛下去,总有一天会得被害妄想症。”
报小仙不愧是月光花园的女巫实习生,一下就闻到一丝动情的味道。“听你这么说,你很关心他?”
“因为我觉得他很厉害,可以把中西医融会贯通到这种地步。他在整形外科被叫‘圣手’,我却觉得他要是在中医界好好发展,一定可以当上比拟华佗的神医。”
“你很崇拜他?”
“对啊。”说到这,阳婴婴忍不住脸红了。“你不要告诉他喔,不然他一定又会开始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最厉害。”
“崇拜跟喜欢是不一样的。”
“是啊,我是崇拜他,又不是喜欢他,他嘴巴那么坏、脾气那么不好,我又不是被虐狂,怎么可能喜欢他?”
难讲喔……
“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太怕他耶!”花小仙又道。
“我为什么要怕他?”不管每天有多累,晚上他都会帮她复习考试内容,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小时,她已经很感恩了,更确定他是个子诰心善的好人。
“因为他嘴巴很坏啊。”
“跟我姐比差不多,我早就习惯了。”阳婴婴挥挥手,重新把注意力转回诊疗室——
唐君逵抽下手套,正在一旁清洁。游美诗起身拉好衣服后,看着他的背影轻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两个礼拜后记得回诊。”
她拿起一旁的大衣与包包,“我是你上午最后一个客人了吧?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餐?”
“不用了,诊所里有帮我订便当。”
一贯的冷漠回应,就算她再怎么热情,也终有冷却的时候。
所以,她后来才决定不再继续等待他,在爱人与被爱间,选择了爱她的那个人。
可偏偏,她又离不开他……
“你这里有脏东西——”趁他一回身,她纤细的手指轻抚过他脸颊,帮他把一抹白色粉末抹去。
“嗯。我不喜欢人家随便碰我。”唐君逵不爱她这么亲近自己,不过模都被她模了,他也只好认栽。当她的手一离开他脸上,他立刻又转身与她保持距离。
“晚上有空吗?”
“没空。”
也是,他一如往常都说“没空”,她又为何要这么厚脸皮一直赖着他?
“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呢?”望着他的背影,游美诗温软的声音悄悄响起,彷佛在讨一点怜爱。
听到这句话,唐君逵僵了一下。他从以前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但他真的对她没感觉。
“再怎么说我们现在也是姻亲关系,我可没兴趣跟我弟抢同一个女人。”
“这是什么话?”她娇媚的笑了一声。“对你唐君逵来说,你要是动心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允许,你也丝毫不会动摇吧?”
“这种关系让你觉得刺激吗?”他无奈地转身看着她,冷冷的回敬她,“我觉得你要看的不是整形外科,而是精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