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荣新村,迎新漫画店。
“林妈妈!我来-!”徐苡萦边喊边蹦跳地进到店里。
“苡萦,哇——今天喝鸡精喔?脸色像恋爱了一样?又红又润喔?呵……”
“迎新漫画店”,光荣新村历史最悠久的漫画店出租店兼零食站。
掌门的林妈妈从初开店的新嫁娘,到此时已是四五个小萝卜头的阿嬷,走过悠悠三十多年的岁月,迎新漫画店在附近居民的心目中已不仅是家租漫画小说的小店而已,它是村里的八卦集散中心,也是的村民的精神保垒兼民众服务处。
几乎所有的疑难杂症,无论再复杂棘手,到了热心的林妈妈手里便没有解决不了的。
多年来,在光荣新村安居落户的婆婆妈妈阿姨小姐们,要是那天没到“迎新”来翻个杂志,买点蜜饯零食,交换点八卦小道,那简直比没看到当天的娱乐新闻更难过哩!
“林妈妈!-别取笑我了!”徐苡萦嘟起嘴撒娇:“-不介绍男朋友给我,哪来的恋爱谈啊?哼,你最偏心啦,把我们村里硕果仅存的黄金单身汉,那个叫林盛佑的科技新贵介绍给隔壁的小美妹,就不留给我?哼!真是偏心!”
徐苡萦-着美目,她的脸蛋小巧女敕白,大大的眼睛,深邃的双眼皮,纤瘦柔美的身材,从小就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美女。
“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了。”林妈妈最讨厌人家说她做人失公道,急辩道:“萦萦,当初我可是认真问过-的喔,是-自己千推万托拒绝了,我才忍痛把他介绍给小美妹的-喔,真是爱污蔑我老人家!”
“呵呵……瞧-紧张的!”徐苡萦就爱逗老人家开心。“林妈妈,最新的-美丽佳人”、-穿衣志-,还有那个-理财前线-到了没?”
“都在那里。书一到就留着等-来拿——”林妈妈就喜欢徐苡萦的美丽贴心乖巧,一直待她特别亲切:“咦?萦萦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啦?”
“嗯,今天做最后一天,事情交接完就走人啦。”徐苡萦边回答边翻着新到的小说。
“啥?不会吧?-又换工作啦?”林妈妈的老花眼镜跌到鼻梁下:“哎呀,-喔——现在不过是五月份,从过完年-已经换过三个了。”
“哎呀,人家的工作是短期契约嘛,合约到了就没啦。”
徐苡萦几乎可以把这层低矮的单层平房当成自己的家一般来去自如,她自动走进不甚宽敞的店面,小心地闪过放满各类型漫画、杂志、和粉绿俏红文艺小说的大小书柜,径自从冰箱拿出饮料零食吃喝起来。
“萦萦啊,啊-嘛帮帮忙——”林妈妈皱起眉头,叨念:“都二十四岁的大女孩了,还这么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不是我林妈妈爱唠叨,像-这种样子?啧啧啧!谁敢娶啊?”
“没人娶?那就不要嫁啊!”徐苡萦处之泰然,津津有味地阅读当期杂志。
“啥?不要嫁?那怎么可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男的不娶、女的不嫁?是怎样?放着给他绝种喔?”
“哈!林妈妈-好好玩喔?绝种?呵呵……”徐苡萦被林妈妈的话逗笑了。
“我们是人耶,又不是小狈小猪,什么种不种的?”
“哎,算了!苞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讲不通啦!”林妈妈莫可奈何地摇头:
“是我疼-才念-喔——萦萦,我看那个林盛佑真的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对象,我要是有女儿喔,喝,那种好货绝对轮不到别人啦——”
“喔?他真有这么好?”徐苡萦抬起媚俏的眼梢,娇滴眨动:“不如-自己留着用好了!扒呵呵……”
“-!死孩子!-讲那什么话?”林妈妈怒眼斜睨着她道:“我是说真的啊,林盛佑配给小美妹那真是糟蹋了。唉……配-比较刚好啦,是-自己说不要的!”
“哎哟,拜托-林妈妈,不要再配啊配的,好像我们都是小猪仔似的——”
最怕林妈妈又提起这恼人话题,徐苡萦总觉得婚姻对二十四岁的自己实在太遥远,而且长辈们论斤称两讲条件,婚姻彷佛谈生意似的,她怎么也接受不来。
“哎呀!林妈妈,天晚了!我得回家帮我妈做晚饭,改天再找-聊天。”
怕欧巴桑话匣子一开停不了,徐苡萦赶忙托词遁逃:“书我先带走啦,记得扣钱喔,还有啊,林妈妈——若有好书麻烦帮我留着,有好男人就不必啦,您先留着自己用啦!”
“厚,气死我了!这死孩子,竟敢吃我的豆腐?”林妈妈既好气又好笑。
“回去煮饭?哼!骗肖?-什么时候变孝顺啦?哼,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耶!”徐苡萦笑着做鬼脸:“呵呵,还是林妈妈了解我——人家要回家看电视啦!!”
三两步遁入细窄的巷子,老旧社区多的是羊肠小路,徐苡萦喜欢抄近路奔向家里,当她以轻快的步履穿出窄巷时,冷不防撞上一堵墙壁似的硬桩——
“啊!懊痛!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啊?噢,很痛耶——到底是谁走路都不看路的啊?”徐苡萦几乎痛弯了身子,手上杂志书本散了一地。
被撞得眼冒金星,勉强忍着痛的她,嘴里不住碎碎念:“怪哩,这些路我闭着眼睛都会走,居然张着眼还会撞到东西?喔——到底谁没事堵在巷子口干啥啊?痛死我了!唉,本小姐的花容月貌还没来得及投保耶,这一撞要是把哪里给碰花了,谁赔我啊?哎哟,真是有够倒霉!”
“咳!这位小姐,实在很抱歉,我没发现这里有路。”终于,在她念了一大堆之后,一道低沉稳重的男性中音回应。
“不过,容我说句实话——刚才那种情形,照理是-撞到我,该说抱歉的是-喔。”
“喂喂喂!你讲那是什么话?到底是哪里来的冒失鬼啊?”徐苡萦镇住了痛,抬起明眸盯着声音来处,第一眼,便怔住了——
眼前是一个高大俊挺的男子,黄昏余晖里,他面容深沉的凝思,带着撼人的阴鸷。
这是一张难得一见的,带着神秘气质的英俊脸庞。
逼昏之中,她从较阴暗的角度望去,那容貌超卓俊毅,眼瞳冷芒凛凛,说话时薄唇微启,黯黑中散发着犹如魑魅般攫人神魂的诱惑力…………
“你——呃……我没看过你耶!你不住这里吧?”她的伶俐口齿不知为何打了结:“怪……怪不得!你不知道这里有路……呵——所有土生土长的孩子都知道这里是路口——”
“呵呵-说对了。”他绅士地伸手温柔搀起她:“不好意思,吓到-了。”
他笑了,温暖如煦阳。
微扬的唇角浅浅的弯起迷人的弧度:“先看看摔伤没有?呵,瞧-骂人中气十足,应该没大碍吧?”
“我——嗯……”顺着他的臂,徐苡萦吃力的撑起身体,不自觉地倾向他伟硕壮实的身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带着炽热的温度,吹拂在她的耳际……
“怎么样?伤到哪?”他再一次问,轻淡口气透着温柔。
“我——还好——没事……”她像是被点了穴似的无法动弹,男人身上的热力向她传递,隐隐形成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她向他靠近。
报了好大的力气,徐苡萦才挣月兑他的牵扶,自行安稳站立:“其实,我也不对啦,不应该冲那么快。呵……你应该没被我撞伤吧?”
“伤是没有,一点点痛而已。”男子体贴弯下腰,一本本拾起落在地上的书报杂志,整迭理好递给她:“还好,我运气不错,撞上一台小MARCH而已,不是货柜车,若是被货柜车撞了,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呵……”
他巧妙地以车子来暗喻女人的身材吨位,把失态窘迫的她也逗笑了。
“哈,那下次你得小心喔,我们村子里多的是大吨位的“连结货柜车”。”
“喔?那我真的要小心呢!”男子看着她弯弯的黛眉,大而澄透的晶眸,不觉被她的纯真朴实吸引,温柔笑问:“——是这个村子长大的?”
“是啊!我是这里出生的。你来找人吗?这附近的住抱我大概都知道。”
“那太好了!我想向-打听一件事。”男子眼眸突地散出光亮,兴致盎然:
“-听说过“单祈烽”吗?简单的单,姓氏念善——他们一家三十年前落户于此,二十年前,一场无名火烧光了全家……”
“单?二十年前的无名火?”徐苡萦轻咬嫣唇,慢慢地,一点一点敛起笑容沉思:“你是说,姓“单”的人家?很特别的姓氏。”
“是的!是的!”单若星兴奋激动握住她的肩膀,失态的追问道:
“小姐——也听说过?二十年前,那场别烧掉一家三口人的幸福,却查不出真正的起火原因,到现在还是一桩悬案!”
“一场别?一家三口的幸福?”沉吟半晌,彷佛触动了久远的记忆,徐苡萦缓缓地沉下美丽眼睫,以轻如叹息的声音重复低喃:“嗯,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了,那是一件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的……陈年的悬案……”
打从她有记忆开始,村子里的大人就不爱提任何有关那场大火的事,徐苡萦对那件事也充满着疑问,眼前的陌生男人忽然提起,不免扰动了沉淀多年的那点好奇心。
“怎么了?”单若星发觉她异样的神色,他不解地端详眼前秀丽清逸的芙颜:
“-……-该不是……认识单家?还是-知道什么?”
“不不!没有!”她一甩头,露出迷人的笑容:“我跟他们完全不认识,只是觉得惊讶而已——毕竟,事情过了那么多年,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淡忘了。况且,说实在的,连我在村子里出生长大,也弄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呢。”
“唉,都二十年了……”单若星对着夕阳余晖,不禁感叹连连。
“请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您是?”徐苡萦小心翼翼地探问着这位意外的访客。
“呃……我……我是受托于一个长辈——嗯,我父亲的远房堂弟,是他托我来打听的。”
“喔。这样啊——说起来也真怪……都二十年都没人闻问了,怎么突然会想要打听呢?”
徐苡萦不解地轻拢秀眉,抬眼看着这个气质非凡的年轻男子,总感觉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浮沉着一种对单家的特殊情感。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带过:“既然是父亲的嘱托,我做儿子的照做便是了。”
“嗯。”徐苡萦点点头,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进一步追问:“你知道单家在哪儿吗?”
“知道!地址我背得很熟。只是,你们这里的路,真的很难找。”
“呵,难怪你找不到。我们这里的路都很旧了,不是住这里的根本搞不清楚。幸好遇到我,单家就在我家附近,几乎算是隔壁了,我带你去吧!”
“好啊!太好了!”单若星喜出望外,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谢谢。”
“……呃。不客气——”感觉一阵温暖强劲的握力覆住她的手,一种奇异的感受令徐苡萦蓦然烧红双颊,那短短片刻,像触了电似的,她急急忙忙摔开。
“呵,对不起。我好像太激动了——”单若星笑得有点羞涩。
“没……没关系,我们走吧。”这会儿,换成她更不好意思了。
唉,又不是没被男人握过手,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啊?
都多大的人了,竟然碰到帅哥就反应失常,真逊啊——她在心底不断对自己嘀咕。
“妈——妈——我回来了。”
每天,徐苡萦只要下了班回到家,总要大声地呼唤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妈,晚饭做好没有?我肚子好饿喔!妈——怎么又不开灯啊?”
家里黑漆漆的,徐苡萦模索着点亮客厅的大灯,皱着眉嘟嚷。
自从几年前父亲因病饼世,母亲也骤然变得异常沉默安静,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坐整天,如果徐苡萦没回到家,她可以直直坐到天黑,连灯都懒得起来开——
徐苡萦知道母亲始终没走出丧夫的失落沉痛,却不知该如何帮助她。
走到房间,母亲果然还呆坐床边,她默默听着父亲留下来的老旧留声机,怀古的黑胶唱片悠悠传唱——
爱风吹起细雨迷离风雨揭开我的记忆
我像小船寻找港湾不能把-忘记
爱的希望爱的回味爱的往事难以追忆…………
“妈——”
徐苡萦立在门边,细声呼唤;此刻母亲似乎仍沉醉在这首歌辞意境中。
风中花蕊深怕枯萎我愿为-祝福
我爱-我心已属于你今生今世不移
在我心中再没有谁代替你的地位
我爱你对你付出真意不会漂浮不定
你要为我再想一想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妈——”她又再唤了一次,非常小声地,彷佛不忍打断母亲正沉迷的美好记忆中。
终于,歌声停止,徐苡萦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妈,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天暗下来就要开灯啊!屋子里这样黑漆漆很危险的——”
“喔?-回来啦?”徐母彷佛大梦初醒,笑着轻抚爱女脸颊:“今天很早喔?没想到-会那么早下班,我还没做晚饭呢!”
“早?逃诩黑了呢!惫早啊!”徐苡萦心疼母亲的黯然失魂,叹道:“妈,-别老呆在家里闷着,有空多出去走走嘛!这样从早到晚待在家里,迟早会闷出病来的耶——”
“哎,年纪大了,走几步就累,还能逛到哪里去?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家安静听点音乐……”
““深情”?-最近老爱听这个——噫?怪了,这首不是叫“爱-一万年”?明明是伍佰唱的嘛,怎么会是陈淑桦?民国六十八年?哇!懊久了耶!”
她拿起民国六十年代出版的黑胶唱片,主唱的年轻的女歌手正是台湾乐坛嫌冢当的天后,陈淑桦。
“嗯,她唱的才有味道。细细柔柔的嗓音,我就喜欢听……”
徐母脸上绽出温煦的柔美光芒,她的手轻轻抚模那年代久远的黑胶唱片,彷佛着心爱的珍宝。
“妈,再好听的歌,整天听也会腻的。”徐苡萦不明白母亲脸上流露的深切情感究竟是否是因为思念父亲的关系,然而,印象里父亲并不常听这张唱片。
“才不呢——阿烽爱的,也是我最爱的,我才不会听腻。”母亲的唇角弯成一个娇嗔的弧度,那是初恋含羞少女才有的神情。
“谁是阿烽?为什么阿烽喜欢-也喜欢?”徐苡萦惊觉母亲真是愈来愈不对劲了,自从父亲走后,她像是被另一个女人附了身,三不五时说些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母亲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紧紧把唱片抱在怀里,低喃道:“阿烽答应我,他答应我不会抛弃我的——”
“什么?妈!-说什么?”徐苡萦对母亲的失神月兑序既惊骇又担忧,“妈——到底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为什么说这些我都听不懂的怪话?”
“烽……你不能这么丢了我就走啊——叫我怎么活啊……阿烽,我不想让你走啊……不要啊……”徐母说着说着滴下热泪,豆大的泪珠从她微皱却仍姣美的面颊滑落,沾湿了黑胶唱片。
“妈!妈!拜托-醒醒啊!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妈——”
唉怕地拥住哭泣的母亲,徐苡萦确定母亲真的是病了,她一定是悲伤过度闷坏脑子,不然不会这么失常的。
在她印象中,母亲是最能干坚强的家庭主妇,每月父亲交给她那份不甚丰厚的薪资,她总有办法把家里大小事情处理井井有条。
除了父亲过世那天,徐苡萦从不曾见过她掉过眼泪,每次她在学校受了挫折找母亲哭诉,她也会半安慰半斥责:“哭啥?哭不能解决问题。女孩子不是会哭就能占好处讨便宜的。”
此刻,徐苡萦拥着如此落泪心伤的母亲,她的心痛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转变至此?更不知该如何帮助她——
“妈,别难过了-只是生病了,明天我带-去看医生——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徐苡萦拥着母亲,轻轻拍抚她的背,像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儿。
在母女俩亲昵相拥鼓励时,徐苡萦心里堆满无处可问的怀疑,母亲哭泣呼唤的名字,究竟是谁?到底是谁?!他跟母亲又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