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台北灯光辉煌,从西餐厅二楼临窗的卡座向下看去,来往的车灯便像是晶亮游走的灯球,在海面上滚动流走。每一盏灯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故事,我之看人,正如人之看我……沈于岚无意识地在玻璃杯上画着圆圈,心不在焉地听坐在对面的孙毅庭说话,说着商场人物之种种。这本来也是个有趣的话题,而且安全。于岚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安全的话题,不必牵涉到自己的感情、思想、评价的话题。她突然觉得好累。
今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吃了中饭,看了一部电影,聊天、讨论电影的拍摄技巧和情节内容,又一起吃了晚饭——典型都市人的约会方式。不能说是无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里。毅庭聪明博学,是个绝佳聊逃谠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过是那个也聪明、也机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于岚,至于那个女孩,那个能哭能笑、会在阳光下骑马、会为了一朵小报落泪的沈于岚,早不知道失踪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八年前就死了罢;也许是,躲在内心的那个角落里反抗这个沈于岚吧。也许……
于岚叹了口气。你还要怎么样呢?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你自己说过不再相信爱情的呀J你从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爱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进行,你还要怎么样呢?
但她真的觉得好累,毅庭温和而有节制的声音现在听来突然变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将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冲出门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举起手来阻挡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吗?”
“回去,现在才刚过八点——”
“拜托,毅庭,”于岚克制着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会,然后展开一个微笑,“当然,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维时颇长的约会,我不应该太急,对不对?”他站起身来,拿起帐单。
必程上,于岚一直很沉默。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应该这样对待毅庭。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觉得自己已分裂成两个人了,内在的那一个一直在冷眼看着外在的那一个,而今内在的于岚已经得势,使她愈来愈不能维持她的有礼、温文……该死!都是那张图片!
车子来到天母,于岚的家在一片别墅区的东端,一栋漂亮的欧式石砌洋房,有整洁的庭园和车库。车库一向由父亲——名律师沈刚——在使用的。后来既岚也买了车,就总是把车停在这一小区别墅西面的公用停车场里。
孙毅庭将车停妥,陪于岚走到她家。车库里是空的,父亲大概又和母亲去参加什么洒宴了吧……于岚心不在焉地想着。雨后的天母阴凉湿润,屋里透出的灯光把庭园映照得十分柔美,附近的街道都是空的。她低下头去,在皮包里掏大门的钥匙,却突然觉得肩上一紧,是孙毅庭伸手扣住了她的紧肩。
于岚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毅庭专注的眼里。那眼中有苦恼、有激情,她本能的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觉有点心慌,匆匆别过脸去,细声道:“我——我要进去了。”
“别走,于岚,”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不知道我不应该急,我知道我不应该逼你,但是——天!于岚,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他的声音里有了痛苦。于岚不自觉地抬起头去看他,看到他紧锁的眉峰,微微抽搐的嘴角。
突然心痛了。这是一个在爱情中受苦的男子啊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痛苦,何况毅庭是她的朋友,这痛苦却都由她引发,多么不公平的事!虽然,感情的事本就是无所谓公平与不公平——泪水弥漫上她的眼睛,她迟疑地伸出手去,轻拍他的肩头。
“不要这样,”她低语,“不要为我伤心,毅庭,你知道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伤害你——”
“那就接受我!”他急切地说,“于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知道你喜欢我,让我们把它变成爱!”
“呃——我不知道——”她慌乱地低语,“别逼我,毅庭,这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
孙毅庭眼底浮出一层深暗颜色,然后他勉强地笑了,“至少你没有拒绝我,对不对?那表示我的机会仍然很大,不是吗?”
他声音里的自嘲和无奈触动了她,于岚的眼睛不自觉又湿了,她伸手去轻碰他的脸颊,低声道,“毅庭——”
“天!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突然爆发了,“于岚,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碰你吗?你——”于岚惊吓的睁大双眼阻止了他将说出口的话。好一阵子,他们只是这样互相瞪视着,忽然,孙毅庭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重重地,近乎饥渴地吻她。
于岚一时惊呆了,皮包啪的一声跌在地上,待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将他推开。然而毅庭将她抱得那样紧!而她灼热的嘴唇那种近乎绝望的激情触动了她,使她不能忍下心来将他推开。反正不过是一个吻而已……但她知道毅庭将为此而恨他自己。她悲凄地闭上眼睛,被动地任他辗转吸吮,品尝自己的芳甜。
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向着这个方向开了过来,无声地停在路边。是驾驶入关上车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于岚惊吓地推开毅庭,迅速地瞄了车子一眼,正看到沈既岚离开车门,去开后座的行李厢,一面扬声道,“我把行李拿出来,再把车开去停车场放好,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
于岚羞得连脖子都红了,车子已经开得这样近,既岚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他一定只是假装没注意而已——但他好像还有客人?该死,怎么这么倒楣?她偷偷望往仍然坐在车里的人瞄去,希望他什么也没看到,希望他是自己不认得的人,希望——
不!
于岚惊得整个人都僵了。不,这不会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不会在这个时候!不可能在八年后的现在!她惨白着脸,瞪着车里坐着的人,仿佛想确定他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幻影。
但那的确是他!即使只隔着微弱的街灯,她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他坚毅的下额、抿紧的嘴角、一对严厉的眼睛全部都发出了不赞同的讯息。他看见了!于岚慌乱地想,他看见毅庭在吻我——哦,不,他看见的是“我们”在接吻!这个想法令她惊惶失措。老天爷!他会怎么想呢?他的神情好像一个当场抓到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
丈夫!这个想法使于岚登时挺直了背脊。别开玩笑了,她斥责自己:他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行为?他现在连自己的男友都称不上,而且他为什么要吃醋?他早就不在乎我了!他要是在乎,当年就不会只身远走,一去八年,音讯全无……
痛楚使于岚的脸色更形苍白,她的指甲都已陷进掌心里。镇定下来,丫头!他只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而已,你可以不在乎他,你只需要冷静和友善。冷静!
于岚深吸了一口气。感谢几年来的社会经验,使她能露出镇定温和的笑容,“好久不见了,允宽,欢迎你来。”
允宽跨出车子,深邃的眼睛不可测度,“谢谢,希望不至于太打扰你们。”
如果不是她哥哥走过来的话,于岚真怀疑自己会不会踢他一脚。既岚把行李放在地上,笑得很开心,“允宽要在家里住一阵子,你带他去客房好不好?啊,抱歉,我忘了你有客人——”
“不用介意我,我就要走了。”毅庭说着,转身面向于岚,“于岚——”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懊悔。
“别说了。”于岚低语,很快地为他们三人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既岚把车开回停车场,顺便把毅庭载过去。
于岚回身拾起自己的皮包,掏出钥匙去开门。允宽一言不发地提起行李,跟着她进了房子。
“姑姑!”两岁的伟伟冲了过来,“抱抱!小东西笑得非常可爱。于岚蹲下来搂住他,在他粉女敕的小脸上亲了一记,“伟伟今天乖不乖?”这话是向她嫂嫂问的。
魏霞衣坐在客厅的米色地毯上,正把手中的儿童礼物放下来。今年三十岁的霞衣娇小美丽,有一张鹅蛋脸和一对美丽的凤眼。她和既岚是在美国读同——所大学时认识的,主修英语、教育,回国后就在大学里教书。此刻她正用一种又疼爱又无奈的口气说,“别提了,这个小闯祸精……”伟伟立时叽哩呱啦地抗议,虽然大家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在此时,赵允宽踏进了屋子,霞衣惊讶地起子身来,于岚赶紧做了一下介绍。
霞衣愉快地道,“呵,我知道你!既岚每次和我谈及他以前调皮捣蛋的事时,总少不了你!我那时就很好奇,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呢!倍迎你来,允宽。”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和允宽握了一握,“你要不要先去看一下卧房?安顿好了之后,要是还有精神,再一道聊天好吧?”
这时既岚也进了屋子,伟伟立时转移目标,粘向他爸爸身上。霞衣迎过去,侧着头看向于岚,“小雾,麻烦你招呼一下客人好吗?楼上是你的地盘。”她对着既岚偷偷眨了一下眼睛。噢,真要命!于岚在内心里在声呐喊,霞衣也染上“作媒狂”了。
打开走廊的灯,推开客房的门,这是一间以米色布置为主调的房间。于岚面无表情地指出衣橱、浴室的所在,并说明浴室是和隔壁的那间客房共用的,“格局跟这间差不多,但布置是以蓝色为主。如果你不喜欢这间的话——”发现他一直没有接腔,于岚停止了说明,回过身来看他。他斜倚在墙上,眼神专注而深沉,仿佛已经那样看了她一辈子。
于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悄悄握紧了拳头,“我的脸上多一个鼻子吗?”
“你比我记忆中还要美丽。”他低语,“成熟且优雅……你长大了,小雾。”
“我不知道你还是诗人呢,赵允宽,”她轻快地说,“下次要赞美我的时候,提醒我开录音机。”
他眼睛的颜色变深了,“讽刺不是你的本性,小雾。”
“如果你对心理学有这样深的涉猎,怎么不知道女人都有巫婆,善变得很呢?”于岚轻笑,“得了,赵允宽,你飞越了大半个地球回到台湾,不是为这种学术研究的吧?”
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我连赞美你的权利都没有吗?毕竟——”
“你不觉得自己已经尽饼了太多赞美我的义务了吗?”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的冷静和轻快呢?“对不起,如果你满意这间客房的话,我这就去叫阿屏来帮你收拾房间。”她昂着头穿过房间,却被他堵在门口。于岚抬起眼来看他,用尽全力使自己的眼眸清冷如秋水。他的眼睛则深不可测,混合了太多的情绪和感觉,太多了……多得简直无法分析。
“告诉我,小雾,”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自地心响起,“这些年来,你——好吗?”
她牵动了一下嘴角,“当然。”
“小雾,不要这样,”他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我只是关心。”
于岚必须用尽力量抓住自己的手,才能保证自己不会一个耳光摔过去,“赵先生我当然知道你关心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咬紧的牙缝中吐出来,“知道得再清楚也没有了。”
昂起头,她不再看他,悄然无声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