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今天是中秋节,君-在山中已经一个半月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这些离家千里的老兵,更是满月复牢骚,醉得一塌胡涂。
君-无家可想,能挂念的人只有君谅和福嫂。不知君谅有没有适应高中的生活?
他们姊弟感情很好,他对她的离家出走必很伤心吧!而福嫂在碧山遍寻不到她,也许头发都要急白了。
自忖躲的时日够长了,君-几次买菜,就想直接搭上客运,不告而别,扬长而去,反正她不是真阿素,没有人找得到她。
但她仍乖乖把菜篮提回来。
在这日出日落不断的忙碌中,君-和大家建立了一份很纯挚的感情。此刻正是秋收,处处缺人手,她实在不忍一走了之。
最主要的是徐平,她对他的感觉一直很微妙。他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妻子,也不再提将她送回恒春的事,君-追问几次,他总闪烁其辞,而且有意地避开她。
君-依自己的情绪,来应用“正常”和“不正常”的相处情况,她发现这游戏太迷人,有时玩太过火,几乎到了危险程度。
她就爱看徐平束手无策的样子,能够把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新奇有趣的经验。
然而理智也告诉她,一切要适可而止,并且即刻离去,可是她就做不出来。因为据她所知,男人跑了老婆,对于面子自尊都是很大的打击,他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忍恩将仇报。
就捱到他“休”她的那一日吧!
至于真阿素,君-猜她是逃婚了,如果有办法,没有人愿意嫁到穷苦的深山里。
唉!有人是运不好,无可奈何;有人是运好而不知,徐平可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呢!
一大清早,宿舍的外省老公用他们的方式过节,本省老婆就依自己的礼俗烧香拜拜。
她们的牲礼很粗简,除蔬果糕饼,最多加一只鸡。
君-绝不敢杀鸡拔毛,她连看都害怕,所以她们步行去一座山庙拜神时,她手上东西最少。
山庙位于几条山径的交叉口,是一间似工寮的小堡厝,里面泥砌的坛台,没有神像,只是几尊牌位。分别刻着“山灵神”、“树灵神”、“水灵神”、“天地神”。
山庙太小,挤不进人,大家就在外面的泥地上跪拜。
“我们是靠树吃饭的,要多祈求树灵神。”美珠说。
“可不是,那些树长了几千年了,都有灵有魂,老林他们天天又砍又伐,难免遭鬼神的。”阿招说:“多拜才会保平安。”
“拜拜没有用。伐木之外,还要造林,做好水土保持,才是长久之计。”君-忍不住说。
几个听到她话的太太,全瞪着她,以为她的疯病又发作了,自然没人应她的话。
“我听老杜说,山里要盖树灵塔了,大概树砍多了,心里会毛吧!”美珠赶快回到原话题。
“才怪。他们人都杀过了,几棵树还会怕?!”玉娥不信地说。
“是呀,他们会怕,干嘛拜拜都不来?还说是娘们儿的事。”阿彩说,还学了外省腔。
“话可不能这么说,山里的邪门事还真多呢。比如说,树往不该倒的方向压死人啦;树里住着没看过的怪物啦;树还会走路呢……。”阿招说。
她们一路说着鬼怪轶闻走回宿舍,几次穿过黑暗的森林,还叫成一团,弄得草木皆鬼,连君-不信邪的人,都吓到了。
必到木屋,徐平又在窗下看他的报纸。他这人怎么看都与众不同,休假时不下山、不赌博、不醉酒,就爱窝在报堆中。看完报纸就去爬山探险,弄一身脏回来。
他整天伐木、看山还不够吗?
“有什么新闻吗?”君-好玩地问。
“你对天下也有兴趣吗?”徐平扬扬眉。
其实他不在时,那些报纸她都偷翻过,但她故意说:
“人家总统才管天下事,你一个工人天天看,有什么用?
“天下事,人人有责。”他笑着说:“要不要我教你念?可以学一些煮饭裁衣服的常识呢。”
“不必了。”君-回他,便拿着插着花的竹筒出去换水。
外面闹烘烘的,大人小阿都围在广场上。君-走过去一看,竟是老陈抓到一条蛇,有人那么长,已被剥去,皮正开膛破肚,血水一地。
“是眼镜蛇,极毒的,就挂在蓄水糟的竹管上。”阿彩对她说。
“煮蛇汤哟!‘饭匙倩’可是很补的。”玉娥说。
“不能用家里的大灶煮,不然它的同类闻到味道,会来报仇!”老洪说。
于是大伙七手八脚在广场上搭起石块竹架生火,煮它一锅鲜美的蛇汤。
君-看活生生的一条蛇变成泛白的汤,自然不敢喝,徐平在她身后也不喝。
“好味道呀!降火清血,不比狗肉差”老杜说。
“我喝了,阿素会不准我上床的。”徐平玩笑说。
“谁管你了?”君-瞪徐平一眼。
同样也不喝汤的美珠马上对老杜说:
“人家小杏谠阿素多好,晓得她怕腥。你今天最好把身上、牙齿都洗干净,不然就睡地上。”
这一说大伙都笑了,老杜苦着脸说:
“小徐,你又害我了!”
难得的节日,人人都期待晚上赏月,吃林务局送上山的几盒珍贵月饼,有豆沙、连蓉两种。小阿则等着收集月饼纸,薄薄的花形,上面有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树等精致的图案。
无奈天公不作美,由中午就开始下起雨来,而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远处的山头风涌云动,乌压压一片上下推挤,遮住天也覆住比,水气云气翻滚,如万马奔腾。
闪电打雷大雨中,天很快便黑了。
君-上山以来,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天气,彷佛群山在愤怒地吼叫。
灯亮不起来,他们只好点蜡烛,火光摇曳中,吃饭吃月饼。君-几次站在门口,看风雨不断进攻,有些不安。
“别站在那儿,衣服会湿的。”徐平屡次说。
“好象世界末日。”君-不经意地说一句。
“世界末日?”他很讶异她的用词,走过来说:“没那么严重吧!”
突然一阵巨雷,似乎就打在君-脚下,地都震动了。她本能往后躲,恰懊是徐平宽厚的胸膛,他抱住她,让她在他安全的怀里。
如此温暖,君-忘了顾忌与矜持。
“我以前出任务时,还碰见比这糟上几倍的天气。”徐平轻柔地哄着她说:
“三天三夜,雨下不停,像洪荒世界,蛇缠脚、蚂蝗附身,还有密密麻麻的大蜈蚣……,我不都活过来了。”
君-站直身体,看着徐平。天呀!那是怎样的非人生活呢?
“所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微笑说。
她这才发现两人的亲密,便走回屋内。
既做不了事,只好睡觉。铺好床,一人一边,君-觉得湿冷,彷佛雨水都打进来了。风狂啸,这种夜能安眠吗?即使睡了,必也恶梦连连吧。
突然徐平诅咒一声,跳了起来,蚊帐被他弄垮一半。
“怎么啦?”君-紧张问。
“屋顶漏水了。”徐平说。
他点了烛火,四处查看,漏水不只一处,他拿锅盆去接,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君-念过“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诗句,却不曾经历过,真是很不好受。
“屋顶会不会塌下来?”她忧虑地问。
“还不至于。”他站在床边说:“只是我这一边的床单棉被都湿透,要怎么睡呢?”
君-模模自己的被褥,干爽温暖。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她不经思考,便月兑口而出,“你就睡我这边吧!”
背着烛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吞口水的声音,她则满脸通红。
“不太好吧。”他迟疑地说。
这徐平也真是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时还真扭捏,阿素是他老婆,还怕成这样。况且女人先提出,只是特殊情况的权宜之计,又不代表什么!
“你怕我占你便宜吗?”君-又忍不住逗他。
“我怕你?!”他失笑说:“应该是你怕我才对。”
“过去一个多月你都遵守承诺,今天晚上我也相信你。”君-俏皮地说:“以前我当你是姊妹,今夜你也当我是兄弟吧!”
“但愿我能相信自己。”他低声念着。
勉为其难地上了床,两人合用一条被,不碰触还真不容易。徐平尽量缩住身体,背对着她,被子只盖到一半。君-失去半个空间,被挤到墙角去,也背对着他。然而耳眼贴近土墙,湿漉漉的,又怕常爬来爬去的壁虎、蜘蛛、怪虫,她实在难受,便不顾一切翻过身来。
呀!懊多了!他的体温烘着她,比她睡的任何一夜都舒服。她闻惯了他的味道,也不觉得害怕。感觉就像一只小猫在火光熊熊的壁炉前,偎着毯子睡觉一样。
忘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君-渐渐进入梦乡。
另一边的正霄,正是长夜的开始。
他发誓不惹阿素,但这一个月来几乎每日破戒。她找他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去和她聊天;她不来找他,他就想办法和她扯一两句。
结果她全然信任他,她实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正霄僵直身体,背后阵阵酥痒,他不相信自己能忍受,往右挪一点,一床湿冷浸透皮肤,他又退回来。
徐升怎么说的?反正阿素是他买的,一段露水姻缘又何妨?
不!不行!他不能让破坏一切!但他这样睡,明天准全身关节痛。
“阿素,我没办法了。”他忍不住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不能太相信我。呃,我还是睡别的地方好了。”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雷电交加。
他转过身,阿素的鼻息轻拂他的脸,由节奏的舒缓,他判断她睡着了。
阿素微微一动,手在他腰间,斜倾的脚正中他的要害。真要命!正霄几乎是摆出侧躺投降姿势了。
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可以感受到阿素女性的柔软。算了!明明不是柳下惠,又何必苦撑呢?何不顺其自然,到最后关头,阿素一定醒来,狠狠一个耳光打下,才有办法制止他如狂潮般的欲念。
他放松身子,双手拥住她,让她轻偎在他身旁,她的曲线如此契合他,他想到一个迷蒙碧绿的湖,两人飘浮其上,看着天上幻化的云朵。
说也奇怪,一旦随了意,他的内心不再蠢动,那曾无法压抑的勃发,也在温柔的摆荡中,隐到湖上的树影浓雾之后了。
他,很快的睡着了,什么都没发生。
君-睁开眼睛,她现在训练到初曦一透就醒来。但今早不太一样,被窝特别暖热舒适,彷佛梦的深处,有一个金色的太阳。她再向太阳靠近,碰到了坚实的身体及刺人的胡碴……。
啊!不对!君-猛地坐了起来,寒意猛窜。
徐平也同时坐起,一脸尴尬和不自在。
“对不起。”他先说话。
她记起自己昨夜的邀请,不禁羞红了脸。
突然,外面扬起了喊叫声,徐平忙跳下床穿衣裤,火速地跑出去看,君-也跟在后面。
原来昨晚一夜暴雨,荒雾溪涨了起来,泥沙滚滚,水横奔乱流,不但冲垮独木桥,也淹上广场及部分的产业道路。
“我到山上三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老杜皱眉说。
“太奇啦!一条小小的溪,一下就变成黄果树大瀑布。”老洪说:“我跑遍大江南北还没见过。”
那是因为台湾山高道短,来阵骤雨,就会如此。君-想,但她没有说。
徐平走进水里,望向上游,君-跟一步,他马上说:
“你站远一点,不要过来。”
几个男人在溪旁走,雨虽停歇,但山头的云仍大阵势地挥着,天空是化不开的凝重,林中的雾都跌落地面。
徐平倾耳听着,眉头愈来愈深,他的表情令君-注意到四周奇怪的寂静,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狗都不吠了。
远远有轰隆声,像滚雷,又不像……
蚌然徐平一声大叫:“山洪,快逃!”
他向她狂奔而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那滔天般的黄泥水断树折根,恍若一头恐怖嗷啸的猛兽舞爪骇跳着。
他拉着她的手,往木屋跑。跑到一半,撞到了美珠。
“天呀!小芳在溪里,她要被冲走了!”
原来刚才大人们在看情况时,美珠三岁的女儿在没人留意下摇摆过去,结果洪水来了,大人逃散,她却不懂避开,只愣愣站在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徐平放开君-的手,冲向溪边,直直和挟沙带石、千军万马的大水撞个正着。君-眼睁睁地看着他像泥塑人般,毫无挣扎地就被冲走,连一只手都看不见!
她惊呆了,一切发生太快,她眼未眨,他就消失了!
众人全疯狂地沿水边跑,但哪快得过来势汹汹的洪水呢?!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君-带头跑着一脸恐惧惊惶,内心是一声声悲绝的呼唤!
“徐平!”她在溪畔凄厉地喊着,“徐平。”
“小芳!”美珠哭叫着。
大水茫茫,君-喊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甘心!他不能死!他还那么年轻,像山一样强壮,总是乐观开朗,是她长久阴霾生活中的一道曙光,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她的脚再载不动她,心也拒绝再负荷,她就跪在水里叫他的名字,有几个太太过来扶她。
“让男人去找,我们先回宿舍等吧。”有人说。
“不!我要在这里等!”她哭着说。
像地老天荒,恶梦中的恶梦,不止的黑暗。
偏偏山顶的乌云渐散,太阳露出一点边,照亮了大地。她恨那种亮,因为她正在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受煎熬。
大家都看到的,就没有人敢提“凶多吉少”四个字。
望眼欲穿,终于看到老林气喘吁吁叫着;
“找到了,找到了,都还活着!”
谢天谢地!君-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几口水就醒来,哭着叫妈妈,可能吓到了。小徐情况就严重些,他撞到头,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赶去开车,准备送他到碧山医疗站。”
“这种路况,车能开吗?”阿招问丈夫。
“不能开也得开!”老林说。
“我也去!”君-急急说。
大家用疑问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这次她语调中带着绝对的坚持。
巡回医疗的医生就住在卫生站内,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门声吵醒,犹惺忪着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帮徐平处理头及脚上的伤口。
君-心紧紧揪着,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湿红了好几条毛巾白布,脸上血色尽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却也来不及害怕。
“脚上伤口还好,需要缝几针。头上的就要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了。”医生说:
“你们最好马上他去台南的医院,这里的设备不够。”
“好。”老杜说:“我们现在就载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复意识。
“阿素……”君-很庆幸自己跟来了。
“阿素……”他看着她,露出无力的笑容说:“我很好,你别害怕。……我不希望吓你,又让你受刺激。”
君-眼泪夺眶而出。他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她受到惊吓!-
那间,她突然醒悟,原来她爱上他了!在他舍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时,她那样呼天抢地的哭着,若不是爱他、在乎他,怎会害怕失去他呢?
君-一路沉默,内心却纷乱一片。怎么会?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学毕业;他,中学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军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个月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受上这样的一个人,她死也不会相信。
但那感觉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谨保守,因为怕父亲,对其他男人都保持距离,甚至自己的兄弟,连玩笑话都不曾有过。
但对徐平,她说很容易全然的放松。认识第二天就与他同床。在逐渐熟稔中,她的语言举止愈来愈大胆,有时几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从不知自己有那么“不庄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爱上他,又如何能解释呢?
但,他绝不是她该爱上的人呀!
在车上,徐平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想放开,他却不肯。彷佛触-她,可以让他止痛似的。
到了医院,徐平被推进急诊室,缝伤口,检查脑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黄昏,好漫长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复原状,但医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万一。
“老杜,你先带阿素回去,明天再来接我就行了。”徐平说。
“你真没问题吗?!”老杜此刻才敢大声说话,“今天早上大家都吓掉魂了。
我一直没机会说,谢谢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气,遇见你这贵人。”
“小芳还好吗?我记得有听见她的哭声。”徐平说。
“很好!败好!就咽了几口水。”老杜说:“没有人相信你还能活着,而且还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么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着说:“这点水,算什么呢!”
“还说大话。一秒都不到,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君-一旁说。
“我是故意的,这叫随波逐流,你懂吗?”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准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来。”君-说。
“你行吗?小徐恐怕顾不了你。”老杜提出质疑。
她正想反驳,徐平抢先一步说: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后,两人对视颇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热闹,说话声填补了新环境中的适应空白。
“今天真谢谢你一路陪我来。”徐平说。
“我名义上是你太太,不来行吗?”君-故意说。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为名义吗?”他笑着说。
“总要做个样子呀!”她偏不让他得意,又说:“匆忙下山,什么都没带,我去买点吃穿的东西,你要什么呢?”
“你行吗?”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话,说:“台南是大城,人多车多,马路复杂,万一迷路怎么办?”
“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想象的傻瓜!”她说。
“好吧!就在医院周围,千万别跑远了!”他勉强答应,“给你一小时,否则我会拄着拐杖去找你。”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活温饱,却在家族的尔虞我诈中长大,即使是母亲,前几年当少女乃女乃,后几年失心疯,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过。徐平是第一个在意她每个举动的人。
医院门口,有一些三轮车夫在聊天。卖担仔面的小贩亮起灯泡,几个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热呼呼吃着。
南台湾的九月,天空澄净,入夜地上仍残留秋老虎的余温。台南的人车没有台北多,热闹的街头,感觉还是空荡荡的。
君-在百货行买了需要的东西,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一份报纸,发现离福嫂的住处并不远。难得来台南,应该趁机报平安。
算算时间仍可行,她便加快脚,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经一个半月了,阿祥大概不会再费时费力监视,君-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福嫂的媳妇月菊,她看到君-很惊讶。
“君-小姐,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大家到处找你哇。”月菊说。
“我……我在一个朋友家。”君-搪塞,又问:“福嫂在家吗?”
“我婆婆担心你,每隔几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说:“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么巧。我早该和她联络的。”君-想想说:“这样好了,你告诉她,一个礼拜后,我会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吗?”
“没问题啦!”月菊点点头。
君-在徐平给的时限前三十秒跑回医院,气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边引颈张望。
“你怎么去那么久,我以为你失踪了。”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超过时间呀。”君-平顺呼吸说。
“你的一小时可比别人长,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皱着眉说。
“你以为我会在路上发疯,不认得路回来吗?”她假装不悦说:“你对我太没信心了。”
“对不起。”他搔搔发说:“回来就好。”
君-爱干净,拿着新买的衣服到简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时,已灯熄人静,只有走廊的灯泡及窗外的路灯传来一点微光。
她轻手轻脚躺在临时租来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帮她铺上一层被,免得骨头睡疼了。
才闭上眼,就听见徐平小声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还是好,对不对?”她悄声回答。
“对,我现在才体会到。”他喃喃地说。
君-内心生出一股对他的怜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长又终年飘泊,最后落魄到山区,想买个老婆,求点家庭温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正如不让爱上他一样。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未来,玩火已焚身,她实在应该逃得远远的。
但她为什么就是满心不舍呢?
巴福嫂的一星期之约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疗伤期间,除了君-去买菜或到果园收成之外,徐平总是跟前跟后。
他还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读书写字。
这事说起来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趁他午睡,偷偷看报纸,人入了神,竟忘了时间,被他逮个正着。
“你会读报纸?你认得字?”他的声音吓她一跳。
“我随便看看。”她连忙说。
“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报纸是通向世界的一座-梁,能让你增广见闻,很有益处。”他用教导的口吻说。
这番话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好玩地试试他的能耐,没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报纸边缘,用不知哪儿找来的自来水笔,逐字逐句地给她上课。
她当然是个优秀过人的学生啦!当她念到“美国总统甘乃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园主持中央银行复业”、“第三期经建计画,以发展外销工业为策略”等标题时,他可赞不绝口,把她夸得比天才还惊人。
“你好聪明,应该再回学校念书的。”他甚至说。
拜托,君-暗笑,她都大学毕业了。但徐平的博学多闻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输给一个大学生。有时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宝藏,被当成小学生,也听得很有趣味。
爱上他似乎变得不那么荒谬怪异及无法接受了。
在准备赴福嫂的约时,君-想过,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后,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车,借口要下山找裁缝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们放她在碧山车站下车,说好自己搭三点的客运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见她,会耽误她时间,所以钻过老榕树后的细缝,沿荒雾溪旁的小径走。
经上回山洪,溪里水位上扬许多,小径有一半是没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湿了。
爬上土阶,后门没锁,福嫂果真在,她高兴地打开木板门。
才到一半,她就吓呆了,因为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几乎直觉反应,她整个贴墙蹲下;就在同时,木板门由里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点叫出来。
“唉!我刚才明明听到有人呀。以为是君-那不肖的孽女,怎么一点影子都没有?”世雄粗着嗓子,不耐地说:“阿祥,忠义他老婆说的是今天吗?你有没有弄错?”
“没错,电话是我亲手接的。”阿祥说。
原来是月菊出卖她了!天呀!她该怎么办?他们只要稍微查看一下,或关个门,就会发现她。这次父亲绝不会放过她,莫说逃,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未来的悲惨,眼前的绝望,她全身发冷,面无人色。要镇静!如困徐平遇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慌张!若他在,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这回我非亲手抓她,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世雄冷冷地说:“人家养狗还会看门摇尾巴;我养个女儿,倒反咬我一口。给她找个体面的,她不要;今天我就带她去给人做小,反正和她妈是同样贱命,让她苦一世人!”
“君-小姐太不知感恩了。不想想老板还花钱给她念到大学,现在哪个女孩有这款栽培的?”阿祥火上加油。
“就是读书才把脑筋读坏的。”世雄恨恨说:“我真后悔听君诚的话,说什么时代在变,教育是投资赚钱。骗肖咧!竟念书来造反她老爸!”
世雄和阿祥一直在井旁一搭一唱地骂她。做小?是做小老婆吗?那岂不要存心毁她到底了?
案亲说到做到,看母亲疯死的下场就知道!
情急之下,她只好死里求生。极慢地,她由后门爬到土厝及柴房中间的窄缝,勉强容身的地方,灰垢满布,钻爬一些小虫,但她顾不了了。藏在里面,缩起手脚,期待父亲和阿祥快点进去。
他们聊得可真起劲,由谈话中知道君诚已服完役回来,准备在自家的运销公司做事。
唉!当男生真好,不会像物品般被人任意处置,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案亲进门了,但留阿祥守在外面。
时间如蜗牛步慢慢爬,三点回山的客运是赶不上了。她又慌又急,上次在医院,及时赶回,徐平都恼成那样;今天见她不归,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
徐平,救我!君-在心里不断喊他的名字,才能在这情况下不崩溃。
太阳逐渐西斜,荒雾溪上又起淡淡的水雾。
“阿祥,来喝杯茶吧!”世雄在房内叫:“看情形,那孽女今天不会来了,我们可能要等上一两天。”
“老板可以先回去,我来等。”阿祥走进门说。
“不!我没亲自抓她回台北,绝不甘心。”世雄说。
木板门终于关上了。她小心地爬出来,全身脏破。
再一次涉溪到荒雾桥,水多湍急,不似往日好走,但为了能逃离危险,她只好硬着头皮闯。这些日子在山上磨练,她已经比从前强壮许多,再也不是柔弱的娇娇女了。
爬上桥头时,君-筋疲力竭,红日已隐在杂树林后。她按按酸痛的脚,一步步往徐升的家庭,她该如何解释她这身惨状呢?
她才到杂货店门口,就看到徐平高大的身影,她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呜咽。
“阿素!你去哪里了?”徐平几乎是冲过来的,“我急死了,头脑里想着各种状况,你吓坏我了,你知道吗?”
“徐平见你没搭三点的车回去,十万火急跑来;又听说你没来找我,简直快疯了。”徐升说:“你又搞什么鬼去了?”
“哎哟!弄得这一身脏,你跌入溪里了吗?”阿春说。
几小时的惊惶、疲惫、恐惧与委屈,全聚在胸臆,她一下投入徐平的怀抱,那种关怀、笃定的感觉,才是她安全的避风港呀!
徐平紧抱她,一会才对徐升说:
“别再问了,她一害怕,什么都不会说。我先带她回去好了。”
她泪眼一抬,看见徐平和徐升交换了一个奇怪又复杂的眼神,她不懂的,也管不了。如今她内心只想着,天下之大,君诚、惜梅姨、福嫂都在父亲的监控之下,现在他就在咫尺之外,再多一份精明及运气,就可以逮到她。
如果她不想为命运所摆弄,徐平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洗了澡,吃了饭,君-始终都是沉默的,她有太多的心事,太沉重的情绪,一直翻扰不止。感谢阿素有傻名在外,她不必回答一堆的疑问。
她躺在床上时,心里想何不就嫁给徐平,和他成为真夫妻呢?他知道真相,明白她神智正常,还是大学毕业,一定很高兴有她这样的太太吧!
生米煮成熟饭,父亲也拿她没办法。
苞了徐平,总比当人的小老婆好吧!
这些念头反复着,让她全身发热,无法成眠。她不知男女之事,要如何开口呢?
那一头徐平似也辗转反侧,她鼓起勇气叫他:
“徐平……”
“怎么?你愿意对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徐平看着她说。
“我……我大概迷路了,不太记得。”君-仍说不出口,只把身体靠向他,“我还是怕。”
“有我在呢?”他轻轻说。
徐平没有因她的挪近而后退,她更放大胆,偎向他的被窝,并说:
“我怕会作恶梦。”
他仍旧没有动。她仰起头,可感觉他的呼吸。蚊帐内有说不出的一种暧昧气氛,令人心跳加速,头脑发昏。
今晚不是风雨夜。外面是宁静温柔的,月不明不暗,只朦胧照着,万物都在恬适如水的情境中。
“你知道这样睡下去有什么后果吗?”他突然说,声音沙哑,赤果的腿碰到她的,如电流一般。
她的反应是抱住他,将颊放在他的枕上。
他那温热结实的身体翻转过来,将她压住,唇吻了下来,由最先的试探,到轻触,到深入,到激情。
她从来不晓得男人的吻那么温柔。他强迫自己停止,她却不让,紧揽住他的脖子,身体弓起,贴住他的。
“阿素,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他嗓音低低的。
不!我不是阿素。君-想说,却没有机会,因为他的唇又吻下来,这次由她的眉、眼、唇、耳、脖子到胸前,她只能发出微弱的申吟。
她明白,她明白!她爱他,所以将不顾一切,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
这山里的夜没有其它人,只有他们两个,月兑去伪装,赤果交缠,在探索彼此的身与心。在深深的战栗中,感受人类最原始的;在男女的相异与相合中,体会那潮来汐往的最大欢愉。
夜深了,几声林鹗啼,飞向那幽暗的山谷,在密密的树林间扑刺一阵,叶落纷纷,然后慢慢静了。远方似有一声长长的叹息,月也隐在云后了,像个羞怯的新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