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绚到达靖南王府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她先是高烧呓语,娇贵的身子受到百般折磨;烧退以后,又惊忡不已,有时不说不动,有时又哭个不停,把一干随着她而来的仆人和护卫,都弄得束手无策。
“三格格是在被匪贼绑架期间,受到惊吓的。”王府内外的人都这么传说着。
阿绚这一病,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水深火热。她一下如傍着火球,熊熊的赤焰像要烧得她片甲不留;一下又如跌入冰窖,寒酷的冷意,狠狠漫过她的五官七孔。
而最最可怕的,是那无所不在,真假难分的幻象。
白天,她听到各种声音,有哭有笑、有怒骂有哀诉,内容大都是有关满人如何屠杀汉人,如何侵占汉人家园。其中也有顾端宇,每次他一次出现,她就坐起身要去捕捉……
“我宁为大明鬼,不为满清人!”他飘在千仞崖的半空中,以流着血的唇反复的说着。
“我不要你死!”阿绚疯狂地抓着纱帐。
夜晚,则更是阴魅夺魂,不只是声音,还有人影,死的或活的,全都围绕着她……
“三格格,我的家人都没了,你为什么还要取我的命呢?”潘天望问。
“阿绚,我大哥是因你而死的!”芮羽说。
“不!不!”阿绚想由噩梦中醒来。
“别动她!除非我死,否则,没有人可以动她一根手指头!”顾端宇挡在她面前说。
哦!端宇,还是你对我最好!想起枫河旁初见,虽然他是凶神恶煞地要绑架她,但自始至终,她仍保持最基本的尊重。比如去林子,他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仍顺从她任性的使唤,这是不是一种怜惜呢?
阿绚正兀自陶醉时,顾端宇又面向她说:“但我死了,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说完,千仞崖出现在她眼前,顾端宇如飞鸟般坠落,她则抢抓着他的衣袖,毫无防备地跟着跌入了万丈深渊……
啊!心要碎裂、人要崩散……阿绚每每总是自睡梦中尖叫醒来。
但醒来又如何?醒来又觉得人生无味呀!于是她又开始哭泣,哭她那颗遗失的心,还有那永远弥补不了的怅痛。
九月中旬,离那场意外已过了十来天,阿绚逐渐痊愈,但人依然苍白瘦弱,情绪亦抑郁得不太理会人。
她的婚礼在六天之后,那是已经不能再拖延的期限。
雹继华在父母的强逼下,天天来探视阿绚。对他而言,这是极痛苦的差事,以前,她就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现在更是目中无人,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若非她身边还有个善体人意的霞儿,会奉茶,会替他打圆场,他还真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了呢!
这天,他来得早一些,并奉母亲之命带来一盒上好翡翠让阿绚挑了,再赏给佟太太。
阿绚依例在里房让他等着,但耿继华丝毫不在乎,只是一直和可爱的霞儿闲聊。
霞儿对他倒没什么成见,只觉得他这人傻乎乎的,满口经典文章,一见到格格,又像缩了头的乌龟,看来既好笑有可怜。
懊几次她都忍不住想对他说,格格这人再讲道理不过了,只要能让她心服口服。但瞧他一副扶不起的阿斗的模样,霞儿只有同情在心-!
阿绚终于走了出来。因为瘦,她的脸拉长、眼睛变大,加上宽大的旗装,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脆弱之美。
她一眼也不还耿继华,迳自坐在窗口,看着园子里一树飘香的桂花。
“呃!看格格一切安好,我……我就先告退了。”耿继华巴不得赶快离去。
“急什么?留下来陪格格吃午饭嘛!”佟太太说。她们现在住在王府别院,有自己的厨房。
“不了!前些日子斩了张煌言一干人犯,我还得赶去衙门写奏章呢!”
阿绚听到这名字,猛一回头质问道:“张煌言?你们不是说他早投降了?”
“他才倔呢!连抓他妻子儿女来要胁都没有用,只好处斩了。”耿继华说。
阿绚内心感到一股悲哀,张煌言在黄泉路上遇见义子,不知又是什么景况?她紧捏住手指,强抑地说:“张煌言的家人你们怎么处置?”
“依律法,要北押至京城当奴隶。”耿继华说。
“乱来!反清的是张煌言,与他的妻儿何干?”阿绚愤怒地说。
“格格,反清是抄家灭门之罪呀!”他的脸又绿了!
“你们不要假借着大清名号,狐假虎威!”阿绚用教训的口吻说:“我爱新觉罗氏为政,是宽大为怀,以德服人,绝不滥杀无辜。立刻叫你父亲放人,就说是我要求的!”
“可是……”耿继华犹豫着,但看霞儿使眼色,只有唯唯地退下。
阿绚又将眼光转回随秋风舞着的桂花,久久不语。
佟太太看着不再活泼开朗的阿绚,已经劝了许多次的话只得又要重复一次说:“三格格,你就要嫁人耿家,总要给姑爷一点面子嘛!”
这回,阿绚没有像以往一样的慨然激辩,只说:“佟太太自己看,耿继华没有一项合我的心意,我每见他一次,就多一分反感,这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幸福。”
这话对一个即将成婚的新娘算是极不吉利的话。但阿绚那一来年凄楚,又令人不忍苛责。正在收杯子的霞儿说:“三格格,姑爷也是有他的好处嘛!咱们从北京下来的这两个月,除去燕子浦的意外不谈,相处也还悬愉快。姑爷为人老实,对格格又是敬爱有加,凡事百依百顺,光是这些,就很可取了。”阿绚直直的看着霞儿,内心某个念头又浮上来,“霞儿,你觉得姑爷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吗?”霞儿察觉到阿绚怪异的眼光,一时竟支吾的答不上话。
阿绚微微一笑,“那么,六日以后,你先代我和姑爷行婚礼,好吗?”
霞儿一惊,手中的杯子摔落在地上;佟太太则错愕得张大了嘴,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来说:“三格格,你……你是不是烧昏头啦?这婚礼是太皇太后亲谕,长公主为媒,你怎么能叫霞儿代嫁呢?”“我不是叫霞儿代嫁,只是代行婚礼。现在我的精神体力都还未恢复,实在负不起新妇之责。”阿绚说。“不!不行!这教我怎么向王爷福晋交代呢?况且耿家也不会同意的!”佟太太急急地说。提到耿家,阿绚就一肚子气。她冷冷的说:“耿家不过是大清奴仆,敢有什么意见?再说,本格格船入福建,他们完全没有做到保护的责任,害我遭人绑架,险些丢了性命,这笔帐我还没跟他们算呢!”“我知道三格格受了许多委屈,我也满心怪罪耿家。”佟太太说:“但三格格这么做,不也折煞了霞儿吗?”霞儿拾着茶杯,窘迫不堪,都快哭出来了。
“霞儿是我的陪嫁,又是情同手足,原本就是要升为姨太太的,如今不过早了一步,又有何不妥?”阿绚说:“何况旗下也有试婚的制度,霞儿代嫁,不悖常理。”“可是……”佟太太感到左右为难。
“佟太太,你身为管家婆婆,主要工作便是护卫我的权益。如今我身心俱创,你还与耿家联手来向我逼婚,岂不糊涂昏俗了吗?”阿绚生气地说。
“三格格,婚礼是既定的,也行了一半,怎能算是逼婚呢?”佟太太看她倔强的脸色,马上住嘴,妥协的说:“好好!我去和耿家谈谈看。”这时,厨房总管传开午饭。
“你们吃,我去园里走走。”阿绚迳自踏出厢房说。
佟太太觉得阿绚变了,一个好好的王府千金,变得多愁善感,毫无生气,一会儿莫名其妙的哭,一会儿又乱发脾气,好象心中有着极大的痛苦,一切都失去了控制。看她不吃不喝又不能睡,徒惹大家着急。可她是要当新娘的人,又有什么好忧伤哀叹的呢?唯一能解释的便是燕子浦那场灾祸造成她如此,毕竟,她一生娇贵,哪看过那种流血的残忍场面?当那个定远侯跳崖时,她简直像疯了似的,差点没从大石头顶上摔下来。后来的病包像是邪魔入侵,整得她奄奄一息。依佟太太自己的判断,三格格的魂魄是掉在千仞崖边,还没有寻回来哪!
阿绚的婚礼如期在靖南王府举行。先前几日,佟太太不停地往王府跑,严格要求一切,以不损皇家之尊。让她最得意的是,在耿家和三格格之间协调摆平的办法调停。
她当然不会真的叫霞儿代行婚礼,而是采折中办法,穿新娘服的仍是三格格,但入洞房的则是霞儿。“这是我大清的制度,叫试婚格格。”佟太太说。
“试婚格格?”耿仲明不解的问。
“对!因为皇家公主娇贵,在嫁之前,都会先谴个宫女去试婚,回来报告额驸的状况,好让公主心里有准备。我们长公主当年嫁吴额驸,就是这么做的。”佟太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阿绚格格虽不是公主,但深得太皇太后的宠爱,以公主之礼出嫁,这也算是看重你们靖南王府呀!”
雹仲明听了,私心大悦,既然这是公主之礼,能够提高王府地位,他也乐得遵从了。
比较麻烦的是阿绚,佟太太得抬出太皇太后和小笔帝,才能让执拗的她听得入耳。
“三格格,这礼还是得你亲自行呀!想太皇太后狠心将你南嫁,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远播我大清的天威。”佟太太苦口婆心的说:“这次婚礼,东南各省辟员都会来,如果看到的只是三格格身旁的丫鬟,这让咱们爱新觉罗氏多没面子呀!”
阿绚总算首肯,但一张俏脸仍是没有笑意。
佟太太只能感叹,这三格格的婚事还真是一波三折,嫁得不容易呢!
遍礼当天,阿绚以汉服妆扮,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她坐在那里,任人打理,一双眸子中还是散不去的浓浓愁思,她连镜子都不看,只是望着那白似雪的桂花发征。
白与红,一个凄、一个艳,就如她内心解不开的纷纷络络。为什么她的悲哀会越来越深呢?而她的哀,又只关乎顾端宇……随着他的死亡之日越远,他仿佛又更近,不仅是燕子浦及枫河的那几日,还有之前,好像他们也相识,有了回忆。
然后是二十岁的他、十岁的他,一次一次的在她心上,积下更重的沉郁和更难忍的痛。就因为这些,外在世界的种种变得更模糊,也更令她不在乎了。
“三格格,你好美呀!”也是一身红装的霞儿在旁边说。
阿绚仿若未闻,问了不相干的话,“张煌言的妻儿放出去了吗?”
“姑爷说放了,还强调是格格的思典呢!”霞儿回禀。
阿绚顿一下又问:“霞儿,我让你跟了姑爷,你会怨我自作主张吗?”
霞儿脸一红,并没有说话。
“姑爷虽然个性温吞一些,人并不坏。”阿绚又说:“我就是看你在船上和他处得不错,才敢这么做的。”
“三格格,你和姑爷才是真夫妻呀!”霞儿小声地说。
真夫妻?阿绚冷冷地一笑。她微转过身,不意竟看到镜中的自己,面如芙蓉,眼似秋水,那样绝代的风华,却只能空自凋零。想到此,两行泪水使滚滚滑落。
“三格格,今天是大喜之日,可不能哭呀!”一旁的丫环嬷嬷们都忙着来补妆。
外面果直是锣鼓喧天。钦赐的翠轿载着阿绚,在福州城内绕了一圈,民众夹道欢呼,热闹非常。
雹仲明也乘机列队阅兵,让各省总督看着自己的军容有多壮大。他穿着大清朝服,在秋阳下闪着光芒,心中志得意满。他怎能不开心呢?张煌言和顾端宇等南明余孽已消灭,如今又与大清王朝结为亲家,若是能再一举攻下台湾,他的恩宠必不输给西南的吴三桂!
当新郎倌的耿继华也有钦赐的冠顶和腰带,而且还封了官位。对那冷艳无比的三格格,他是敬而远之;而他今天之所以还能笑,则是因为买入洞房的是温柔体贴的霞儿。
在行列中最不愉快的便是耿继茂。他一直很不希望弟弟这桩婚事会成功,当燕子浦事件发生时,他还暗自高兴了一下,但父令如山,他还是得全力救人。这会儿,阿绚顺利嫁入耿家门,以后靖南王的爵位还会有他的份吗?
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到了靖南王府,因巷道狭窄,军队分别解散,民众也被拦在外,辇车一入视线,鞭炮便噼哩啪啦响起。
烟硝阵阵中,突然,左右屋顶上窜出几条身影。大家还弄不情状况时,又一堆着火的炮由空中降落,惊得人马狂奔,场面混乱得失去控制。
“是谁——”耿仲明尚未说完,忽觉胸前一阵剧痛,好几把利剑齐向他刺来。
雹继华的马被炮灼伤,直立狂嘶,将他狠狠的抛在地面,当场撞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对着突然的巨变,耿继茂一时惜愕,但也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稳住坐骑大叫:“有刺客呀!”
因为敌人已灭,加上办的又是喜事,所以士兵反侍卫装点的成分居多,并未真正部署,大家多是束手无策,要抓刺客,反而自己人撞在一块。
雹继茂一面担心父亲及弟弟的生死,一面又要顾及宾客的安全,只能不断挥鞭命令。
总算,烟雾渐散,看似多人的刺客,其实只有两名。
斑!只有两名,再有绝世的武功,也抵不过千军万马!雹继茂恢复了信心,用狠厉的语气说:“包围他们,格杀勿论!”
阿绚在辇轿内,早听到外头不寻常的吵闹声。她悄悄打开了帘幔,佟太太挡住她说:“三格格,你别出来。”
“怎么回事?”阿绚问。
“有刺客,三格格就别看了。”佟太太心焦地说:“天呀!怎么连行个婚礼都有麻烦呢?”
阿绚将帘幄张得更大,看到两个人影缠杀在士兵之间。炮烟已经淡到无形,她倏地倒抽了一口气,只因其中一个人,头发扎在脑后,浓眉锐眼,孤傲不羁的模样,不正是顾端宇吗?
阿绚整个身体都探了出来。顾瑞宇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他竟没有死?她不是在作梦吧?!
“顾端宇,竟是你?你没有死?”耿继茂惊愕的一喝,给了阿绚进一步的证实。“要我死,没那么简单!”顾端宇跳上一堆嫁妆箱笼说:“我今天是要来替我义父报仇,杀尽你们耿家的人!”
雹继茂护着重伤昏迷的亲人,冷笑地说:“哈!懊狂妄的口气,你看看四周,今日你是进得来出不夫,这回我会确定让你万箭穿心,再挫你的骨、扬你的灰!”
“我顾某人敢来此地,便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顾端宇又连砍了两人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要亲手带你们耿家人去见阎王,亲眼看你们上刀山下油锅,以解我义父之恨!”
“你在痴人说梦!”联继茂狂叫:“来人呀!傍我杀,箭队准备!”
箭队?那不就是要置顾端宇于死地吗?阿绚终于认出另外一个人,是她以为已死的潘天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自己送入虎口?
一定是为了才处斩的张煌言!但顾端宇尽避武功高强,也算准自己绝敌不过大军,他是存心准备报仇殉国的吗?
阿绚知道中国古代有所谓的“刺客”,满洲历史也有先锋勇士,他们都抱着不成功使成仁的决心,就如荆柯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哀歌。
彼端宇这次无崖可跳,只可能乱箭插身。不!她不允许!他奇迹似的活着,她就不允许他再从世界上消失!
但情势不由人,箭队已整齐的站在屋顶,越来越多的士兵齐聚,顾端宇和潘天望背对着背,能反抗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们的表情比方才更冷然,至少伤了耿家两个人,尤其必死无疑的耿仲明,总算可以稍告张尚书在天之灵了。
箭在弓上,顾端宇一下飞跳出来,往辇轿的方向。
佟太太和霞儿尖叫地往后退,阿绚则喊了一声,“顾端宇!”
他猛一回头,看见凤冠下娇美无比的她,一分神,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阿绚脸色灰白,本能地挪移过去,就在耿继茂要下令射箭时,她挡在面前,仿佛顾端宇架着她般,“别……别射!”
彼瑞宇忍着剧痛,还不明日一切时,阿绚已经又说:“别……别过来,他……他会杀我!”
由于人多心又乱,大家都弄不清楚辇轿里的三格格怎么会落到刺客的手上?
彼端宇倒是把握了机会,一手拦抱她的腰,一手将剑横在她的脖子前,“是的!别过来,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三格格!”
全场的人都张大眼珠子,现场展现前所未有的安静。
然后佟太太嚎哭地说:“不要伤我们的格格呀!她跟你可是无冤无仇呀!”
“佟太太……”阿绚想要安慰她,却又无从说起。她第一次当人质,是被迫的;这一回,则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她眼前的剑虽然锋利又沾满了鲜血,但她并不害怕。而她脸上的惊恐,不过是要让绑架更逼真罢了。
“让开一条路!”顾端宇阴狠地说着。
士兵和民众都往两旁退,顾端宇和阿绚一步步的往前走,来到靖南王府巷口的牌楼,不知何时溜掉的潘天望已骑着一匹马,又牵了一匹,“侯爷,上马来!”
箭队及侍卫们仍虎视眈眈,危险的气氛令人透不过气来。顾端宇在阿绚腰间的手略微松了松。
阿绚惊觉,极小声地说:“还不能放。”
彼端宇知道她要救他,虽不懂为什么,但目前的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架着她上马背,自己跌到她身后,和潘天望皮鞭一挥,滚着沙土,扬长而去。
靖南王府前的人声又如海潮般响起,刺客竟然在大军当前里逃月兑了?!雹继茂老羞成怒地说:“给我追!”
“还我格格,你要还我一个活生生的三格格呀!”佟太太挤到他身边说。
“我当然会,我绝不会放过顾端宇的!”耿继茂说。
他要烦心的事还多呢!看到已经被抬进门的父亲和弟弟,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是一家之主。如果父亲和弟弟死于这场暗杀,三格格又回不来,那他岂不就是靖南王了?
彬许,顾端宇还算是助他一臂之力呢!炳!他耿继茂天生就是要当王的,不是吗?
“给我追!”当他再说第二次时,声势已小了许多。
马跑了一段距离后,阿绚就知道顾端宇支撑不住了!他流在她新娘服上的血越来越多;而他逐渐失去力道的双手,也开始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阿绚当机立断地把遮住她眼睛的凤冠往地下一扔,再拿下他手里的缰绳,说:“坐好,我来!”
马的速度让他的伤口痛极了!但最严重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腿的炮伤。为了逃命,他什么都不能拒绝。当他看到镶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碎落一地时,只觉得荒谬透顶,她为什么不顾婚礼,却反过来救他呢?
不能否认的,马在她的指挥下是稳定了许多。马术如此好的女孩,他倒是第一次见识到,是因为她祖先来自关外草原吗?
扶住阿绚的纤腰,顾端宇勉强往后看,追兵并没有想像的多,也渐渐的落后了,他朝着潘天望说:“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一些死不了人的伤!”潘天望回头看见勒马的是阿绚,惊讶得连眉毛都抬了起来。
“快走!你准备被抓回去吗?”阿绚催促他说。
马越过田野,穿过森林,渡过小坝,太阳越来越西沉,一颗金亮的红球,燃烧似的落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奔驰了几个时辰,马累了,人也疲惫了。好几次,阿绚想喊停,顾端宇总说:“一定要到海边才安全!”
逃亡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尤其阿绚是千金之躯。当她闻到一股咸咸的奇怪味道时,潘天望大呼:“海边到了!埃边到了!”
阿绚是在京城长大的,从来没看过大海。当马爬过长着小丛植物的沙滩时,她看到白浪滔滔,和那一望无际的海蓝色。啊!多壮观的景色,胜过那连绵不断的青山,也胜过那平坦起伏的草原。那么多的水在一起,竟能发出如此了亮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像是万马奔腾而来,她不禁看呆了。
突然,她腰间一轻,原来是受重伤的顾端宇,耐力已到达极限,摔到沙堆上。阿绚忙跳下查看,他的半身全是血,脸色死白,人已陷入半昏迷中。
“天呀!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呢?”她惊慌地说。
潘天望跑过来,边搀扶顾端宇,边说:“格格,我们得出海了,你……你请回去吧!”
“回去哪里?”她问。
“耿家呀!”潘天望理所当然的说。
“不!我救了你们,可没那么容易被打发走。”阿绚坚决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可是……”在千仞崖那四天的相处,潘天望就深知阿绚的脾气骄悍,现在能应付她的顾端宇又不省人事,他实在不知如何阻止她。
“别可是了,后面还有追兵,你们手上有我,也比较安全些。”阿绚说。
在一块巨岩后的小湾,泊着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面有小小的篷,和几根旧裂的木桨。
潘天望将顾端宇安置在蓬内后,阿绚也爬了上去说:“开船吧!”
“格格……”潘天望想做最后的努力,但她根本不理,他只好拿起木桨,喃喃的说:“侯爷铁定会杀了我的!”
行在碧波大海上,不比内陆江河的平顺。但阿绚完全没有注意到船的颠簸,因为,她一心都放在顾端宇的伤口上。
她一辈子没见过皮开肉绽的样子,所以当她看见顾端宇血肉模糊的手和脚,好几次都要忍住欲呕的感觉。她忧心地问蓬外的潘天望说:“船上都没有一点药吗?”
“没有。不过小岛有,我们很快就到了。”他说。
“他怎么都不醒呢?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她又问。
“睡就是侯爷最好的治疗药,他可以乘机补充元气。像在千仞崖那次,他就整整睡了七天,醒来就好了。”潘天望说。
提到千仞崖,阿绚便想起内心的疑惑,“你们那天是怎么逃月兑的?我明明看到顾端宇跳崖了呀!”
“其实那座崖侯爷已下去探过几次,不过,那天要不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攀到一棵凸出的树,还真会摔得尸骨不存呢!”潘天望心有余悸的说。
“除了你和顾端宇外,还有准死里逃生了?”阿绚关心地问。
潘天望迟疑了好一会,才带着悲伤的口吻说:“只有许得耀因在神坛下,逃过死劫,其他的人都牺牲了。”
阿绚轻叹一口气,人死了,所有的恩怨随风而散,但活的人呢?是否恨更多,也更激烈极端,甚至以“暗杀”的手法来玉石俱焚呢?
“格格怨我宣言。”潘天望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大闹你的婚礼,又杀了耿家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们呢?”这句话正说中阿绚内心最脆弱处。她自己也不全然懂,她只知道顾端宇的死,会让她坠入无边的噩梦,而他的存活,又一下拨云见日,让她恢复到生气勃勃。
于是,她不假思索的立刻放弃和耿继华在高墙大院内锦衣玉食的生活;转而和顾端宇逃亡出奔,去面对一路的崎岖流离。
这一切的一切,她还没有勇气去分析,也就更无法说明清楚。但如此惊世骇俗又违背常埋的做法,总要有一种说服人的理由。她咬咬唇,也像是在对自己交代般说:“我是为芮羽格格而做的。顾端宇是芮羽格格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老实说,潘天望并不全懂。他只知道,侯爷早不承认那个妹妹。看样子,这位三格格虽然用心良苦,但到时恐怕只会落得别人不领情的下场了。
阿绚静静地坐在船蓬内,处理了他的伤,再拭净他脸上的血。她这才发现,他原有的胡碴已剃,露出光洁的下巴,让他一下便年轻了好几岁,也与芮羽有了几分神似。
这算是第一次如此详细的观察他吧!辫睡的他再没有醒时的冷峻无情及难以亲近,他就像是一般的男子,让她内心泛起一股怜惜的柔情。
埃风飒飒的灌入,带着夜晚即将来临的冷意。耿家现在不知是何种情形?在靖南王府前,不顾一切地当了顾端宇的人质,实在是太过冲动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并不希望耿家惨遭横祸。但与其和耿继华在敲锣打鼓中拜天地,她倒宁可和顾端宇飘流在海上。
她望着东方出现的第一颗星子,那个忠王府的三格格,仿佛已经离她好远好远了。
在天尚未全黑时,她看到他们即将栖息的小岛。
潘天望驾舟在隐密的海道中穿梭,一重重竖起的岩脉和礁石,成了最佳的天然屏障。
在靠岸之前,阿绚凝视着毫无知觉的顾端宇,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们的命运已经纠在一起了。”
船身回荡撞击,在暗影蒙蒙中,阿绚这位大清格格,竟踏上了南明占据的荒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