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里特家的三餐,不分一年四季,都是席开好几桌,除了他们自家人享用外,还有一些外地来的使者、官吏、客人、音乐家、诗人等。
这是关乎他们塞提城的财势及气派,千万省不得。有几次娜塔嫌浪费,想裁掉一两个食桌,但是女儿老写信来,说阿帕基城的餐宴多豪华热闹,用的是金杯银盘,菜式精美,醇酒如水般消耗,所以欧洲的名人都会投帖前来,使欧泽家族拥有更庞大的声望。
“他们一天的花费,就足够我们用一个月了。”翠西亚写着。
在这种情况下,娜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儿科了,所以还是硬把场面撑下去。
今天的菜单是烤乳猪,农民刚由乡下运来的,当然又吸引了许多闻香下马的人。
蒙德看着一桌桌的杯盘狼藉,心疼着钱,忍不住对儿子说:“我们干脆把婚礼提前举行,就在秋收前,好不好?”
诺斯当然不愿意,连忙说:“那可不行!我还有一趟船货要出,得花两个月,你忘了吗?”
“我怎会不记得呢?”蒙德小声说:“只是你秋收后娶伊娜,今年纳耶家的葡萄收成就没我们的份,制酒的事业也得延到明年,那不就损失一大笔了?”
“爸,制酒的事现在谈,不是太早了吗?”诺斯问。
“不早!不早!”蒙德模模胡子说:“翠西亚说,柯伦的银行愿意投资金钱,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
“柯伦?你为什么要让柯伦插手呢?”诺斯很讶异,有些不悦地问。
“为什么不?”蒙德说:“儿子,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能再做小额小本的生意。你瞧瞧,以往制酒业的两大巨头,法国正和英国打仗,希腊又有土耳其人的威胁,这不正是我们崛起的最好时机吗?有了欧泽家的钱、纳耶家的葡萄园和我们家的船,鼎足而三,保证可以成为全欧洲最大的酒商。”
“爸,鼎足而三是你的美梦,到时候我们的船、纳耶家的葡萄园,全会纳入柯伦的口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诺斯警告的说。
“是又如何?好歹我是柯伦的岳父,你是他的小舅子,难不成他会吃了我们吗?”蒙德很有信心地说:“你想想,这不就是政治婚姻的妙处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哈!炳!”
“柯伦可不这么认为。”诺斯急急的说。
“孩子,我知道你对柯伦有很多偏见。”蒙德不疾不徐地说:“柯伦一出生就是衔金含玉,又加上他少年得志、锋芒毕露,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妒恨。因此,关于他的那些谣言,都是听不得的。”
“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柯伦行得端、坐得正,也没有人能编派出他的心狠手辣。”诺斯强调说。
“对敌人当然要心狠手辣,但我们是亲人,柯伦的方式就会不同……”蒙德见儿子一脸的不以为然,明白多说亦无益,便转个话题:“我们不谈柯伦,言归正传好了,你的婚礼就提早在秋收前,至于你的那趟船,我会叫你弟弟由米兰回来接手,以后你就专管葡萄园的事了,如何?”
“不!这趟船我非跑不可。”诺斯灌了一大口酒说:“鸟儿都要入笼了,别连它最后的飞翔都要剥夺吧!”
蒙德听不懂这句话,直到诺斯起身离开,他还是一头雾水,这孩子为什么老有这么多牢骚呢?
外面晴空万里,人们为躲懊热,全聚在阴影中。
诺斯直接冲到广场的石鹰喷泉冲凉,那儿已聚集了一些大人小阿,都咧嘴和他打招呼。
“诺斯!”戈伯站在教堂的石阶前大声喊他。
诺斯甩甩头上和手上的水珠,走了过去。
“嗨!我一直在找你,但你这几天老是很忙,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戈伯往“什么事呢?”诺斯问。
“嘿!你还真忘了!奥古斯节的仲夏夜舞会呀!往年你都很来劲儿地筹画,怎么,今年有了未婚妻,就失去兴趣了?”戈伯说。
这仲夏夜舞会是专门为年轻人办的,所有的未婚男女都可以参加。在美丽的星光下,海风微拂,有香甜的酒,浪漫的音乐,大家抛开平日的束缚,尽情地欢笑。
在那儿,男孩可以任意调戏女孩,而女孩也不再故作矜持,甚至挑逗回来,彼此舞得毫无顾忌。
以前诺斯非常喜欢这个活动,一方面是可以发泄青春的热情;一方面是有大人的监督,也比较不会失去控制。
今年他的心思全在莉琪身上,居然忽略了这件事。
“不必愧疚啦!”戈伯看诺斯一脸的空白,干脆说:“我们知道你忙,不敢打扰,都自己打点好了,现在,只要你出点经费而已。”
“那是当然,要吃的玩的都没问题。”诺斯爽快地说。
“吃的玩的,因为有往年的惯例,都不必发愁。”戈伯说:“最麻烦的是请歌手的钱太贵了,没有音乐,怎么像个舞会呢?”
诺斯明白,前有翠西亚的婚礼,后有他的婚礼,仲夏夜舞会的规模就得缩减。
这季节,贵族不是狩猎,就是度假,处处要歌手,想找个声音优美、气质出众的,价码太低还不成。
诺斯突然灵机一动,论歌声及气质,他们塞提城不就有现成的一位吗?
他还来不及细思,就兴奋地说:“你认为孤儿院的莉琪的歌声如何?”
“很美呀……慢着,你不是要请她来吧?”戈伯瞪大眼睛说。
“为什么不?她经过果里神父长期的训练,会弹奏乐器,又会唱歌,我们不必花一毛钱就有最美妙的音乐,何乐而不为?”诺斯微笑地说。
“可是……她的脸……”戈伯支支吾吾说。
“脸戴上面纱就没问题啦!”诺斯手指一挥,又有个新点子说:“干脆我们大家都戴上面具,来个狂热又大胆的化妆舞会。这样,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曾怀疑莉琪的来历了,不是吗?”
“化妆舞会?好吧!我们以前怎么都没想到呢?”戈伯兴头来了,也就不再介意莉琪的事,急急的说:“如此一来,我们又有很多事要忙了。”
“找歌手这一项就由我负责。”诺斯说。
“好,但千万则搞砸了!”戈伯还是不太放心。
“我拍胸脯保证!”诺斯很肯定地说。
诺斯胸脯那一记是拍得很响,但愈往港边走,他就愈觉得没信心。莉琪会同意吗?她自幼不出孤儿院附近的区域,又与一般正常的女孩不同,恐怕她会不肯出来抛头露面。
但他多希望她能真正地看看这个世界呀!有阳光笑语,有期待交流,而不是在那幽暗无声的地方等死。虽然在与“隐面侠”的一席谈话后,她的态度有明显的改善,愿意对他笑,和他说话,甚至研究音乐;但那都只限于孤儿院之内,如此匆促,没有隐私,根本无法满足他内心想与她亲近的。
有几次他真想再化为隐面侠,和她夜里私会,两人可以谈个痛快。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求的是她到诺斯的生活中来,光明正大,不需要自卑或掩藏。
“情妇”的字眼跳进诺斯的脑海。不!当然不!莉琪不适合那种身份,但她可以是朋友,它的歌声可以慰藉他,不是吗?
对!这就是第一步!将莉琪拉出孤儿院,公开于世间,也就更容易成为他诺斯生命中的一部份了!
他一定要说服她为仲夏夜舞会献唱!
莉琪坐在黄昏的光影里,为新买的弦琴调音。一旁装着玫瑰油的伙伴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诺斯少爷好几天没来了,你们猜,他今日会不会现身呢?”梅莎说。
“我才不在乎呢!反正他来看的又不是我。”苏菲亚瞟了莉琪一眼。
“或许他是厌倦我们这群人了,毕竟没有人喜欢沾我们的晦气。”凯琳耸耸肩说。
莉琪起身走到另一端,一方面远离闲谈的范围,一方面藉整理乐谱来稳定情绪。她原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但诺斯连续许多天不出现,她竟开始思念及猜测,人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最初是极力地排斥他呀!
她知道诺斯是针对她而来,因为他的目光及言语都很明显地倾注在她的身上。
她由先前的不习惯,到接受,到被人欣赏的喜悦,都是不自觉的变化。
尤其在和隐面侠谈过话后,诺斯就愈来愈像阳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两个人对她的注意及关切。
这对被遗弃许久的莉琪,仿佛是最大的恩典。她生命的每一天终于有了意义,她唱的每一首歌也终于有了灵魂,她的影子不再孤独,她的回眸不再空无,过去或许是斩断的零,但未来却有无限的延长。
隐面侠和诺斯给予她的,是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觉。
可是,万一这只是他们心血来潮所施舍的同情呢?一个孤儿院的残疾女孩,就如同过街的老鼠,是很容易让人遗忘的。
如果他们不再来了呢?
那有什么?反正绝望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在心中告诉自己,断掉痴心妄想本就是她生存的本质……
莉琪将心情冷却,就像冷却她以前种种的期盼与等待。突然,脚步声由院子传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她的心跳快速增加,冷却又再沸腾,想克制都克制不住。
当她转头看到诺斯时,他的俊挺令人目眩,那种触动心弦的感觉教人一辈子难忘。虽然她表面上淡淡的,但内心欲如火山爆发般,惊天又动地。
“好几天不见,我听果里说,你们练了不少新曲?”诺斯笑着对她说。
“你不是在教堂听过了?”果里说。
“我指的不是圣歌,而是更精采的,比如“美女与野兽”、“玫瑰之歌”、“忘情之水”之类的。”诺斯还是盯着她说。
若是以往,莉琪会顶撞他几句,但今天,见他的激动超过一切,像要讨他欢欣似的,她调好女孩们的乐器,摆出席塔琴,主动演奏他爱听的那些歌曲。
音符如空谷低迥的风,幽幽柔柔;歌声如天使展翅,清灵缱绻。诺斯因这音乐沉醉,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当席塔琴的声音中止时,他像由梦中惊醒的孩子,只说了一句:““忘情之水”呢?”
这是莉琪心中的至痛,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怕唱这首歌,但偏偏诺斯喜欢,于是,她忍着滴血的心,为他演出。
然而,每次当她唱到“生死俱茫然”时,他紧闭的眼睛就会张开,深邃的蓝眸看着她,如海洋撞向山石,叩问着她内心最深藏处的秘密。
而她总是在快流下泪时停止一切。
“你们太棒了,每一回都让我觉得惊奇!”诺斯鼓掌说。
一句赞赏,让女孩们更加卖力地演奏,直到晚膳时分,都没有半声埋怨。
夜晚来临,人的五官也逐渐看不清楚。莉琪收拾着乐谱时,果里走近她说:“能不能到小房间来一下?诺斯有事要和你商量。”
贬有什么事呢?莉琪犹豫地随他们进入小室,果里点燃蜡烛,诺斯在微弱的光线里笑着,他是第一次以诺斯的身份离她这么近,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是这样的。”诺斯说:“我们过几天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舞会,现在万事俱全,就缺一名歌手,所以想商请你参加,让我们能有最美好的音乐。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莉琪太惊讶了,她压根都没想到是这种要求,好半天才回应说:“我?那是不可能的,塞提城的人不准我们在任何场跋公开露面。”
“我告诉他了,还提醒他这样做或许会引起公愤。”果里在一旁说。
“不!你听我说,那天我们是采取悲妆舞会的形式,每个人不是戴面纱,就是面具,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你所要做的就是尽情歌唱,绝对没有被认出来的危险。”诺斯热切地说。
“不管会不会被认出来,我都不适合那种场跋。”莉琪猛摇头说:“我一向只在教堂和孤儿院来来去去,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你就是最好的。”诺斯诚心地说:“莉琪,你老把世界分成里面及外面,其实那是错的!这个天地是属于每个人的,而你既然拥有这么美的声音,就更不该局限在小小的角落。勇敢地走出来吧!有我在旁边,你还怕什么呢?”
“你不是我们这种人,不会明白我们的困扰……”莉琪挣扎地说:“反正我就是不该去。”
“诺斯,你就别再逼她了!”果里忍不住插嘴说:“我早跟你说过,莉琪不是一般的歌手,这是行不通的。”
“那我就不懂了!既是行不通,你们为什么还要买乐器,每天辛苦的练呢?”
诺斯质问着。
“这是兴趣……”果里说。
“不只是兴趣吧?还包含着你的梦想,对不对?”诺斯直接说:“你不是希望你的曲子能传遍欧洲,在各宫廷及剧院演奏吗?要是你还这么瞻前顾后的,像老鼠躲在洞穴里的话,永远也不会有人认识或欣赏你的音乐!”
“没错,我是有梦想。”果里清清喉咙说:“但我也不能因此而利用莉琪,要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莉琪不是不喜欢,而是害怕。”诺斯凝视着她,“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真的!如果你是在意自己的外表,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气质与才华胜过一切。走出来吧!莉琪,我知道你不甘心在孤儿院待一辈子,现在就是一个机会,用歌声唱出你另一种人生吧!”
“诺斯,你在胡扯什么?你不过是要莉琪去唱歌而已,和她的人生有何关系?”
丙里不安地说。
莉琪并未感染到那种不安,她完全被诺斯吸引住了,光是那句“另一种人生”,就教她无法抗拒。
“你不能去找别的歌手吗?”她轻声问。
“我就是非要你不可。”诺斯也轻声回答,但仿佛话中有话。
天呀!诺斯不是在动莉琪的歪脑筋吧?果里心下一惊,紧抓住腰带上的念珠。
不!不会的!诺斯是容貌俊美的邦主之子,而莉琪是面有残缺的可怜孤女,两人在各方面都是天差地别的,诺斯再发昏,也不可能看上莉琪的。
最多就是同情心吧!一定是如此。果里放开念珠,偷偷的在胸前划个十字架,为他不当的念头忏悔。
“好,我去。”莉琪终于同意了。
“莉琪去是可以,但你得保证她的安全,尤其是不能被人发现她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果里仍不放心的说。
“没问题,我会小心安排的。”
诺斯高兴极了,差点跳起来欢呼。有一就有二,他要慢慢让莉琪适应他的世界,然后再盖一栋房子,豢养着她,就像豢养一只美丽神秘的夜莺鸟。
而莉琪则是心想,她真的能走出孤儿院吗?她信任诺斯,因为他是隐面侠的朋友,最最重要的,她跨出这一步,就会愈接近他们两个。
她由窗口看见天空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心中又模糊地有了愿望:而或者,再往未来推几步,她还能回到阿帕基城,回到她遗失许久的童年。
莉琪参加舞会的事,除了诺斯、果里、戈伯知道外,她就只告诉亚蓓一个人,顺便也可以做内部的掩护。
那晚,莉琪假装生病,连晚餐都没吃,就偷溜出来和果里会合。
狭小的街道笼罩在浓浓的暮雾中,莉琪尚未体会到平常人家的自由,就被带到大宅后城堡的小房间内。
她新奇地到处看,一切都和关她十年的孤儿院不同。那些隔局摆设都带着艺术的美,她曾有过的,但都化入混淆惨淡的记忆中,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房间是淡黄色系的装潢,床罩和窗帘都镶着层层蕾丝,梳妆台的桌椅细小精致,还有一个大型的椭圆穿衣镜。很明显的,这是属于女性的卧室。
莉琪双手紧握着,僵在房中央间,感觉极不自在。
丙里绕了一圈,说:“诺斯为你准备了一套衣服,你待会儿就换上。”
“你真的不留下来陪我吗?”莉琪问。
“天主不允许。”果单指指上面,又说:“好好的唱,只要你的歌声能传出去,我们的辛苦就有了代价。”
“对我是无所谓,我一切都是为神父做的。”她说。
“我却是为你。想想看,我已属于教会,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笑笑说。
莉琪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果里神父,你照亮了我们这些女孩的生命,没有你,日子真的很黑暗。”
“彼此,彼此。你们实现了我当音乐家的事。”果里说。
当房间剩下莉琪一人时,她浏览了每个角落,好不容易才在床边的小几上,找到她该穿的衣服。
那是一件鹅黄色的长袍,有着用手工巧裁的低领、带尾窄袖,及以银丝细编的染红腰带。
莉琪轻轻模着,她完全忘了世间还有如此美丽又柔软的衣裳。
当长袍由她胸前滑下,竟是那么合身,感觉就像和煦的风,柔软的云,每走一步,都是款款动人。
再来是浅紫色的披风,质料是闪亮的丝绸,长及地,同银炼子扣住。
披风下还有帽子,圆盘型缀着黄紫的珠练及花朵,再垂下一条系着彩穗的面纱。
最后是尖头的新皮靴,交叉着红丝带,小小的,正是她的尺寸。
莉琪穿戴完毕,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她忍不住旋转轻跳,一回头,却看见镜中的自己。
镜子!甭儿院是没有镜子的。莉琪长这么大,还不曾真正端详过自己,只偶尔废旧的水池及教堂的窗子上,看见一些模糊的投影。
残废的女孩不需要镜子,因为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的丑陋。
但莉琪没有走开,只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镜中显示出一个非常悦目的女子,“她”有着修长苗条的身材,一头闪着金光的褐发,一双美如紫罗兰的眸子。
她眨眨眼,“她”也眨眨眼。这女子真的是她吗?
莉琪再走近一步,如逢故人般地审视着。然后,她拉下面纱,看见自己挺秀的鼻、丰润的唇,及净白柔女敕的心型脸。她猛地往后退,这真的是她吗?
在孤儿院这么多年,日夜和亚蓓她们在一起,她几乎忘了脸上的伤残是假,也以为她是她们的一部份。
逐渐的,在陌生的瞪视中,她看到了熟悉。天呀!这不是母亲的眼睛吗?她还记得母亲叫玛莲,爱穿紫色的衣裳,好衬托她水汪汪的美目。还有那脸型,是姊姊的翻版,姊姊叫维薇,自幼便聪敏迷人,而她的神韵则来自父亲尼尔,一个热爱真理的科学家。
原来这些年,“他们”全在她身上继续存在着,成长着,从未彻底灭绝……她模模自己的脸颊,两行温热的泪泛过指间;她又能哭了,仿佛冬季的冰缓缓融化。
走廊传来脚步声,莉琪一愣,机警地拉回面纱。
门开了,一个穿着古希腊袍子的男人出现,他头顶月桂冠,脸戴蝙蝠型眼罩,脚踩凉鞋,一副太阳神阿波罗的模样,她好一会才认出他是诺斯。
而诺斯对眼前盛妆的莉琪,只有“惊艳”两个字可以形容。他知道,除去残疾,她算是漂亮;但没想到她能够美得教人屏息,高雅地像个皇后;倘若她生在贵族之家,恐怕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还会引起争夺之战。
“海伦,我应该把你打扮成特洛伊的海伦。”诺斯喃喃地说。
“你在说什么?”莉琪不解地问。
他只是盯着她看,没有回答。
“我这身妆扮是不是有问题?”她有些脸红地说。
诺斯突然清醒般说:“哦,不!你的妆扮完美极了,绝对不会有人把你和孤儿院的莉琪联想在一起。”
“那就好。事实上,我刚才也差一点认不出你来。”莉琪微倾着头看他说:“你带上面罩后,不像诺斯,反而比较像“隐面侠”。”
诺斯不动声色地说:“哦!是吗?”
“对!愈看愈像!”她说:“一样的身高体型,一样的眼珠颜色,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些雷同,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你和“隐面侠”如此相似呢?”
看她一脸的认真,诺斯不得不反应迅速地说:“呃!老实告诉你好了,“隐面侠”和我有远房亲戚的关系,他算是我的堂兄弟,所以长得像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他也是贵族出身吗?”莉琪眉头微蹙的问。
“没错。”他说完,又加了一句,“你很失望吗?”
“是有一点。”莉琪说:“隐面侠一心为民,甚至为了贫苦大众,公然与权贵阶级为敌,所以很难想像他不是我们这一边的人。”
“莉琪,你又来了!你老喜欢把人分为二,下是里面外面,就是这一边即一边。”诺斯搔搔头说:“好了,现在你知道隐面侠是贵族,难道就从此不再尊敬他,不再当他是朋友了吗?”
他说这些话,原本是要激她,打破她的故步自封,却没想到她竟然很肃严地考虑着,彷-要将隐面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重重的打落。
“我不信任贵族……”她的态度没有软化。
“贵族有什么不对?贵族也是人,我们也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有仁慈心肠……”诺斯说着,因为太过激动,还抓起她的手按在胸膛上,“你看!我也有心跳,砰砰地和你一样,为什么你要把我当成九头怪物似的来看待呢?”
莉琪惊住了,由于他的举动、触碰及重重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从她的指间、手臂传来的,是她未曾经历过的强大热力,在焚烧她的面颊,凝住她的心,仿佛一道永远解不开的魔咒。
他的蓝眼珠逐渐向她靠近,带着捉捕的……
突然,有人在外面急速的敲门,喊着:“诺斯,时间到了,我们该去舞会了!”
魔咒奇迹似的消除,莉琪飞快地抽出手。诺斯的眼睛仍盯着她,久久才去开门。
雷米走了进来,看见莉琪,整个人愣在那里。
“她……她就是莉琪?”他结结巴巴地说。
“对!”诺斯不耐烦地说:“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雷米再看莉琪一眼,仍是满脸的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美丽女郎,推翻了他对伤残女子畸形丑陋的印象。
诺斯极不喜欢他的眼光,匆匆推他出去后,又回头看着莉琪。他可以了解雷米为何一副痴傻的模样,但这也是第一次,他不愿意这如兄弟般的侍从,用欣赏仰慕的眼神盯着他的女人看。
莉琪对他的沉默很不自在,忙说:“我们该走了吧?”
诺斯不吭声,半晌才回答,“我只想知道,我和隐面侠仍是你的朋友吗?”
她本想点点头,但现场有一种奇异的气氛,牵引着她的心,让她说出口的话变成:“你为什么要在乎呢?”
诺斯没料到她会有这种反问,感觉很尴尬又伤自尊。没错。他为什么要在乎呢?对这不知感恩又不识抬举的女孩,他该早早就放弃的!
“我们走吧!”他没好气地说。
虽然情绪不怎么好,但他仍摆出绅士风度,请她先行。看着她轻垂的眼睫,浓密的秀发,纤纤款款的背影,他不禁捏紧拳头想着……
懊吧!我承认我在乎!我该死地在乎!在乎到一次次贬低身份到孤儿院去看她;在乎到不顾危险,扮成隐面侠去和她说话;在乎到不计后果,带她到仲夏夜舞会;在乎到不敢扯下她的面纱,去看她的丑陋……
他跨大一步赶上了她。她给他一个怯怯的笑,他也回她一个若有所思,不甚诚心的笑。
面对满天的星斗,面对徐徐的夜风,他突然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他要这个女孩,他不只要她成为他的夜莺鸟,还要她成为他的情妇!
城堡内的中庭通亮如白昼,满桌的食物、团簇的花朵、色彩缤纷的衣裳,都让莉琪看得眼花撩乱。
多热闹奢华的场跋呀!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否举办过类似的晚宴,即使有,她也没印象了。想到此,莉琪的心便不再受影响,她走到歌手的坐席上,冷静高贵得如一个淑女。
“不用害怕,雷米会往一旁照应你。”诺斯安顿好她之后说。
方才来敲门催人的男子,微笑地站在她身边,脸上多了一副皮革面具。
莉琪刚放置好席塔琴,一个略带酒味的男人便冲了过来。他戴着半黑半白的铜面具,头顶着圆筒帽,鬓旁两条长发辫,身上是镶着铜扣的战袍,看来野蛮气十足。
“土耳其战士,我的堂弟戈伯。”诺斯皱眉介绍道。
“这就是莉琪吗?”戈伯放肆地盯着她说:“她和我所想的不同,一点也不丑嘛!”
“戈伯,把你的嘴巴闭紧一些,别来招惹她,否则我唯你是问!”诺斯板着脸孔说。
“好!懊!我也不过是好奇而已嘛!”戈伯一边陪笑,一边却想着,如此吸引人的姑娘,真有一张被毁掉的脸孔吗?
舞会的序幕由花园情歌开始,主唱人是莉琪。除了席塔琴外,还有诺斯由外头找来的三弦琴、笛子、击鼓等好手奏着旋律伴着她的歌声。
他们的曲子有世面流行的吟唱,各种故事传说,还有果里个人的创作。莉琪唱时感觉比圣乐轻松愉坑卩了,她优美纯净的嗓音,扣人心弦的抒情方式,感动了会场的每个人,仲夏夜的气氛也如梦般舒展开来。
接着,有杂耍技团和爱情剧的表演,高潮处还喷出烟雾,让那些贵族青年男女的兴致提到最高点,将自己的感情及身体的律动完全解放。
“绅士淑女们,尽情地跳舞吧!”有人大喊。
音乐立刻转为奔放,莉琪因为不熟悉,只好放弃跟随。她静静的坐着,正好可以趁此时观察面前的一切,那些歌舞,让她眼界大开。
原本坐在一旁的贵族小姐,全走入舞池,疯狂兴奋地舞着。她们的面具因火光而发出绚烂的色彩,衣裙及鞋子因旋转而像百花般跳跃着;男士们则被勾引得更兴奋,脚步踩着音乐的节奏,有如一群振翅摆尾的鲜艳鸟群,全力散发着异性的魅力。
此情此景,即使再心如止水的人,也不得不受到感染吧!
莉琪在此璀璨的情景中寻找着诺斯,他如太阳般的袍子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快得难以掌握。她放下席塔琴,站了起来。突然,一个戴着蝙蝠面罩的人跳到她眼前,月桂冠因濡湿的汗水而发亮。
“和我舞这一曲吧!”诺斯揽过她的腰说。
莉琪像被卷入旋风中,她的脚步无法站稳,整个人倒向他的胸前及手臂,求救般地说:“我不会跳舞呀!”
“我教你!”他双目炯炯有神地说。
这哪算教呢?莉琪没有一步清楚,就随着他转动,前后左右,圆形方形,有几次脚还离地飞起,她吓得尖叫出声。
音乐持续地演奏着,有别的男人接近她,节奏放缓,大家围成好几个圈,诺斯在对角凝视她,然后再相逢,再分开,她的脚彷若认识音符般,凭着本能摆动。
逼夜莺和黄太阳又面对面,他们互相靠近时,他耳语说:“我们离开吧!我不能忍受别的男人碰你!”
其实莉琪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当他们旋出中庭时,她还以为那是新的舞步。
廊柱成排的走廊,空气凉了许多。他们依然舞着,向那远离火光的黑暗处舞步。蓦地,皓白的月光照来,他们看见角落有暧昧的黑影,一男一女浑然忘我地拥吻着,急喘低吟的声音漫在空气里。
莉琪瞪大眼,耳鸣、心跳如擂鼓,却移不开目光、迈不开脚步。修女不提男女之情,残疾的人不想男女之爱,对这些,她是完全懵懂的,就像春天含苞的花,闷着预备注定的枯萎。
倏地,诺斯收紧手臂,强壮的身体抵住她。这不同于跳舞时的接触,而是肌肤每一寸的密合,她仿佛被人掏光空气般猛转过头,立刻掉入他那充满的眼光里。
莉琪整个人晕然瘫软,那蓝色的眸子好熟悉呀!曾有一次,隐面侠也这么抱她……但诺斯的更热切、更大胆放肆、更赤果果地传达他的欲求。
两人的呼吸浓浓地混合在一起,他的手伸进她的面纱,试图找到她的唇时,她却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奋力的推开他。
“不!”莉琪护着面纱说。
诺斯走近一步,很明显地不能忍受她的挣月兑。
“盹,隐面侠--他今晚有来吗?”莉琪月兑口而出,连自己都十分惊讶。
“隐面侠?在这节骨眼上,你竟想到他?”他挫败地说。
“呃,你这个样子实在太像隐面侠了!”她没话找话说,想除去尴尬,“他是你的堂兄弟,应该也会参加这个仲夏夜舞会吧……或许他太老了?”
诺斯说不出内心的百味陈杂,只问:“在你的心目中,隐面侠永远比我重要;而你和我在一起,全是为了他的缘故,对不对?”
“我……他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结巴地说。
“不一样?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和他其实是……”
诺斯的话被从走廊来的一群人打断,他们此刻才发现,中庭的音乐已停。
莉琪匆匆的说:“我该回座位了,待会儿又轮到我唱歌。”
她连等都不等他,一个人跑掉。诺斯顿觉拥抱的虚空,如果是隐面侠,她会不会毫不抵抗地让他吻呢?
诺斯从没想到他会嫉妒自己,他甚至开始讨厌那个爱出风头、坐收名利,又一辈子见不得人的隐面家伙了。
莉琪回到会场,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后来的几首曲子,她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她需要去分清楚自己对隐面侠及诺斯不同的感觉吗?于前者,她是尊敬、崇拜与信赖;于后者,她是不安、烦躁,又带点期盼。她真的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当席塔琴的最后一个音结束,她的指尖隐隐作痛。
蚌然,一直守在旁边的雷米笑出来说:“诺斯的祈祷没有应验,他的伊娜小姐还是赶来赴宴了。”
“谁是伊娜小姐?”莉琪好奇地问。
“诺斯的未婚妻呀!”雷米还好心地指示她方向说:“看到那个带尖顶帽子的女人吗?就是她!炳!她的帽子一次比一次高,我想,她嫁过来后,一定会重建大宅邸及城堡所有的门,以便她和她的高帽子能畅行无阻。”
如果不是事关诺斯,她一定会觉得很好笑,但她现在脸皮紧绷,看着那一身艳红,又拖着鲜紫长巾的伊娜,像一团火球般,向黄太阳前进。红一旦勾住了黄,便紧紧不放,成为会场最显著的目标。
莉琪的内心冲上一股又怒又羞又悲的情绪。诺斯既有未婚妻,就表示有爱与承诺,为何还想强吻她呢?
他终究还是视平民如草芥的贵族份子、还是放荡不羁的纨裤子弟、还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她想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莉琪抱紧席塔琴,有一种想马上离开的冲动。
宴会愈来愈放浪形骸了,大家吃着、笑着、舞着,酒杯在手间传递着。
一个土耳其战士歪到莉琪的面前来,因为站不稳,手上的酒倾倒在她的衣服及琴上。
“啊!”莉琪惊叫一声。
“来!陪我跳跳舞!”那人咕哝地说。
“戈伯,你别借酒装疯了,诺斯有指示,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雷米挡住他说。
哦!莉琪这才想起,那人是诺斯的堂弟。
“为什么不?诺斯可以和她跳舞,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戈伯摔破酒杯,伸手要拉莉琪。
雷米打掉他的魔掌说:“戈伯,你醒醒吧!”
“你竟敢打我?别以为诺斯宠信你,你就可以对我无礼!你毕竟还是我们贝里特家族买来的奴隶!”戈伯老羞成怒地说。
雷米不想理他,只催促莉琪说:“我们避一避吧!”
“避什么?”戈伯红了眼,追上去说:“你也想和她亲热,对不对?我早就不相信她是孤儿院的莉琪那一套,瞧她的身材模样,火辣辣的美人一个,若她的脸上真是坑坑疤疤的,诺斯怎么会爱不释手呢?”
“戈伯,你别再闹了,事情会被你搞砸的!”雷米叫道。
“砸什么呢?我只不过是要掀掀她的面纱,看看她的真面目而已!”被酒醺昏了神志的戈伯,别人愈阻止他,他就愈是固执,“只一下嘛!既是诺斯的情妇,有何不能看的呢?”
“你在搞什么鬼?”后面一声如雷大吼传来,戈伯立刻被诺斯由衣领提了起来。
“放开我!”戈伯挣扎开,人跌倒后又站直说:“别小题大作,我只是要看看她的脸,确定她是不是莉琪罢了!”
“你把嘴巴闭紧些,好不好?”诺斯怕莉琪的身份曝光,干脆拎着戈伯,往喷泉处走去,按着他的头,想淋醒他。
这本是他们堂兄弟常玩的游戏,向来无伤大雅,但今晚戈伯喝得烂醉,又沾不得那神秘的女歌手,再加上他狼狈着一张脸时,已有群众围观,哈哈大笑。嘿!他可是英勇的土耳其战士呢!
他想也不想地拔出腰间的剑说:“诺斯,你伤…………我的名誉,我向……呃……你挑战!”
“小心,诺斯!”雷米大叫。
诺斯往后退一步。哦!懊得很!他正愁气没地方出呢!先是莉琪的拒绝,再是伊娜的纠缠,偏偏戈伯又来触他的霉头!
“剑!”诺斯大喊一声,立刻有一把剑递到他手中。
“诺斯,不要!”赶过来的莉琪急着说。
“我们阻止不了了!别担心,不曾有事的。”雷米安抚她说。
雷米说得不错,这场剑根本比不下去,只见戈伯整个人像泡在酒里似的,脚软手软的,诺斯没两下子就缴了他的武器。
“投降吧!痹乖回去睡觉!”诺斯收了剑,走向喷泉洗手。
瓣伯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手,样子极为滑稽,惹得众人轰然大笑。这笑刺激了戈伯,他不知又由哪儿掏出一把短剑,竟往毫无防备的朝诺斯刺下去。
“诺斯!”莉琪凄厉地叫着。
雷米冲了过去,现场一片混乱。
“懦夫!竟取用暗算的,算什么武士?”有人叫骂道。
血腥味充斥着中庭,在黑暗中,女人尖叫、男人激动,酒又让情况更严重。一些人想揍戈伯、一些人想救诺斯,身体挤身体、拳头撞拳头,莫名其妙下,竟然一派人对一派人,大伙打起群架来了。
“诺斯!”莉琪急着想知道诺斯的伤势,却怎么也无法穿过这些疯狂的人们。
突然,有人用力拉着她往后退,她回头一看,是果里神父!
“快走!此地不宜再留!”他毫不放松地说。
“可是……诺斯……”她不愿离开。
“诺斯自然会有人照顾。”果里排开群众,带着她往无人的走廊跑去,“现在有危险的是你,你若再不走,恐怕会死无葬生之地!”
她不懂,也管不了自己,她只想到自诺斯的月复部涌出的血,心就一阵阵绞痛。
他不会死吧?!哦!上帝,她真恨不得能止住他的血,除去他的痛苦……但她只能被迫向前跑,和他相反的方向,距离愈来愈遥远……
在钟楼后,果里神父来回地走着,他不断地自责说:“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会出事,还答应诺斯。天呀!撒旦的诱惑、天主的惩罚,我不该让你去舞会露面的!”
莉琪躲在树后,由亚蓓帮她换衣裳,惊魂未定地说:“神父,这绝不是你的错。事情出乎意料地发展,只怪我太不会处理了,现在诺斯受伤,恐怕还会连累到你和孤儿院……我好抱歉!”
“这里你不必担心,自己赶紧逃命要紧。”果里说。
“莉琪非得要离开吗?”亚蓓问。
“事情闹这么大,最后的帐一定都会算到莉琪头上。这是制造混乱的罪,加上她私出孤儿院,重者有可能被绞死或处以火刑。”果里沉重地说。
“有这么严重吗?莉琪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杀人的是那个戈伯,要判罪也应该是他呀!”亚蓓说。
“戈伯是贵族,不会有罪的。”莉琪回答她的疑问,再转向果里说:“难道我永远不能再回塞提城了吗?”
“这要看诺斯怎么处理了。”果里不太有信心的说:“不过,以目前的局势看来,你是永远都不要回来比较好。”
“这怎么可能?孤儿院是莉琪的家,她八岁起就住在这里,你要叫她去哪儿呢?”亚蓓说。
这也是莉琪心里的话。她一直恨孤儿院锁住她,然而,一旦要飞离,却又四顾茫然,没有一点安全感。
“科索磨坊的那对夫妇很值得信赖。”果里说:“你可以先到那儿安顿一阵子,再慢慢想下一步。”
“也只有如此了。”莉琪叹口气说。
“莉琪,我不许你忘记我们,或许有一天我会去找你喔!”亚蓓拉住她的手,声音逐渐哽咽。
“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亚蓓,如就像是我的姊姊,我们过去相依为命,未来也要相依为命。”莉琪拥住她说。
“莉琪,天要亮了,趁还没有人追捕你时,快点走吧!”果里催促着。
“诺斯他……”莉琪迟疑着。
“忘了他吧!他已经给你带来太多的麻烦了!”果里直截了当地说。
再一次的匆匆地逃亡,她人生中的离开,为什么都属于永不回头式的呢?
莉琪流着眼泪,由后面的海岸森林逃出城去。她哭得伤心,一方面是为情同姊妹的亚蓓,一方面是为自己多舛的命运,还有一些是为了伤势未明的诺斯。
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因为这次舞会,她真的走出孤儿院,但却是以这种狼狈的方式,是否算她与生俱来的命定悲哀呢?
月已淡,星已稀,是太阳的光尚未显透,森林中最黑暗的时候。她心事太多,早已顾不得害怕或疲累,只有一步挨一步的向前跨。
这些年来,多少次,她站在海崖边,想一直走下去,不再回孤儿院,但,她又能去哪儿呢?
曾经,她指引隐面侠这条路,想像他来去自如的广阔世界,没想到她也有用到的一日;而在这出了大事的时候,劫富济贫的他又在何处呢?
莉琪在心思混乱中,居然也走到了主要道路。
此时天刚亮,充满泥泞车辙的黄土路上,已有在城邦间奔波的人。果里叮咛她要她千万走在大路上,因为小道里有盗匪流窜。
“选择与老实的乡下人同路,避开奸诈的城里人。”他又叮咛。
她朝科索的方向走,由于动作慢,最后就混在一堆老弱妇孺中。有一位老妇人对她极有兴趣,不断的与她闲谈,她按住面纱,小心的应答。
太阳升到半空中了,莉琪取下包袱,吃半块干面包,一半给老妇人,再拿腰间的皮囊去河边汲水喝。
突然,远远传来急速的马蹄声。莉琪刚直起身,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奔到眼前来,拉着嘶扬的马,大叫:“停下来,统统站好!我们要找一个叫莉琪。费罗的女人,她是会施法术的女巫,脸上有魔鬼式的疤痕,你们谁看到了?”
“啊!女巫!”众人议论纷纷,莉琪则一下子失手,使得皮囊随河水流走。
“快!戴面纱的全月兑下来,一个都不能漏!”士兵转了一圈,凶狠地说,莉琪脸色惨白,手脚瘫软。天呀!她死定了,她辜负了果里神父的苦心安排,就要被抓回去了!
马蹄停到她面前,士兵指着她说:“为什么不拿下你的面纱?!”
她怎么能拿呢?她不敢拿,手也没力气呀!
“勇士,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了!”老妇人走过来,笑嘻嘻地拉下莉琪的纱巾。
莉琪闭上眼,等待着被逮捕;然而,奇迹似的,士兵只哼了一声,就喝马离开,走向下一个人。
“姑娘,没事了,你可以张开眼了!”老妇人说。
前面的树还是树,河还是河,天地并没有变色。莉琪模模自己的脸,平滑柔女敕……哦!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伤残者!
世间没有脸颊带疤痕的莉琪,所以,他们根本抓不到她,不是吗?
她吁了一口气,对前程稍稍有了信心。举起脚步,她赶上了老妇人说:“谢谢你,呃!我的面纱呢?”
“别再戴面纱了,省得惹嫌疑。”老妇人建议说。
可是……可是她实在很不习惯让风直接吹在脸上的感觉,仿佛赤果果地没穿衣服;但她又必须习惯,或许这就是她的“另一个人生”吧!
真可笑,十年前她因为逃亡而戴面纱,十年后又因为逃亡而月兑面纱,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泥路迢迢,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莉琪仍是习惯性的捂着脸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