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又动了两次手术,保证金可以为赌一口气自己付,但随之而来的庞大医药费,仍要由“普裕”的善心垂怜。
债愈滚愈大,承熙年轻的背愈来愈驼,涵娟也愈来愈沉默。
章立珊成了唯一鲜艳有活力的色彩。涵娟每到医院,看见有苹果和礼盒,甚至是贵重的人参补品时,就知道章立珊来过;也许太敏感,在空气中还仿佛能闻到那名门淑女才有的脂粉味。
除了送礼探望外,章立珊还诚意地想为玉珠转头等病房,请特别看护,找最好的心脏科大夫……虽然一一被叶家回绝,也够教人窝心了。
唉,有钱真好,予取予求,世间种种就如玩家家酒,人与物都可以成举手之间的小玩具。多少才情、梦想和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家财万贯。
碍娟提著菜市场众人送的腊肉水果站在病房外。今天人少安静,里面对话清楚传来,其中叶锦生嗓门最大:“哈!美国酒和美国烟,我自出生还没见过哩。还有这么大朵的灵芝,夭寿!香港来的,一定贵死人!那个立珊小姐真懂得孝敬,人又水当当,排场架势就是不同。”
“爸,那些礼不要碰,我准备退回去的。”承熙声音是近来常有的疲倦。
“退回去?”叶锦生叫出来:“不行!我活这大半生,还没尝过一样好东西,你们谁敢退,我就跟谁拼老命!”
“你酒喝多了老三八,贵重礼怎能收?欠这人情叫阿熙怎么还?”玉珠骂。
“还什么?章董事长和立珊小姐明明白白就是要我们阿熙当女婿,女婿是自己人,哪是欠人情?”叶锦生说:“哼,如果由我来作主,你们眼中还有我这阿爸的话,我就要阿熙立刻娶立珊小姐!”
“爸,这话不能乱说……”承熙生气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个阿娟,你和市场老伍都称好几年亲家了,还番癫什么?”玉珠说。
“你们有点头脑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论性情外貌家世,哪样不是立珊小姐强?你们挑珍珠,拜托也要挑大粒一点的!”叶锦生激动起来:“再说老伍算什么?他就是卖菜卖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块金条来!”
这时,承英在后面轻拍涵娟的肩。涵娟面无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细声说:“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
“涵娟姐……”承英内心非常难过。
至于手中的礼物,涵娟穿越长廊,见对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声离去。
外面的天空是阴的,初春饱含湿气的风迎面而来,隐隐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砖路上,仰头望著涌动的云层,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置感。
她遗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蚕儿吐了一年又一年的丝,包在一层厚厚的蛹里,不就为了化蝶吗?如今蛹茧老了,却没有蝶飞的迹象,只是无声无息的寂静,会不会就枯了死了?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涵娟……”远处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觉的泪,再面对追来的承熙时,又是一张灿烂笑脸,“承英还是多嘴了?”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发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碍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碍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发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叶太太,由中段的贫民区,搬到内巷的贫民区,多年的奋力一跃,只在原地打转,像可怜而疲累的陀螺?
强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劲地想挣月兑承熙的怀抱。他却更纠缠,销魂的吻霸占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呢?曾经她非常确定,共同分享梦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爱情的主题,如今怎会有面目全非之感?
无论贫富要同甘共苦,无论贵贱皆不弃不离,这是爱情忠贞的本质;然而,由某种角度来看,忠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为了保持和拥有自我,又要如何对待爱情?她不离贫穷的承熙,承熙不弃困苦的她,彼此难再有梦,结果真会好吗?
碍娟头脑混乱地找不出答案来,所有爱情教条和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沉默了。
春阳暖灿灿的,照在市场新盖的二楼及庙宇,因铺上水泥地,味道不似从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摊也革新,多了几桶排排的鲜花,千红万紫地凭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长吉办事,金枝回娘家,临时找涵娟照应著。
她已很少露面,但每一出现,大家都来对这众人心中的玉女嘘寒问暖,连吆喝卖菜的语气都温文许多。
“阿娟,什么时候吃你和金童的喜酒呀?”不时有人起哄著。
“快啦!”都是曼玲抢答。她已由音乐科毕业,除了在教会司琴外,还开始招收学生,学习养活自己。
碍娟正想骂她多嘴时,市场一阵不寻常的寂静,连沟渠的流水都似无声。入口处背光,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穿著针织短衫和迷你裙,脚踩高跟靴子,喀喀喀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章立珊!在这只有主妇、欧巴桑和下女会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娇滴滴的小姐,自是众所嘱目。
她走到伍家花桶前,描著细妆的眸子直视涵娟,有几分冷漠傲慢,又有一点孩子气的迷路感觉。仿佛她只是经过市场前,突然想到“情敌”,一时冲动走进来,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曼玲警戒地护在一旁,涵娟客气说:“章小姐要买花吗?”
章立珊不语,上下打量著涵娟的粗布围裙、手套、胶鞋和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渍,心里明白,这女孩虽然穷酸样,却非常厉害,利用著多年感情控制著承熙。
当然啦,像承熙这样堂堂仪表的优秀人才,任何女孩都会紧抓不放的!
章立珊没想到向来高傲的自己,竟也会降低姿态去爱一个男人,为了他跑医院,去贫民区,今天甚至到脏乱的市场来,是不是有点“疯狂”呢?
她也不全懂。三、四年前她曾迷恋打篮球的承熙,但当时年纪小玩心重,也没特别留意。
绑来到了日本,追求者众,她才发现自己竟以承熙为标准,一个个淘汰;再加上堂姊立纯的共同回忆,承熙就成了无可超越的第一偶像了。
原来爱早萌芽,因此在知道承熙进“普裕”工作后,她连书都不念就跑回来。
可怜的偶像偏生于困苦的环境,章立珊不但不嫌弃,还满心同情,恨不得立刻带他离开那种地方。可承熙就生几根硬骨头,并不领情,还常把那穷女朋友挂在嘴边,真教人无奈。
章立珊愤怒、嫉妒、不服,偶尔也伤心哭泣,但她学会了忍耐。
匣盒里的珠宝和瓦砾堆的石头,哪里会分辨不出呢?承熙或许一时情义难弃,但日子一久,只要不是白痴,以人的本性,自然会选择有价值的珠宝。
这期间,章立珊也毫不吝啬,孔雀般到处展现自己耀眼的羽毛,就如老爸常说的,谁本事强谁就是赢家,这是个物竞天择的世界,你死我活的残酷……
“你要玫瑰花吗?很鲜女敕的。”涵娟声音又响起,完全生意口吻。
章立珊不理会,迳自说:“听说以前承熙在这里打工过,我来看看。唉,这种地方呀,实在太委屈他了。”
碍娟知道自己不该介意,但对方那种深知熟稔的口吻,让她脑海不禁浮起承熙和章立珊促膝谈心的画面,像虫细细啃咬,痛也不敢去驱除。她还是忍不住说:“凭劳力赚钱,不偷不抢,没什么委屈。章小姐,玫瑰花到底要几朵?”
“我又没说要玫瑰……”章立珊立刻又改口:“算了!傍我包起来,我全买了!”
剩下二十三朵,涵娟仔细分枝安放,再小心包装。章立珊突然又加一句:“送到我的车上来!”
“喂,你自己没手呀?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搬运工。”曼玲凶巴巴说。
“那有什么不同?顾客至上懂不懂呀?”章立珊顶回去说。
碍娟向曼玲使个眼色,服从地抱著大把玫瑰花相随,猜对方有话要私下说。
她很努力不把章立珊想成是情敌,而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以相同的心在爱著承熙的女人,应能彼此了解。而章立珊能给得更多更好,她唯有感激,不许有仇视妒恨的心理才对。
但做起来像穿心似的,爱情是唯我独占,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今天要容下章立珊,她就得不断强迫自己,把对承熙的心硬框限成兄妹之情,才下会痛苦难当。
一辆金龟轿车停在市场旁的巷子里,章立珊打开后车厢,要她将花塞进去。
“车厢没有空气,花很快会枯死。”涵娟皱眉说。
“不用你管!”章立珊有些烦躁。
“如果不好好爱护,我宁可不卖给你。”涵娟说完,真的捧花往回定。
“我不是来买花的……”章立珊叫住她,顿一下又说:“我只是要来告诉你,如果你真和承熙结婚,会害他在‘普裕’没有前途的。”
碍娟明白这女孩的意思,本来不想多说,但她气焰太盛,扭脾气也来了:
“哦,我不知道‘普裕’连员工的婚姻也干涉,这是新政策吗?”
章立珊脸微红,语气有些急:“我爸很看重承熙,我只有一个哥哥,我爸把承熙当另一个儿子来栽培,有什么机会都给他。公司有很多人不服气,认为他太年轻,常找他麻烦,每次都是我替他解围,别人才不敢怎么样。总之,他需要一个能帮他的人,而不是一大堆贫穷的亲戚……朋友。”
“你意思是你能帮他,我只会害他,对不对?”涵娟面无表情说:“其实你只要直接说你喜欢承熙就好,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喜不喜欢不关你的事!”章立珊瞪她说:“我们章家只是爱才惜才,不愿承熙这么优秀的人被可怕的环境给埋没掉,这一切都是为他前途著想,你不觉得他值得更好的未来吗?”
总算有些话顺耳了,为此,涵娟可以“原谅”章立珊的一切。但她不会像电影里演的,小媳妇般哀哭退让,她可不是具有美德的圣人。
“你有个堂姊叫章立纯,小学时就在我和承熙的隔壁班,我们挺熟的。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涵娟忽然叙旧说。
“她在日本结婚了。”章立珊有些讶异,但仍回答:“她是常提起承熙,可没说过你这个人喔!”
碍娟终于发出微笑,“这次你倒可以问问她,承熙和我,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是如何默契十足。我的意思是,十年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承熙的前途在哪里,又值得什么样的未来,不必你来告诉我。”
章立珊的脸僵硬起来,她讨厌“十年”那两个字。
“我得回去做生意了。”涵娟主动把花置于车内座位说:“这些花不用钱,就当作送你的,也算感谢你为叶家尽的心,记得别放在车厢就好。”
“我不要花了!”章立珊抗议叫。
碍娟回头说:“为何不要?玫瑰花代表爱情,这不就是你一心追求的吗?”
路在眼前浮啊凸凸,脑血管打鼓般胀著,涵娟嘴角扬得大大的,想止住那欲来的头痛,乍看不像哭笑不得的丑角,有一抹悲凉。
只要关于男人,两个女人总是比,明或暗,比过去,比现在,也比到未来。
她尚未确定,送出那二十三朵玫瑰,是不是也等于把承熙送掉了?
能够确定的是,她对小两岁的章立珊,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最多的是将心比心的同情。因为……要爱承熙这样有才华又多情的男人,有时非常容易,有时却也非常困难。
表面娇蛮却因没经过人生挫折而单纯的章立珊,能受得起吗?会幸福吗?
头痛,终究止不住了,如带戟的战士朝她猛袭而来,她用力扯著耳边发丝,蹲在墙边水沟前忍著,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