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练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出了浦口城,沿著芙蓉溪往南行,穿过一座山,再登一段栈道,清晨出发,大约傍晚就可到碧霞观。
燕姝前后去过两次,路颇崎岖难行,一般千金小姐都会受不住,但她必须忍受。
她很庆幸自己的脚不是裹得太小,闽地因位置偏海,缠足风气并不像北方那么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时,母亲曾考虑了许久,想著要不要她们受这种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门便六部九卿,户户都在比。闺女若不缠足,就代表粗俗没家教,不但会被列入丑闻,找不到婆家,更严重的还会影响父兄的官运及前途。
碧娥在强大的封建压力下,不得不对两个女儿进行断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顺乖巧,为了将来有个好归宿,即使痛得血泪交织,也不敢放弃。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说她是得宠的么女,就连一直认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著,“临水夫人和妈祖娘娘若裹小脚,哪能在陆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脚就在矛盾中缠缠放放,直到十五岁立志不嫁时,才乾脆丢开裹脚巾,之后,双足竟又长大了些。
她很满意地动动短短的脚趾,突然,马车震动一下,她掀开布帘往外看,天碧蓝如洗,远处青山绵延。唯刚下过暴雨,路面多坑坑洼洼,平时温婉浅吟的芙蓉溪,此刻彷佛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马车又剧烈的颠簸,坐她对面,那个观主派来接她的女道士离华,由瞌睡中惊醒,开口就骂,“喂!赶马的,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点吗?我差点撞进阎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睛,这位师姊怎么像泼妇似的粗口呢?
其实,燕姝早就觉得离华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脸素净,但神色不定,完全没有出世之人月兑俗的气质。可舅舅对她十分敬慎,且说她来历无误,燕姝也只有见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万种,济公可以颠狂,说粗口应该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离华大概察觉到她的瞪视,摆出夸张笑眼,坐到她旁边来,盯著她的妈祖像说:“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趋妖魔、治百病吗?呃!那你有没有爱情符呢?就是那种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针差点刺到手,猛地摇头说:“师姊爱说笑了,修道哪兴这个?”
“都说修道当神仙,可以无所不能,结果吃喝玩乐都不行,又有什么好处呢?”离华说。
因为坐得近,燕姝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像来自土制廉价的脂粉!而且还掺著很浓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据说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类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问:“离华师姊,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签斋,还是玉-斋?”
这指的是道场法事的方式,但离华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茫然,张嘴就说:“我……我想是金鹿吧!整只金子做的鹿,会比玉做的鹿还贵,比较有诚意罗!”
全然的瞎说胡闹!燕姝猛地掀开布帘,发现芙蓉溪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没山没水,只剩一片苍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
“这不是往碧霞观的路!”燕姝急促地说:“离华师姊……不!你根本不是碧霞观的人……”
“你发现啦?其实我叫丽花,是美丽的花,不是什么远离繁华。嘻!要拐骗你的人也不是我。”这假师姊乾脆月兑下道袍,露出里面薄薄的夏衫,“呼,热死我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燕姝志忑不安的质问。
“我哪知道啊?不过,男人拐女人,不就为了那桩事嘛!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爱情符,妓女楼里都很需要喔!”丽花说。
妓女楼?她中陷阱遇匪了?燕姝当场六神无主,但却努力的力持镇静,她抓紧包袱,趁丽花整理衣服之际,由车后冲跳出去。
她一辈子从未做过这种事,整个人摔得很惨,但好在还没惨到不能跑的地步。结果,马车内响起一声尖叫,彷佛受伤的人是丽花。
车轮倏然停止,黑壮的车夫大骂丽花,“你这臭婊子真沉不住气,我看了就想揍你!”
丽花也下车了,凶巴巴地反击道:“你敢?你忘了我是谁的婊子吗?你老板的!我臭他也臭!”
燕姝顾不到正在吵架的两个人,只能往前奔。嶙峋的巨树参天,腐地软泥深陷,在裙摆夹缠中,实在跑不快。
敝的是,车夫和丽花像是在比火气似的,愈吵愈大声,燕姝忍不住必头看,发现他们仍在原地彼此指责,完全忽略了她。
她振奋起来,连跨几个大步,怎知,蓦地有个庞大的黑影由绿荫深处“飞”出来。说是飞,是因为像天际猛冲疾降的鹰,有明亮锐利的眼睛,嚣展的巨翅,迅如闪光的速度,横阻在燕姝面前时,狂风呼啸,叶如雨下。
她惊呆住了!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照著一个男人,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男人!他黝黑如荒野的夜,强悍如高峻的山,燕姝曾读过秘法玄道,因此能穿过皮相,感受到对方气势的衰旺善恶。
这个男人,如鹰之敏捷、如狼之狡狯,绝非善类!
他一步步的靠近,燕姝一步步的后退,两人的目光胶著、对峙著。
他闪著寒芒的眼神如刀,如要将人钉在俎上,任意宰割,让她忆及严鹄。她的双眸亦起了变化,平冷如冰石,却埋伏著惊涛骇浪,反正,人不过一死,刀不过是刀,意志永远不摧。
他的寒芒似乎减弱了,手触及腰间一个小小精致的金丝鸟笼,叮叮作响;燕姝忽地趁他不注意一个转身,又往左边的林子飞逃而去。
他一愣,但没有追上去,只走到马车前,冷厉地说:“事情没办成就窝里反,该受什么惩治?”
“大哥,错的人是她!”车夫名叫潘大峰,是“风狼”的亲信之一。“是她泄了密,还和人质自我介绍。哼!女人没一个靠得住。”
“见云,我晓得你就在附近嘛!只要一进了这林子,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吗?”丽花姿态妖娆地绕住他的手臂紧贴在自己丰满的胸前,“自我介绍又如何?我倒看不出那女孩有什么神力,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啦!”
“大哥,那女孩快没影了,我们不追吗?”潘大峰猛往林间瞧。
“让她一个人好好逛逛,等她逛累了,我再去“接”她。”卜见云拿开丽花的手,对她说:“你那没遮掩的口舌,按规矩,是要割来喂鱼养鸟的。”
“我……”丽花紧张的捂住嘴巴,面色微白。
“可我此刻没那闲工夫。”卜见云哼一声说:“大峰,你先送她回去,若她再惹事,你全权处置。”
“是!”潘大峰恶意地笑了出来。
“回去?我还想再陪陪你,多两逃诩不行吗?”丽花哀求地说,但看见卜见云不耐的神色,声音又消了下去。
算了!为了贪恋那男子雄风,冒生命危险也不值得。丽花向来不知道卜见云的底细,但直觉他比一个生意人更复杂,赚大钱还兼吃黑白两道,能偶尔沾他承施的雨露也够了。再说,他出手可大方了,一次可以让她吃好几年哩!
临走前,她难免要洒几滴泪以表痴情,但现在她表现得再可怜,也可怜不过那林中的年轻女孩。
看样子,皇帝封的“风里观音”,也仅仅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普通人,碰到卜见云,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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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幽邃,树树连延覆顶,风动中,阳光筛进,如一条白练,使他想起深海,泅游如鱼,寂静得只剩下他和猎物。
卜见云仅是他在陆上的化名,丽花若知道他这复杂的生意人,其实是世人所惧的倭寇,铁定会吓得连夜逃走。
他还有佛朗基语的西方名、日本化的倭名、岛屿上的夷族名,及林林总总就地取材的称呼,多得数不清。
他也有个传得最广,也最响亮的外号“风狼”,海洋世界无人不晓,陆地则是闻之变色,只能口耳相传,偶尔拿来吓吓不听话的孩子。
他的原名李迟风,只有关系够近的人才得知。其实那又如何?李也不是真的,再追溯向前,还是个“张”呢!
炳!他就是他,顶天是一人,立地是一人,无国无家,在海上是游龙飞鹰,在陆上是毒蛇猛兽!
金丝笼又在腰间叮叮作响,约巴掌大,以纯金刻成,镶了几颗红宝石,是昨天在一古玩商那儿半买半抢来的,打算用来抓他的金丝燕。
她叫什么名字?他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封过“观音”。哦!那表示这女孩有几分家世和姿色,甚至端庄圣洁的品格,这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不畏的眼神了。
有趣极了!在他的世界里,女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曲意承欢、笑往迎来的,眼中空洞无灵魂;一种是征战掳掠的,如被捕的小动物,眼中净是惊吓哀求。
极少有女人能和他面对面而不退缩的!
希望这王观音的特殊,不是如朝露文化,仅在一瞬间。若她变回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只怕没等到王伯岩来“赎”,他就厌烦地把她丢到海里去了!
一只野兔窜过草丛,他忽然觉得有点饿,但他必须先把泥地上的小脚印走完。
脚印是掩不住的慌乱,估计时间,他大概算出了她的位置,就在布满藤蔓的枞樟树群那一带。没有——声,显示她跑不动,乾脆找地方躲藏了。
但燕姝不是跑不动,虽然也差不多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在,她还能继续逃。但问题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树,毫无出路的浓绿,令她想起符语中所说的“鬼撞墙”,在原地绕圈圈,是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迷障。
这不就是他们不来逗人的原因吗?
于是,她停下来,用头脑想,除了跑,还有什么她能做的呢?她没武功,也没武器,包袱里除了衣服及经典外,就仅一些绣像的针线和制香粉末。
死要升天,也要死得好看,只是没想到,才短短的十九岁,她的一生就将如此无意义地夭折吗?
叮叮叮叮,迟风走得愈近,金丝笼的声音也愈响。他想起在东夷岛的山里捕鹿,入真腊捉猴子,于占城狩虎豹,那种猎物无处可逃,他手到擒来的快感。
他知道她就在几步之外,呼吸急促,他是要再吓她一吓,还是扛著就走呢?嗯!他尚未决定的这场游戏的心情。
玉观音,金丝燕,背信者的妹妹……该给她怎么样的“待遇”呢?
正当他以为主宰著一切时,猎物自己却“哗”地站起来,叶蔓曳摇。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齐眉刘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两手紧握,有著绝望但不崩溃的表情。
“你“玩”够了,肯跟我走了?”迟风停下脚步说。
他的模样诡异,口音也怪。燕姝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拐骗我?”
迟风最讨厌解释了,只回答,“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不是碧霞观的人,对不对?”她质问道。
“当然不是。碧霞观没有所谓醮祭之事,你被骗了。”他说这些,是想看看她知道真相后的懊恼和悔恨,爽快!
“你连我舅舅他们都骗了?”她沮丧地说。
他不答,只向前一步,“走吧!我没时间和你耗了。”
“不!你不告诉我理由,我就不走!”她也很倔强。
什么?在陷阱里哀哀待毙的猎物,还胆敢叫猎人给它一个理由?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嘛!迟风再也受不了这荒唐局面,几个箭步过去,想像老鹰抓小鸡般,让她来个魂飞魄散……
结果,他的腿不知去绊到什么,整个人冷不防的往前倾,然后手又去勾到什么,弄得像跌到蜘蛛网里的小虫。他努力的想要站稳时,燕姝却两手往前一挥,一堆粉未洒到他的眼里,刺痛得让他看不清,还猛呛咳。
惫没完呢!燕姝抄起一根木棍,使尽吃女乃的力气往他背脊猛击,但……木棍立刻应声断成两截。她又急忙取饼一块石头丢他后脑袋,可……石头碎裂。天呀!这个人是铜墙铁壁吗?
燕姝抱著包袱又开始逃,但这次是原脚印的回头路,如果可以抢到那匹马,或许她还有活路。
迟风迅速以内力“清”眼睛。见鬼了!他居然中了这最幼稚的粉末和蔓藤圈套!白痴都能避开,他风狼却掉入,而且还是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这不是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吗?
“啊!”他用力一吼,蔓藤连著粗枝干应声而倒。
妈祖娘娘,观音菩萨救我……燕姝不停地祈祷著。
猛地,一股强烈的力量由背后撞来,摔得她眼冒金星,痛不可当,只听见一抹极端愤怒的声音在她耳旁说:“你跑得掉的话,我他女乃女乃的李迟风三个字就让你倒过来写!”
迟风整个人压住她,眼睛仍觉难受,但已恢复视力。燕姝则趴在地上,枯乾的叶片刮伤她的肌肤,口中沾满泥土味,全身的骨头几乎要崩散了。
突然,马车的方向有人影晃动,并且呼喊,渐渐传入林中,“燕姝,你在哪里?快回答我,你还好吗?”
是俞平波!他怎么会来?莫非翁家晓得她出事了?
这下子,燕姝又有了力气,但一只大手却堵住她的嘴,也差点封住她的呼吸。
“别出声,否则我就一掌劈了你!”迟风低声狠戾地说。
俞平波的马慌乱的转著,他本来因为那首“归闲二十韵”被翁-如拿走,所以又连夜抄了一遍,想在回福州前交给燕姝。却没想到沿著马车的轨迹而来,竟遇上佳人遭劫的景象。
“燕姝!你在哪里?”俞平波难掩焦虑,往树林的方向搜过来。
燕姝挣扎著,不再管迟风的死亡威胁。而且,她宁可死在俞平波的面前,也不愿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终于找到机会了!燕殊用力一口咬了迟风的右手,但同时,迟风的左手捏住她的颈部,让她感到一阵锐痛,眼前一黑,人就昏死过去了。
迟风仍继续盯著那找人的陌生男子,而身下的躯体变得十分柔软。若她不是王伯岩的妹妹,仍有利用价值,以她制造的麻烦,早死好几遍了。
对他而言,死人很简单,但没想到要“活”一个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竟会弄得他灰头土脸。
焙缓地,一阵香味入鼻,由她身上传出的幽幽的芳馥,如夏日初开的茉莉,有种似催眠的宁神作用。
“燕姝,你在哪里?”远处,俞平波仍嘶声力竭地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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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姝梦见自己在一块巨石上,四周是一片茫然大雾,没有边际,不知是峦峰、大海或孤寒云端。
她觉得人很疲累,眼前交织著幻象。朦胧中,感觉有利爪丰羽的大鹰飞扑,有厚毛尖齿的灰狼跃近,来回地拂触她,但她却一点也不惧怕,因为那禽兽的野性中,竟有人的温柔感觉……
她想沉溺,也想清醒,一遍又一遍地挣扎,直到尖锐的嚎声响起,才让她真正睁开双眼。
石壁,累累中混著草茎和谷粒,触目所及皆是。
举起一臂,她却发现自己全身酸痛,是打她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的痛。勉强转个头,终于和一对冷冷的黑眸相遇,她顿时记起一切,是那个拐骗她的人!
他什么都没说,自顾自的继续搜她的包袱,甚至把所有的锦囊绢袋都打开来闻一闻,再丢散一地。
“你要做什么?”她开口问。
“除了那些差点弄瞎我的粉末外,有没有可以烤野猪的香料?”他粗声问。
“那些都是薰衣和脂膏用的,不能吃。”虽然这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她仍回答。
迟风瞪著她,彷佛一切都是她的错!
他正要走出石屋时,燕姝又叫住他,“你为什么要劫持我?是为了钱吗?我是个孤女,什么都没有……”
在她昏迷一整夜时,迟风已经转了很多心思。外面搜索的人似不愿轻易放弃,他被逼困在此地,也使得原先的人质计画有了意外的改变。
“我先问你,昨天在林子裹不断喊你“燕姝”的人是谁?”他霸占著整个门口,脸色不善的质问。
昨天?那已是昨天的事了?她喃喃说:“找我的人是福建总兵俞大猷的儿子,他所带领的就是有名的俞家军,他们晓得我失踪,必会全力追查,我劝你赶快放我回浦口,免得酿成大祸。”
比他想像的还糟糕!迟风的脸果然垮了下来,他诅咒地说:“怎么会去惹到俞大猷呢?这混蛋翁炳修竟然没告诉我!他若想黑吃黑,我一定要烧光他的祖宗八代!”
“你……认得我舅舅?”这回轮到燕姝变脸了。
“当然认得,否则,他怎么会乖乖的让我们带走你呢?”他又恢复一贯的桀骜表情。
“为什么?”燕姝想不透,舅舅真会卖她到妓院吗?
他不发一语的转身走出去,石室里的光线又变亮了。
他又在玩把戏了,爱说不说地将人逼疯,再猛下毒手。可他再狠,也狠不过严鹄吧?
燕姝强迫自己起身,露出的手臂上皆是青青紫紫的瘀血。她没有闲情自怜自艾,只慢慢的踏到外面。
石屋外是巨树围绕的空地,中间有火堆,木架上黑糊糊的东西正冒著烟。她蓦然想到,梦里的尖嚎声必是来自这挣扎至死的野猪。
身体的不适,加上欲呕的感觉,让她奔到林子内尽情的吐出一些胃里的酸水。在清理完自己后,往四周看去,都是同样浓浓无底的绿。唉!他连监视她都不必,横竖她也逃不掉。
蚌地,“嗖”一声,凉凉的东西由她耳旁飞过,几步之外,血液飞溅开来,一条浑身青翠的蛇被一把刀封住七寸处。
“你自以为是观音,蛇就不咬你吗?”迟风走过去,拔出那刀,臭著脸说:“你现在站的方圆数里内,就有几百条会令你致命的毒蛇。”
他用芭蕉叶擦拭蛇血,再回到空地继续吃死猪肉。
两头都是惨不忍睹的尸身,血肉模糊……
多时来的焦虑、恐惧和疲累,瞬间击溃燕姝一向冷静自持的个性,她血气上冲,浑身颤抖地说:“我宁可被千百条毒蛇咬死,也不愿你来救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也是死路一条,我死也不会让你带到妓院的……”
“谁说我要带你去妓院?”他停下咬猪排的动作。
“是丽花,你那同党亲口说的!”燕殊恨恨地回答。
迟风丢掉手中的肉,眼睛眯起,看不出情绪。
今日的她,不同于初见时身著胭脂红的惊艳,但那一身镶绿边的白衣裳虽已脏裂大半,仍无损她如金丝燕般的清灵可爱。慢慢的,他的唇角浮现一抹邪恶的笑说:“哈!御赐观音当妓女,这倒是一棵绝无仅有的摇钱树。我保证你三天之内一定顾客盈门,成为东南地区的第一花魁!哈!”
燕姝从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一时愤恨难当,差点喘不过气来,“我……我宁可立刻死在毒蛇的尖牙下……”
她不只说,还大步往最黝黑茂密的林子里冲去,此刻,那纠缠粗结的藤蔓,真像一条条正朝她吐信的大蛇。
她尚未到达,凉凉的“嗖”声又比她快速,亮晃晃的刀倏地钉在她面前的褐皮大树上。
“我们这种人还有另一套做法。”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一种更恶劣的语调,“当我们遇见良家妇女,会先带到荒郊野外,剥光她的衣裳,好好地玩她一下,再卖掉或……”
燕姝心中的怒火高张,脸色通红,竟一个使力拔下刀子,对著他高高扬起说:“你休想!我一刀下去,你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具死尸而已!”
他居然笑了,而且是大笑,原本-悍阴沉的相貌变得粗豪放肆,像个无赖孩子,“怎么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呢?从南到北,都是相同的反应,都是以死来悍卫贞操,没点新鲜的花样,真是无聊!你们这些说词和死法,我都听烦,也看腻了,真要死,也没有人会拦你的。”
他还在笑,并且捧著肚子,彷佛她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似的。
他的笑,竟使燕姝的手僵住,如有千斤重,令她深切觉得,为这种人死太不值得了,没尊重,也没意义。她垂下双手,沉重地说:“你真的没有一点人性吗?你难道没有父母家人吗?当你母亲和姊妹碰到这种情况时,你希望她们有什么反应?你也会如此大笑一番吗?”
迟风的笑脸乍然收回,彷佛晴天里一下阴霾满布。燕姝没见过表情变化如此迅速的人,更不知从未有人敢如此质问“风狼”。
他的脸像罩上了一层铁,硬得似一敲,就有铿锵声,还附上粒粒寒霜。他说话的语调,如刀刃之锋利,“我不晓得她们会有什么反应,或我会不会大笑一番,因为我没有父母家人,更没有姊妹。”
手里的刀险些落地。伽蓝三宝有云,有父,所以骨血相溶,知人间恩重,有母,所以血肉相连,知人世情深。眼前的人,无父无母,不知情义深重,自然不能体会属于他人的感情和痛苦。
他并不同于严鹄,严鹄父母俱在,荣华富贵,却做恶多端,那是天生的乖邪。而眼前这个叫李迟风的男子,却如落了单的小兽,一直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燕姝看进了他的眼眸,穿过那坚铁、冰霜和刀锋,她那“观音”的使命感又犯了,老以为自己能救世人苦难,掘出人心的良善!有对抗妖邪的力量。
“你好悲哀。”她一步步走近说:“你真的不把生命看在眼里,是不是?比如你杀这只野猪和那条蛇,一刀下去,完全不在乎。对于有灵性的人也如此吗?不顾杀一个人,会伤多少人的心,因为没有人为你伤心,是不是?”
她疯了吗?不但朝他走来,嘴里还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催眠人的话。
梦中的情景,似延伸到这蓊郁的林间,彷佛她举起手臂让狼轻轻舌忝著;接著,她会割舍自己的肉去喂食它,如佛陀所为。
她在离他一步遥的地方将刀还给他说:“你杀人容易,就杀吧!只是,当我的血流出时,想想我是你的亲人或姊妹,你的感觉会不会不同,会有哀伤吗?”
他像来到一个奇异的梦中,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最类似的是如他在吕宋的丛林中受到箭伤时,土著巫人的治疗,也是恍恍惚惚若一场梦,天地模糊,如此的不真切。
她面色雪白,瞳孔如黑晶宝石,有种莹透绝烈之美,美得慑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细致的颈子上,柔青的血管隐隐若现,他想著亲吻和噬咬的感觉,以及那克制不了的欲念及冲动。
她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上,一刺便可穿他的心,“把刀拿去,想杀,就杀我吧!”
他难道也疯了吗?从他纠满肌肉,长成魁梧身材后,就没有刀剑可以欺近他,更不用说是抵住他的心了,而且,对手还是个柔弱的女子!
中邪了!到底是他要杀她,还是她要杀他?!
迟风用力的甩甩头,粗鲁地抢过小刀,往树丛砍杀而去,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如鹰、一会如豹,像在除去迷障。
敝女人!差点弄瞎他的眼,又差点刺穿他脏腑,这“观音”真有魔法吗?他回头看她,见她仍在原地不动,脸上还是那副悲怜的样子。
悲怜他“风狼”?简直是侮辱、是荒唐、是白痴!
迟风脑筋一转,如今惊动了俞家军,要出海到无烟岛势必得多费一番功夫。再拖个处处惹麻烦的女人,情况只会更恶劣。
不如就利用她的悲悯,要她好好合作,帮他完成这一趟任务,那不是很有意思吗?!他倒要看看,这王家观音能慈悲圣洁,甚至愚昧到什么地步?!
枯叶纷纷落下,他摆出最轻巧的鹤型姿势,展开一个温暖的笑说:“好啦!我也不想再玩把戏了。其实,将你从翁家诱骗出来的主谋者不是你舅舅或我,而是你大哥王伯岩。”
“我大哥?”燕姝一听见这日夜期盼的名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吗?他人在哪里?”
鱼儿上钩了!哈!
“我不但知道伯岩,我们还是歃血为盟的拜把兄弟哩,”为了取信于她,迟风更有感情地说:“四年前在杭州,我们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胡公子和你嫂子有染的事,我最清楚,伯岩的愤怒及反应是每个男人的本能,那不忠的女人死了活该,只可惜胡宗宪的势力太大,争取不了公道,唯有亡命海上。”
连细节都有,所以应该不会是骗人的才对。燕姝又问:“他这些年好吗?”
“亡命之徒怎么会好呢?大海无边,诸多险恶,我们只有加入海盗群才能自保。”迟风顿一下说:“老实说,你大哥和我,就是俞大猷全心要消灭的倭寇之一。”
燕姝呆住了,这消息简直如青天霹雳,大哥竟变成可怕的倭贼了?!
“所以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偷偷模模的“劫”你出来的原因。伯岩在一次暴风雨中受了重伤,拚命想见你,我冒这么大的风险,也是居于朋友之义。”迟风说谎时,连眼也不眨一下。
“他伤得严重吗?”她无暇细思,只关切地问。
“若不严重,我们干嘛费劲拐你?”他一脸诚恳相,“伯岩常说你有一副菩萨心肠,一定会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总算相信了,连我这陌生人你都抢著当我的姊妹了,更何况是亲哥哥呢!”
燕姝脸微红地说:“无论伯岩做什么,他永远是我的大哥,你快带我去见他吧!”
“这下你可是自愿进贼窟的喔!所以,你得帮我应付俞家军的追捕,一切听命于我,你做得到吗?”他问。
“只要能见我大哥,我什么都愿意做。”燕姝毅然决然的回答。
炳!王伯岩,你有这么个傻妹妹,是幸或不幸呢?迟风有了人质的“合作”,心安了一半,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吃烤肉,并说:“快!填饱肚子后,我们就从东面下山,路很不好走。”
燕姝转过头来面对他,“我……我吃素,不杀生的……”
什么?喉间的一块猪肉差点让迟风噎著,这个女人的麻烦怎没完没了呢?他极不高兴地说:“这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些东西,你不吃,就准备饿肚子吧!”
“我能忍的。”燕姝自昨晚就没吃一口食物,肚子空、人也虚,可她仍说:“我可以吃野菜和野果。”
“随便你!我向来是打猎或捕鱼,吃肉惯了的,绝不会去爬树摘水果,或婆婆妈妈地采野菜,要吃素你就得靠自己!”迟风没好气地说。
他起身灭火,处理残馀,看燕姝一副如纸薄般脆弱的模样。哼!依他的经验,人饿到昏时,什么都能下肚,才不管素或荤呢!有时逼到不得已,人肉也会吞,他就不信这王观音能撑多久!
“走吧,往东,是最能避开俞家军的路。”他扯下两根粗木,给她一根,专打蛇的。
“为什么往东最好?”她问。
“因为久无人迹,密林遍布。”他简单的回答。
燕姝回石屋里拿包袱。心情稳定下来后,她才发现这儿曾是卫所驻扎地,还留著练兵时的石磨锈链,可看出长期废弃后的荒凉。
匆促间,她拨开人高的芒草,看到一块倾倒的裂碑上,刻有“赤霞”二字,字痕已长出青苔和野草。她微微一愣,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些士兵为何离开呢?”她忍不住问。
“你的问题真多!”迟风有些不耐,但仍回答,“明朝自朱元璋以来,一下子海禁、一下子弛禁,老百姓也被迫搬来搬去的。东南这种荒废的碉堡可多了,就是海政败坏的结果。”
燕姝瞪大眼,这贼寇真是目中无朝廷,不但直呼太祖的名讳,还恣意批评朝政,他忘了自己正是败坏的主因吗?
从昨天到今天,她经历许多,彷佛由妈祖宫里的安全宝座,踏进危险丛林。为了要达成愿望和目标,这个李迟风莫非就是严鹄之后,她所要面对的第二个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