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华贵马车缓缓在将军府门前停驻,车夫伸手掀开车幔,一位相貌俊儒文雅的男子气度从容地步下马车。
向来气氛庄严的将军府,今日特地在檐梁上结上了红彩,从里到外一片喜气洋洋。
男子左手捧着一盒装饰精致的锦盒,右手持着一把白骨玉扇,玉树临风地走上前。
将军府外的护府侍卫一见来者,立即表现出恭敬有礼的态度,尊称一声:“梁爷!”
梁后牺是广阳城里的商人,也是梁家庄的男主人,在广阳城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财万贯,个性喜好云游四海,足迹遍行南北,经商手腕一流,交友广阔,与一些身份地位显达的贵人都有不错的交情,和护国将军——卫不居——更是私交甚笃。
将军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梁爷是大人的贵客,于是护卫立刻唤来府内小厮,引领梁后牺进入将军府,不敢丝毫怠慢。
时值冬序,通往正厅的大理石径两旁,栽种不少奇花异草,虽然入冬时节,却仍然美丽绽放,片片叶、朵朵花,皆沾染了初冬的寒气,凉意婉转地沁入心底,令人神清气爽。
梁后牺踏进正厅,愈是一脸神采奕奕,愈是惹高坐在上堂之位的男子嫌恶与不顺眼。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宝高名成——”
“如果你希望我一掌轰烂你那张专门挖苦人的嘴,尽量说。”剑眉一挑,不怒自威。
卫不居有一双黑漆如夜、深不可测的瞳眸,有菱有角的薄唇轻扯,漾出一抹似笑非笑,刚毅的脸部线条散发出尊高无上的特质,他是个魅力无边的男人,不经意的一记眼神,都足以令人耿耿于怀。
三个月前,皇上下旨派他前往北国平乱,凯旋归来,昨日入宫受封接赏,皇上龙心大悦,除了封功赏赐之外,还亲自指婚,他心中顿时感到闷窒,当下拒绝了皇上。
他是个不爱受拘束的男人,婚姻对他而言可有可无,但是他却不满皇上替他做主亲事。
身为朝廷护国将军,他须听命于皇上的只有国家军事,至于婚事,他可以自己决定。
不过皇上既已指婚,他若拒绝,便是抗旨!
抗旨的后果非同小可,但是他偏偏是个有本事抗旨的人——因为手握庞大的兵权,屡建功绩,所以即使是当今皇上也要敬他三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梁后牺面不改色地笑道:“你何必非要动这么大的肝火呢?”
“有朋自远方来?哼!”卫不居老大不悦的神色,清楚明白梁后牺的底。“你是来看热闹的吧?”“啧啧!怎么能这样说?”梁后牺边摇头边说:“你凯旋归来,皇上龙心大悦替你下旨指婚,我身为你卫大将军的生死至交,怎能不亲自送上贺礼道喜呢?”
“消息传得还真快。”卫不居脸色又下沉许多,充满英气的眉宇间也染上一层阴暗。
“圣上替卫将军钦点婚事,可说是天底下的大事,我想消息走得快,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我已抗旨吧?”卫不居起身步下台阶,颇具压迫感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是晓得。”
“既然晓得,怎么还送礼来道贺?不是存心想来看热闹吗?”卫不居直言不讳地睨着老友。
“不是!我今日可是特地来恭喜你凯旋归来,与皇上指婚一事全然无关!我了解你不爱受拘束,不过皇上指婚这种事,你竟然也敢有异议?是皇上所指的姑娘太丑或是……”
“太师府千金华江月,人称长安城第一美人。”
“哦!这么美啊?那很好呀!太师府、将军府,这是门当户对;一位是骁勇善战护国大将军,一位是长安城第一大美人,这又是郎才女貌。你不觉得这是天赐良缘么?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卫不居精锐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语气蕴含着怒火。“你想要促成这桩婚事?”
“我可没说!”
“不过你态度表明了。”卫不居准确无误地说道:“你不是老爱充当媒人?天洛的婚事就是你牵的线,不是么?”
梁后牺笑了笑道:“是,他们现在可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是他们的事,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他的雄心壮志是沙场,与儿女私情无关。
“不过男人总是要娶妻。”
“你不是男人么?怎么不娶?”
“不瞒你说,其实自小家母已替我定了一门亲事,所以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他心里的声音却说才没这回事。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太闲了?”卫不居对他像是有很多不满。
“我担心自己的朋友嘛!”梁后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可说一流,“虽然皇上器重你,甚至敬你三分,但是你也不该公然抗旨吧?这样对皇帝老爷多没面子?!如果你没受处置,开了先例,以后再有人抗旨,我看皇上还是收拾包袱自己回家当当就算。”
卫不居忽然一愣——
他确实抗旨,可是却未受到任何处罚,他这样的作为,岂是一个赤心报国的忠臣应有之行为?
若是因为他开此先例,往后将有多少臣民不服皇上?他这样岂不是打破了君无戏言的规定?
“如果你当真不想迎娶太师府千金,可以自己去找个喜欢的姑娘成亲,再请皇上成全,这样做可以还给皇帝老爷一点面子,而你也不算全然抗旨,是不?”梁后牺眉一桃,十分精明的样子。
卫不居仔细想了想,默默赞同他的建议
娶一个自己选择的女人,以后是好是坏总是他自己选择来的,与任何人无关,也不必因此而为难皇上。
卫不居伸手,拿过梁后牺手中的贺礼,不怎么高兴地丢下一句话:“你可以走了。”
“呃……不请我喝杯茶么?”看着卫不居一脸不悦捧着贺礼转身离去,背影愈走愈远,他扯嗓喊道:“好歹有朋自远方来,你就算不想安排一间房,招待我住蚌三天、五天,你总得泡杯茶请我到椅子上坐一坐吧?喂!你不要假装没听见——”
热热闹闹的元宵节,发亮的花灯贯穿整条街,人潮拥聚,哈哈笑笑之间,喧哗缤纷,百姓们喜悦的情绪都为之沸腾了。
扶老携幼,摩肩擦踵,简直是万人空巷。
女扮男装的言彩,身着绫罗锦缎,生得美如冠王,十二岁的她,已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姑娘。
她的贴身丫环含梅也是一身男装,当她开开心心地随着人潮前进,她家小姐却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臂,深怕她们两人被人群冲散了。
“含梅……咱们回去了好么?如果爹发现我们自个儿偷跑出来玩,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你怕老爷生气,我也怕呀!可是既然提起勇气偷跑出来玩了,就别去想害怕的事,一切都等回去后再想办法吧。”
艾梅天性乐观,虽然在言府只是小姐的贴身女婢,但是她的个性开朗,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年纪只大了小姐两岁,小姐脾气好又温柔善良,从不曾将她当成下人,而且待她极好,所以她们两人就像姐妹般,喜怒哀乐都是一同分享。
虽然含梅时常影响言彩的想法,可是生为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言彩的心中总是多了几分矜持,她无法和含梅一样,放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快乐和自由,认为一切依照礼范就是对的。
“咱们还是别在外头逗留太久比较好。”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若是被府中的谁瞧见,认出她们了,一状告到爹那儿去,她们谁也护不了谁。
她爹是朝廷命官,护极了面子,如果她在外头流连忘返的事被渲染开来,别说是爹的面子挂不住,外头的人可能还会将她想成不三不四、没教养的姑娘,从此坏了名声。
在言彩的催促声下,含梅原本开开心心的心情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紧张。
“好啦好啦!咱们快回府好了,免得老爷真的发现我们偷跑出来玩。”这主意是她向小姐提的,小姐没拒绝她已经很不错了,她怎么能为了贪玩,而造成小姐的困扰。
当她们两人决定要打道回府时,言彩抬头,看见一名黑衣男子隐身在大树下,目光觊觎着伫立在花灯前的一名少年,灯火通亮如白昼,她清楚地看见那名黑衣男子一手搭在剑柄上,作势要冲向那名少年!
“小心!”
她大喊,但是人潮喧哗声却如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她的声音。
那名少年衣冠楚楚,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眼见那名黑衣刺客已经举剑扑上前,言彩想也不想,一股力量促使她挺身而出,拔腿往少年所伫立的方向飞奔而去!
“小姐!你要去哪?!”含梅吓了一大跳,但是却来不及伸手拉住小姐,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姐投入危险的境地。
言彩扯嗓大叫:“小心!有人要杀你!”
说时迟、那时快,在少年回头的同时,言彩已经伸出双臂推开他,黑衣男子箭步上前,扬剑一挥——
“啊——”言彩左大腿挨了扎实的一剑,一道鲜红的血口子立即沁出触目惊心的红血。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倒在地,当他抬起头时,便看见有人勇敢为他挨了一剑!
“我要杀死你们将军府的人!”黑衣刺客大怒一声,再次扬剑刺向少年,但是却被绊住了脚步。“我不准……不准你伤害……他……”言彩简直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拖住刺客的左脚,不让他前进半步。
“分明找死!”刺客场剑刺向言彩已经受了重伤的左腿,再给予她一次重创!
“唔——”言彩咬牙不让自己晕过去,如果她晕倒了,一切就麻烦了。
她和含梅偷跑出来玩的事若是让爹知道,不只是她会受罚,含梅也会遭殃,她绝不能晕倒让人给送回家去。
跌坐在地的少年看着她一脸无畏无惧,不禁深感佩服,舍己救人,她的勇气确实可嘉。
少年从地上翩然一跃,赤手空拳迎向黑衣刺客,十四五岁的年纪,竟是手脚利落,武功高超。
“少爷小心!”
苞随在少年身旁的护卫过于失职,事情闹大才从另一头赶过来搭救。
少年将刺客交给护卫,径自冲到言彩身旁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还好吧?”少年一脸不安,却忍不住大骂道:“你真笨!明明知道有人要行刺我,还朝我奔过来。”
“我……只是想救你……”真是太委屈了,舍身救人却还要被这个人凶,这样不对吧?
“你住哪儿?我立刻送你回去,并且帮你请大夫!”
送她回去?!
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的言彩,一听到他要送她回去,涣散的精神立刻恢复,不敢晕了。
“不、不用了——”
“你没事吧?!”含梅两眼带泪地奔了过来,看着小姐腿上裂开一道好长的血口,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天呐!这伤……”
“别说了,快扶我回去吧。”言彩感到浑身发软,总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晕倒在他怀里。
艾梅赶紧扶过虚弱的小姐,她感觉得出小姐是故作坚强,其实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让我送你回去吧,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他一脸真挚的表情。“我替你请大夫!”
“不必了……这伤……我、我可以自己处理。”说完,言彩低头向含梅附耳几句:“我们快走,不然会惹上麻烦。”
“是。”
艾梅看了少年一眼,狠狠地记住了他——小姐可是为了救他才受伤,如果小姐有什么万一,都是他害的!
少年暗忖,赶紧取下腰间系带的玉佩塞到言彩手里。
“既然你不领情,不过这是我从小带到大的长寿玉,送给你保平安,今日你舍命救我,便是对我有恩,他日如果有什么困难,尽避拿这块玉到将军府找我,我叫卫不居!”
卫不居……
言彩将他的名字反复咀嚼,原本想要将玉佩还给他,但是含梅已经将她扶远了他身边,于是她最后漾开了一抹灿亮的微笑,喃喃低语:“谢谢你的玉……你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小姐!小姐!”
言彩坐在窗棂前小憩,梦到有关儿时的梦,却被含梅的呼唤声给吵醒了,梦也消失于现实。
“什么事?”言彩揉了揉眼角。“瞧你慌慌张张的。”
“唉呀!奴婢也不知道这该说是良缘?还是孽缘?”含梅将刚才在大厅外不巧听见的消息一股脑全告诉小姐。“我经过大厅时,听到老爷和夫人在谈你的终身大事!”
言彩露出一抹苦笑道:“他们还在忧心我这辈子嫁不出去么?”
“不、不是!这次不一样!老爷说已经替你找到好对象了!”
“嗄?!”
言彩吃惊地抬头对上含梅认真到不行的表情,她敢确定含梅绝不是在同她开玩笑。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我……”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已经日渐失去知觉的左腿。
自从十年前元宵夜的那场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她的人生也随之改变,可说是彻彻底底地被破坏掉了。
她以为腿上的伤无大碍,可是当含梅将她扶回家后,她却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连夜高烧不退,爹急忙请来了大夫为她看脚伤、治大病,而娘则在她的床边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念着她这辈子算是废了!
斑烧退后,一觉醒来,她的人生真的变得不同以往,她再也无法像常人一般行走,无法跑、无法跳,只能一跛一跛地,前脚拖着后脚前进,爹和娘最后能为她做的,只有给她一根拐杖作为弥补。
即使如此,她也怪不了任何人。
是她自个儿心甘情愿,替人挨下这一记狠剑——
“这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奴婢觉得姑爷的人选才是大问题!”
瞧含梅一脸大惊小敝的模样,言彩不禁化开脸上吃惊的表情,笑容也随之缓缓漾开。
“爹替我找了什么样的丈夫,我大概心里清楚了。”
“你怎么可能清楚呢?”含梅愈说声音愈大,最后简直像在对她家小姐大吼大叫,情况足以叫人大称不可思议。
“爹是不是帮我找了一个和我一样有缺陷的人来当我的丈夫?”言彩笑问,语气云淡风轻,仿佛事件的主角儿根本不是她。
“不是的!他非但没有任何缺陷,而且还是小姐最应该痛恨的人!”
“你的意思是……”言彩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努力地吞了口口水。
“姑爷的人选正是护国将军——卫不居!”
“你说什么?!”言彩激动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含梅所带来的消息,会是真实的。
“这是奴婢亲耳听见,绝不会错!”
“怎么可能呢?将军府是何等地位?咱们不可能高攀得起。”她只不过是官宦之女,配不上他呀!“奴婢也不晓得,只听老爷说他特地送礼到将军府去,除了恭贺卫将军屡立大功之外,更为了替言府找有力的靠山,所以向卫将军提亲,孰料卫将军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让老爷又惊又喜呢。”
言彩几乎没了声音。
卫不居……爹竟然要将她嫁给卫不居?!
她怎么能嫁给他呢?他是勇猛果敢的护国大英雄,姜战沙场,英气焕发。
每次他征战凯旋而归时,她都会吩咐含梅到城门口替他接风,再将热闹非凡的情形回来告诉她,虽然合梅总是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是还是努力地将整个经过绘声绘影告诉她。
听着含梅的叙述和残留在脑海中对他的记忆——出身将军世家,本身又是个骁勇善战的人,功绩非凡,所以皇上下旨赐封,让他子袭父爵,成为护国大将军,永受人民敬仰、爱戴!
正因为如此,她早对护国大将军卫不居产生了孺慕之情,可这分情只有深藏在她心中,没人知晓。
“不行!我不能嫁!”
她是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怎么能答应这桩婚事而在往后拖累他呢?
“当然不能嫁!卫不居可是害小姐瘸了腿的人,算是小姐的仇人,小姐怎么能嫁给自己的仇人呢?”
“不是——”含梅误会她的意思了,但是她却也解释不清楚,不愿意嫁给卫不居的理由是什么。
她不想透露自己暗藏深处的感情。
“我要找爹拒绝这门亲事。”
言彩拿过斜靠在桌边的拄杖,辛苦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对含梅说:“千万不可以告诉我爹,我的腿是因谁而变成这样子,知道么?”
“为什么?”含梅觉得应该要将实情告诉老爷才对,这十年来她一直想找机会说,可是都被小姐阻止了。
“我不想惹出多余的纷扰。”
现在爹已经要将她嫁给卫不居了,若是让爹得知她的腿伤,是因为卫不居而造成的,爹更会要求卫不居对她负起终生大事之责。
她不希望事情愈来愈复杂。
“小姐……”含梅语重心长地问:“你不会觉得很不甘心么?这十年来你都不快乐不是么?”
小姐所受的委屈她含梅是全看在眼里的,当初因为贪玩而女扮男装溜出府邸,从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在事情发生之后,小姐将所有的过错一肩担起,没留半个黑锅给她背,这一点她是完完全全心存感激的。
但是小姐的人生却从此变得晦暗,这是她无法逃避的良心谴责。
“我并没有不快乐,你别想太多,瘸了这条腿,并没有夺去我什么,而且是我自个儿要冲出去替他挨剑,谁都没有错。”
言彩也感到为难,她知道这十年来,含梅都活在自责的阴影下,然而含梅并没有错,一切都是她自个儿的冲动。
她真的不怪任何人,不怪含梅更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