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番禺
相思成灾,痴痴地盼了许久,纵然未见人影,还是盼君入梦,聊慰相思之苦。
寂寥的夜将尽,曙光乍现的瞬间,失落再次占领思绪。黎明的到来象徵崭新的一天开始,他,还是没有下落呵!揉揉发酸的眼睛,紫艺又单独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
背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愁苦心情,她不怕等,只怕他消散在空气中,从此天人永隔。
他当真会来找她吗?
曾经嗤笑海誓山盟,也因他的绝情,让泪流尽,决心冷情终生。然发誓不再落下的泪,却在黑念玑护送她来此的路上,听闻瑾棠的真情事迹后,再次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她错怪了瑾棠,一个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居然将她铭记于心,为何自己总是迟钝得无法感受?老是拒绝接受旁人的好意,老是在相同的错误中打转,她只恨自己未能马上飞回他身边,患难与共。
她会等的,不论是十年、二十年,就算容颜老去,就算沧海桑田,只要瑾棠终会回到身边,她便心满意足。
虽然紫艺的信心满满,可旁人却不一定怀着同样的信念。随着光阴的飞逝,连黄承淮和黑念玑也不禁动摇原本的笃信。
太多负面的传闻未曾得到反驳,陆续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指出,二皇子已经死去,就在她离开没多久的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孤独地陈尸在府邸中。
而且矛头虽然一致直指向硕祯太子,却没有人敢真正出声质问。
流言描述得生灵活现,甚至有人说撞见瑾棠的鬼魂在空旷的府邸中飘荡。
紫艺当然不相信。
她坚持死者造访人世间的最后时刻——百日已到,可他从未入梦来。
鳖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紫艺强颜欢笑时说出的话语,也是维系心中信念最坚强的理由。
逼承淮与黑念玑几次秘密北上,硬闯皇宫,都无法辨别所谓二皇子遗体的真伪,所以她不肯死心,在平静的外表下怀着希望,终有一天,瑾棠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和她重新开始。
“你又没睡了。”黑念玑听闻声响,进到屋子里,见到她满是血丝的眼眸,忍不住心疼地责难道。
“我没事,反正睡不着,何必逼迫自己?”
“这样下去,你以为自己的身体能撑多久?”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她却睡得极少。
“没关系。”紫艺摇摇头,一脸笑意盎然,“又是个崭新的一天,也许就是今天瑾棠会来找我呢!”
“我带你到昆仑山避避风头吧!听说现在京城里正在搜索二皇子的余党,打算来个斩草除根。硕祯的心底仍有疑虑,怕是要进行大规模的扫荡。”他压低声音劝着,“或许哪天他发觉不对劲,找到这南蛮之地,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逐渐地将黑念玑与黄承淮放入心中,当成自己的兄弟般,这会乍听闻将要分离,不觉有些恋恋不舍,“你要走了吗?”
“我会带着你一同离开。”
“不。”她温柔却坚定的拒绝,“除非瑾棠殿下出现,否则我决计不会离开。”
“还等什么?”黑念玑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恶狠狠地说:“或许他已经死了。”
“我相信殿下还活着,他一定会来找我。”维持着旧时的称呼,紫艺理所当然地回答。
讨了个无趣,黑念玑悻悻地旋步转过身子,怕自己太过生气的神情会骇着她。
“别太死心眼,你还年轻,没名没份的,有必要为殿下守活寡,浪费美好的人生吗?紫艺,殿下曾经亲口告诉我,若是他无法活着,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他劝慰着,“已经过了这么久,殿下都没有出现,大概是……凶多吉少吧!”
“才数月不见,你竟然有了异心。”唇角绽开春花般的笑靥,咯咯声出自檀口,紫艺不赞同的道:“当心哪,黑兄,殿下听到你的话可能会生气唷!当然喽,讲义气的我不会泄密。”
她太过乐观的表情让人忧心,就像飞蛾扑火,无怨无悔。万一殿下真的已不在人世……
想起殿下最后的交托,他拧起眉。不能再让紫艺沉沦下去,得想想法子让她清醒才成。
“殿下的红粉知己满天下,又不缺你一个。”黑念玑逼自己说出更残酷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殿下虽然没有死,却不要你怎么办?你还要死守在此地吗?”
偏着头想了想,虽然有些气恼他的质问,但她却不得不承认,心底也曾畏惧过相同的事,不过想通后她不怕了,信念在心中滋长,每一个漫漫长夜过去,都替自己带来更多的希望。瑾棠如此将她铭记于心,未曾亲口说爱他之前,她不肯放弃,不愿死心,就算他早已另有所属,亦不枉自己曾经爱过。
“我知道你的担忧,黑兄,既然上天赋予我这样的命运,何不坦然接受。”紫艺神情平静,“紫艺自知渺小,终生却已经交付到殿下手中,除非他亲口说出,否则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罢了,既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等待,我也无话可说。愿上苍怜你,还回完整的殿下吧!”
摆念玑叹口气,早已经知道这是无望的爱,但在朝夕相处下,未曾捻熄的爱苗再次死灰复燃,自己到底还是无法死心。这是他最后一次逾越本份,就算名不正言不顺,她到底是殿下亲口谕令认可的女人。
“总有一天,属于你的幸福会降临。”她笑着祝福。
“你真的相信殿下还没死?”他再问。
“当然,我曾经见识过殿下的武功,比咱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高明,除非……”她眸子一黯,笑容变得苦涩,“他不肯来找我,想必是还有危机未解除,我应该有信心。”
虽这么说,可她担心,炽热的血液也有冷却的一天,瑾棠再不出现,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在人前的强颜欢笑,几乎已到了极限,再下去,怕自己会疯了、癫了,遗忘了他的美好。
“你和黄兄曾经见过那具尸体?”她到底还是问了。
“是的。”黑念玑黯然地说。
“像……他吗?”掩藏不住的颤抖自紫艺口中逸出,“这么多年的相处,你们该……辨识得出来。”
“身形和衣服是很像,但那些都可以伪装。容貌嘛……很遗憾,我和承淮并不能确认。”想了想,他实话实说,“那尸体可说全毁了,仿佛有心人刻意教人无法仔细分辨。除了一块贴身的玉佩证实身份之外,没人能说得准。”
“还好,我真怕你说那具尸体就是殿下。”缓缓地吁口气,提至喉头的心总算回归原位,紫艺苍白的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既是如此,殿下应该还活着。”
她不肯死心,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就能苦撑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瑾棠仍旧没有来找她。
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无法抹去她那椎心的痛楚,而她的等待,似乎更遥遥无期。二皇子之死的传言已经渐渐平息,百姓们的生活又恢复正常。
近日连黑念玑和黄承淮也鲜少上门,紫艺心中孤单的感觉更胜以往。
低头缝着衣裳,将心灵暂且寄托在杂事上,紫艺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把命运交给老天爷安排。目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寻常女子会做的针黹,还有自己烹煮食物,练习当个真真实实的村姑。
以前总是将时间耗费在武学上,未曾仔细研究过的女红,这会可得从头学起。
“哎呀!”胡思乱想之下,针尖刺到手指,刺目的红点不小心滴落在绣布上。
“一个女人家,居然连拿针都不会。”讥诮的声音入耳,紫艺面前出现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那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斑大的身躯挡住扁线,使人无法瞧清他的长相,但她很确定自己未曾见过此人。
紫艺皱起眉头,“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我自己就进来了。”男子说话的语气十分傲慢。“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陌生人。”她冷着脸赶人,“你有需要的话,前头有客栈,我想那里会很欢迎你。”
“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男人佯装惊讶,始终侧对着她,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瞧这里挺空的,留人借宿一宿亦无大碍,小娘子未免太过小心眼。”
冷凝的血液开始波动,好一阵子失去知觉的紫艺,听闻男子短短几句话,居然火气冒起、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地应对。
“我这里不是客栈,请你自重。”
“呵,好凶悍的女子。”
男子发出的低哑笑声,让紫艺心中起了疑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那身衣物虽平凡无奇,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掩不住一股高贵的气息,像殿下微服出游时的神态……
她疯了,居然拿眼前的陌生人和瑾棠比较!
“请出去,此处不留人。”慌乱地下逐客令,紫艺索性背过身子,不再瞧他,生怕控制不住狂野的心,做出惊人之举。
“你总是这么怕生。”
简单一句话,像警钟般敲开所有的混沌,饶是未瞧见陌生人的面容,她依然能轻易地勾勒出他此刻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瞅着人,像昔日生气时候……她的心开始疼痛,揉合着期望与担忧的情绪,一古脑地全都往心里堆积。
真的吗?他真的来找她了吗?
猛然旋过身,斗笠阴影的下方,那张熟悉的唇正勾起邪恶的笑。
是他,真的是他!
梦寐以求的人,如今近在眼前,她在作梦吗?大白天就作梦,是因为思念过深,还是上天怜惜,终于让他的魂魄入梦和她相会?
“你……”轻轻地啊了声,紫艺倒退一步,痛苦布满脸庞,“我……我……”
“别你呀我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这样吧!在下赶了大半天的路,小娘子可愿意留在下在此歇息?”他索性大步向前,轻佻地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一如往常地将她搂近。“你的身子在颤抖,是害怕吗?”
这熟悉的触感……她抬起脸来注视着,这除了瑾棠之外,还能是谁。
泪眼朦胧,透过满溢的水光,她虽然瞧不清他的长相,但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下。
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紫艺张开口,让决堤的泪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出,她感觉伸出去的手模到温热的实体,这不是梦,不是虚幻。
“我的心好痛啊!”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心痛?”他眉头紧蹙,“怎么了?”
“你居然到现在才出现……”窝进宽阔的胸怀间,她放声大哭,这是自被阿爹卖掉后,她头一次在旁人的面前表露真情。“我等了那么久……久到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居然敢丢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你又怎么忍心让我孤零零地等在此地,你的心好狠!”
“我不是来找你了吗?”抚着她的青丝,瑾棠语气柔和地安抚着,“有了你的等待,才让我有目标,不会迷失。”
“我好怕,怕你真的死了……怕你不会来找我……怕我得孤独地度过下半辈子……”她抽噎地回应。
他伸手欲抬起她的脸,不意却得到顽强的抵抗,紫艺打死不肯让他看到自己梨花带泪的可怜姿态。
“别再流泪了,把头抬起来。”
“我不要!”她摇头拒绝。
“连我的命令都不听,紫艺,你不乖。”
“我本来就不乖!”她的肩膀仍在抖动,说出口的话依旧万分坚持。“你是殿下也好,是皇上也好,是普通人家也好,只要能留住你,就算被罚、被骂,我也不在乎。”
瑾棠叹口气,干脆用力搂紧怀里变得更加瘦削轻盈的身子,轻轻地吸吮她的泪。
他的碰触让她的情绪渐渐平缓,紧紧搂住他的细瘦手臂更加坚定。
“这次殿下别想摆月兑我,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瑾棠无语,捧住她的小脸热切地需索着她的唇,将她完全压贴在自己身上,久久之后才放开。
“傻瓜,你以为我舍得走吗?我可是一生一世要跟你在一起。”
紫艺羞怯地笑了,这本是沉重的负担,如今却变成异常美丽的梦境,一生一世哪!听起来多顺耳。
蚌然间,她的眉头皱起,急急地翻看他的衣服。“殿下的伤还好吗?我有没有弄痛你?”
“没事了,我早已恢复健康。”瑾棠失笑地捉住那双探索的小手,忽然想起一件事,“别再叫我殿下,那日在京城中二皇子已死,如今我只是个要与你生活在一起的普通百姓。”
皱着眉头,瑾棠回想起那个令他心痛的夜晚。
在惨淡的夜色中,已然杀红眼的硕祯,让权势迷蒙了眼,连温暖的心都失去,只想除去他,以绝后患。
多年来他的忍让、刻意佯装出的纨绔子弟的风流形象,都宣告失败,他依旧是硕祯的眼中钉。他蓦然明白,想摆月兑这种生活,唯一的方式就是让自己“消失”在天地间,如此对他们兄弟都是一种解月兑。
所以念头一转,他让硕祯的刀深深地刺入自己的体内,但求用鲜血换来宁静与和平。
如今紧拥紫艺在怀,瑾棠知晓,赢家是自己,就算失去天下又如何,就算登基为帝又如何,那还比不上当寻常人家的生活清幽,和心爱的女人当一对神仙眷属的逍遥自在。
“我无法放开你。”望着紫艺迷蒙的双眼,他深情款款地说,“从前的我不懂情与爱,镇日纵身于酒色中,身边女人来来去去,未曾思索过欲和谁交心,连婚姻大事都可以委由旁人安排。但是后来,我渐渐地陷入你编织的情网中,无处可逃。”
“我……当真可以相信你吗?”她不甚确定地问。
就算失去二皇子的头衔,以瑾棠的人品、才气,势必有许多女子愿意攀附,主动送上门。不安的感觉再次滋生,紫艺咬着下唇觉得自卑起来。
“我要女人,何需顾虑她们的意愿,只有你……”他轻叹,“紫艺,你让我破了戒,我无法违背你的意愿。”
他的情感昭然若揭,再要小心眼,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带着满心的欢喜,紫艺柔顺地偎在他的怀中,“我爱你,好爱好爱。原以为此生将无法对你说出口,没想到上苍怜我,居然还能活着见到你。”
爱恋的眼神交错,瑾棠抬起她小巧的下颚,再次印上热切的吻。两人唇齿相交,今生怕是再难分离。
“殿……不,公子,时候已到,咱们该走了。”
伴柏达轻轻地咳了声,提醒屋内一对情人注意。
“洪兄,”许久未曾听闻的声音令紫艺惊讶的问:“他也来了?”
“多亏有柏达的帮忙,弄来身形相似的尸体,掩护我没死的事实,否则又怎能顺利地逃过硕祯的追踪,南下与你相会。”瑾棠抚着她的颊,朗声对洪柏达吩咐,“准备好之后就出发吧!”
“上哪儿?”捉住他的手,紫艺紧张地问,怕自己再度被丢下。
“虽然二皇子已死,但我们留在此地终非安稳之计。番禺近海,辽阔的海洋上有许多未知的新鲜事,咱们一起到外头走走,瞧瞧外面的世界,将烦恼留在此地吧!”瑾棠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紫艺开怀地笑说:“看来我错过很多事情,你可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你也懂得命令我了。”他好笑的道。
“欠我这么多,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吧!”只要有他在身旁,就算天涯海角她也跟随。
走出屋外,洪柏达、黄承淮、黑念玑三人已经准备妥当,只待瑾棠一声令下,即可出发。
“真好,大家都在一起。”挽着瑾棠的手,紫艺眼中有着感动,“从今天开始,咱们不会再分离了。”
“殿下……”黄承淮忽地苦着张脸,“瞧我笨的,该叫公子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念玑愿永远跟随在公子身边,一生一世。”
“还有我,只要能和公子同行,永远别忘了算我一份。”洪柏达跟着说。
“我们是名震天下的四色护卫。”紫艺淘气地接口,“少了我们,瑾棠怎么大展神威。”
“说得好,天底下再没有难得倒咱们的事情。”瑾棠大笑,欢乐的心情传染给每个人。
扫除阴霾之后,阳光便开始露脸,再也没有值得他们烦恼的事情。
三年后
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硕祯安然地保全太子的头衔,并于皇帝寿终正寝之后,顺利登基继承大职。
登基后的硕祯一改昔日残暴的作风,以仁政治国,任用贤良,减轻税赋,广建学堂,更与邻国修好,维持边界的和平,短短时间内就赢得百姓们的爱戴。
然而他的身体却日渐消瘦,只因无法安眠,夜夜呼唤着瑾棠的名字,嚷着他要来索命,登基后第三年,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
柄殇日,举国百姓均陷于哀伤的情绪中。
一行气质非凡的五个旅人坐在客栈中,听着众人闲来无事的谈话。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死了。”
“别管了,咱们已经与这些无关。”
“就是说嘛,补充好饮水、食物之后,咱们再向另一个蓬莱仙岛出发。”
“你……还好吗?”同行的唯一一名女子关心地望着沉默不语的男子,纤手握住他的大手,试图给予力量。
“只是有些感伤,毕竟兄弟一场,我也不愿意见到他的下场如此。”俊美的男子露出悲伤的笑容,回握住她的手,“放心吧,我已经退出历史的洪流,断无再自找苦吃的道理。”
“或者咱们该留下来?”女子问。
顿时,四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男子身上。
他微哂,“不,我们早就已经月兑离这里了,不是吗?”
他站起身子,向北方的天空凝望片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