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夏日傍晚,夕阳将天空与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湿凉的海风阵阵吹袭,带走了白天蒸腾的热气,降低了黏腻恼人的炽热高温。
夜晚来临,戏水人潮几乎散尽,海滨不再喧哗热闹,剩下未曾停歇的浪潮声,是大自然中时而舒缓平静、时而激昂疯狂的奇妙乐章。
日落前,解忍结束热爱的冲浪活动,回到岸边观赏艳丽的彩霞余晖与变化多端的奇幻天色,接着目睹月牙升起,繁星点点。
他喜欢充满阳光、比基尼的盛况,也乐于享受无人干扰的宁静,天地彷佛是他一人所拥有。
夜色更深一点,解忍告别满天星光,拎着外套准备离开待了一天的场所,到停车场取车返回市区,再到和女友相约的美味意大利餐厅吃晚餐,共度浪漫的夜晚。
走到一半,他忽然听见一对男女的交谈声,音量不大,谈话的内容很快被风吹散。
他想,大概是热恋中的情侣故意选择漆黑的海边,既能增添情调,也方便掩护恋人之间亲密的大胆举动。
解忍很识相的快步通过,尽量不破坏别人谈情说爱的兴致。
然而,情况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当一名男子迅速从他身旁疾步走过,他反射性转头,原本成对的情侣只剩下女子孤单地立在原地,忽然刮起的一阵强劲海风,致使她纤荏的身躯剧烈晃动了下,彷佛下一刻便会随风飘起。
解忍多看了她两眼,她的脸庞低垂,看不清表情,但没有一个女人被男伴抛下不会生气难过的。
无论再怎么争吵或谈判破裂,男人也不应该负气离去,不顾女人的安危,把对方留在乌漆抹黑的海边,实在有失风度。
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缓缓抬起头,转向他站立的方向。
透过微弱的光线,解忍勉强辨识出,女子长相颇为秀气,面无表情的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若无其事的别开脸,看向大海,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任凭浪花打湿她飘逸的长裙裙襬。
解忍拢起眉,无法对她危险的举动置之不理,深怕她会想不开做出傻事,毕竟她刚历经不愉快,他不能眼睁睁让憾事发生。“小姐,这么晚了,不适合下水。”
女人对他的警告无动于衷,没有理会他的迹象。
解忍朝她靠近了几步,加大音量,试图劝阻。“小姐,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妳这样很容易受风寒,得到重感冒,而且也不安全。”
一道风浪席卷而来,女子站不住脚,跌坐在浅滩之中,海水打在胸口,寒意直攻心窝,让她冷不防倒抽一口气,混乱的意识倏地恢复清明,浓烈的悲伤重新占据心头。
解忍不假思索的丢开手中的外套,立刻趋前扶起她,不在乎自己昂贵的牛仔裤也弄得一身湿,接着费了一些力气将她拉上岸,退到海浪抵达不了的地方。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或者随便结束生命。”虽然费了不少气力,但他的气息依旧稳定,虽然放缓声调,却还是难免像严肃的说教。“有勇气寻短,不如想想怎么好好过日子。”
女子抬眸,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我没有任何想死的念头。”她的口吻和表情都很冷淡,好像是他无故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明白他误解的原因,八成是把她当成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那种女人,不过她不打算澄清,她在想什么,没必要一五一十告诉他。
解忍沉下眼眸打量她,对她不屑一顾的态度感到饶富兴味。“喔?那很抱歉,是我太多事了。”他自嘲道。
那副失魂的模样,说她没有寻死的念头,很难教人信服——但他忍住没多说。
女子沉默须臾才回答他。“是有些煞风景,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的口气比前一次和善一点。
闻言,解忍扬起嘴角,笑了,觉得她挺有个性。“妳很喜欢海?”
“不是很喜欢。”女子即刻回答。
既不是想***,也不是喜欢大海才冒险涉水,那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更觉得她奇特了。
思索片刻,他决定不问,走去捡起丢置一旁的外套,拍掉上头的泥沙,回到她身边并披覆在她微颤的肩头。“即使是夏天,晚上的海风还是很冷的。”
“看来好像是。”女子下意识摩挲着双臂,没有抗拒他友好的举动。
解忍轻笑一声,对于她的每一次回答都充满期待。“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送妳一程,这种地方不好叫车。”
女子停顿半分钟。“你真有正义感。”答非所问,还带点嘲讽。
解忍看见她唇角微扬,稍纵即逝的浅浅笑容,宛若寒冰中绽放的花蕊,别有韵致,让他惊艳。
他的眼神很直接,毫不掩饰的望进她迷蒙的瞳眸,进而产生更进一步了解她的。“我只是尽一份男人该具备的风度。”他压低嗓音,彷佛怕惊动她似的。
女子忽然低敛眉睫,排拒他放肆的注视,也婉拒他的好意,赏他一记软钉子。“我自己开车来的。”
解忍确实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一瞬间怔愣住,英俊的脸孔浮现尴尬的神色。
女子解下肩上的外套,递还给他。“要收回去的话,请便。”她清秀的脸庞显得世故。
男人如果知道女人不会上勾,就不会再白费心机讨好。
解忍睇住她,哑然失笑。
僵持了一会儿,女子见他没有收回衣服的意思,倒也不多做无谓的坚持。“有机会再碰面,我会还给你。”
她淡薄的语气,显然认为他们再相遇的机率微乎其微。
解忍但笑不语。
年轻女子弯身,把质感绝佳的外套放在脚边,双手拢紧裙裾,用力扭转出多余的水分,减轻重量。
她的动作既有几分孩子气,又流露出不矫作的率性洒月兑,交织出一股独特的气质,深深攫获他的目光。
直到裙子拧不出水分,秀丽女子拎起脚畔的男性外套,起身后立即穿上,态度落落大方,不会故作姿态。
她朝他颔首示意,然后转身离去。
解忍没有穷追不舍的跟上去,仅是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范围,他才迈开脚步往停车场走去。
这一场意外的邂逅,终究无疾而终。
然而,陌生女子的清丽容貌、冷淡的语调、以及如风一般捉模不定的心思,化成一个特殊符号,存在他的心中。
碧海蓝天,艳阳高照,广阔的大海吸引众多游客,前来享受专属夏季的气息。
没一会儿,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戏水的人们纷纷匆促走避,急着找地方遮蔽,或者干脆打包走人,毕竟下过雨,一片泥泞状态,并不是个适合继续玩乐的场所。
也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人潮已全数流失,而天地也被灰暗吞噬,失去了色彩,给人一种冷清荒凉的错觉。
解忍赶在气候变坏前回到岸边,连忙搁下冲浪板,跑到不远处木建的凉亭下,避开气势磅礡的雷雨。
落雷时,独自在空旷的海边是很危险的,不可不谨慎,万一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当他抵达斑驳的凉亭内,木制长椅已被一名女子与小女孩占据,两人大概刚好说到有趣或开心的事,发出愉快的笑声。
察觉有人跑了进来,夏恒月第一个反应是敛起笑容,并且伸手揽住身边的小女孩,警觉心十分强烈。
解忍站在另一侧的栏杆旁,先是将她防卫的动作收进眼底,随后才抬眼望向女子——
女子正用一种疏冷的眼神盯着他,严肃的表情未变,但脸部线条比较没那么紧绷。
解忍的黑眸紧紧锁住她的脸孔,淡去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心中讶异不已。
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也是在这个海边,他们曾经有过短暂交集。
是她没错吧?他犹然记得朦胧月色下,她不美艳却惑人的雅致脸庞、清澈却寂静的双眸,与眼前女子的长相气质重迭。
他真的没想过,会和她不期而遇,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不是个宿命论者,可是偶尔会遇到一些巧合,似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不可违抗。
例如现在的情况。
他原想开口攀谈,但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变主意,住了口,决定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再作应对。
夏恒月和他对视了数秒,便默默低下头帮怀中的小女孩擦拭头发,好像与他未曾相识。
解忍黯下眸光,被忽略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她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会有点失望,但她若是彻底忘记他,倒是颇令人丧气不悦。
一阵静默后,小女孩不期然的开口,用着稚女敕的嗓音唤他。“帅叔叔。”
解忍冲着她亲切一笑,看她的眼神十分温柔。
四岁多的小女孩忽然跳下长椅,走到他面前,把手中软绵绵的毛巾递了出去,小脸抬得高高的,乖巧认真地说道:“不擦干干会感冒喔。”
解忍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笑意甚深,索性蹲下高大的身躯,与她平视,也解救她的小脖子。“妳好乖好聪明。”他忍不住伸手轻抚她柔顺的发丝,称赞道。
女孩没有闪避他的触碰,甚至乐于接受他的靠近,主动把大毛巾覆盖在他的头上,为他擦拭头发。
解忍纵容她的调皮作乱,极有耐性。
小女孩停下动作,掀开毛巾一角,窥看他的表情,见他面带笑容,她也笑了开来,露出一排整齐白皙的小牙,连圆滚滚的眼睛也笑得弯弯的,模样十分讨喜。
“谢谢妳。”解忍由衷喜欢她。“妳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回头看了身后的姑姑,观察她的脸色,再决定回答与否。
泵侄俩长时间相处,已培养出绝佳默契,只消一记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意思。
夏恒月没有明显的反对,给了女孩自行选择的空间。
知道姑姑没有禁止,女孩把小头颅转正,开心的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叫夏心桐,今年四岁半。”末了,还天真无邪的补上年纪。“叔叔的名字呢?几岁?”
解忍欲言又止,笑容随后消失,俊脸倏地往下沉。“名字……”他低吟,给了一个出人意表的答复。“叔叔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也不确定自己几岁,没办法告诉妳,对不起。”他低落的嗓音充满歉意。
“嗯?”小女孩夏心桐皱起眉,童稚俏脸写满懵懂与困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何况还是个很高的大人……
闻言,始终置身事外的夏恒月,那张云淡风轻的容颜闪过一丝愕然,眸光透着质疑。
“叔叔好可怜喔。”小女孩夏心桐想过之后,流露出同情。“叔叔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她小小的脑袋瓜子,没办法想得太复杂。
“叔叔连自己家住哪里都不记得了,也记不得家人的长相和名字。”解忍故作哀伤的说。
夏恒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见他神色黯淡沮丧,似乎真的很迷惘,她不禁开始半信半疑起来,却仍不动声色,不打算介入他的私事。
她不是古道热肠的人,就算他的处境听起来很不寻常,她也无心探究,反正她也帮不上忙,开口询问只会造成对方的误解,以为她有意给予援助。
傍了希望又让对方失望,比一开始便不闻不问还要残忍。
见她不为所动,解忍对她产生更多好奇,更近一步接近她的念头益发坚定。
在这之前,有一件事他必须事先确认,才能决定是否采取行动——
他重展微笑,询问小女孩。“后面坐的,是妳的妈咪吗?”
“她是我的姑姑。”夏心桐的声调稚气甜腻,惹人怜爱。
“是吗?妳们长得好像,一样漂亮。”解忍打从心底这么想,不是恭维讨好的客套话。
“叔叔也帅帅。”夏心桐扬起眉梢,语气天真,是最纯粹真实的回答。
解忍感到莞尔,忍不住哀模她柔细的发丝。“谢谢,妳真是个小天使。”
小女孩似乎很开心自己被称赞是个小天使,笑得无比灿烂,然后转身投入姑姑怀里撒娇。
夏恒月也自然地圈住她娇小的身躯,彷佛在捍卫最重要的宝贝。
“叔叔说我是小天使喔。”夏心桐仰起红通通的小脸蛋,撒娇的小声说道,细微的童音透着欣喜。
夏恒月颔首应和了声,嘴角含笑,不经意展现出发自内心的温柔神情。
解忍看着两人温馨的互动,明确感受到她们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深厚情感。
如果他现在手中有相机,绝对会情不自禁的按下快门,将两人美好的笑容保存下来。
接下来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都没有人开***谈,只剩下雷雨交织成气势惊人的声响。
“看来短时间内,雨是不会停了。”解忍望着灰蒙昏暗的天空,喃喃低语。
夏恒月下意识的随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烟雾般的雨幕遮蔽了一切。
“姑姑,我肚子痛痛。”夏心桐突然怯怯地说,知道自己又成了小麻烦,很不应该。
夏恒月立即变了脸色,不再是无关紧要的镇定模样。“想上厕所吗?”她着急地问宝贝侄女。
心桐摇摇头,原本苹果般的小脸,此刻血色尽失,苍白如纸。“痛痛……”她弯子,泪水滚了下来。
夏恒月胸口一紧。“姑姑马上带妳去医院。”她的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她抱起孩子,然而持续不辍的豪雨使她却步。
从凉亭到停车场最快也需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她怎么忍心再让正处于强烈病痛中的孩子一起被大雨淋?!那样势必会让病情加重……
由于太过紧急无措,恒月不免乱了方寸。
见事态迫在眉睫,解忍主动出声询问。“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般月盯着他看了三秒钟,然后说道:“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车开过来吗?”她讲话速度很快,口气并不怎么好,听起来像在命令。
解忍了解她的心情,一点都不介意。“当然。”
般月把钥匙交给他,并告知车牌号码及停车的位置,缩短他找车的时间。
解忍本想建议她打电话叫救护车,不过转念一想,他有了其它心思,况且这种不佳的天候,救护车恐怕也会有所延迟,遂改口允诺:“我会尽快赶回来。”
语毕,他不畏雨势便往停车处冲去,帮忙取车。
般月抱着孩子,坐立难安,担忧焦虑全写在脸上,多等待一秒钟都嫌漫长。
不确定经过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她看见男人撑着伞迅速朝她跑来。
“快上车。”解忍负责打伞,领着她坐进车子后座,为她关上车门后,自己再返回驾驶座,直往印象中最近的医院驶去。
“很快就会到医院了,给医生叔叔看过之后就不会痛痛了,心桐再忍耐一下,好吗?”恒月柔声安抚怀中的女孩,并试着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嗯……”心桐有气无力的从喉间挤出孱弱的响应,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哭闹,只是静静的紧偎在最心爱、最信任的姑姑怀里。
“妳好乖。”恒月声音哽咽,心如刀割。
她闭上眼,在心中祈祷,希望孩子平安健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不停歇。在最无能为力之际,唯有寄托于信仰,才能求得一点内心的平静。
“医院到了。”
解忍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家规模不算大的医院,不过他非常推崇该医院院长的医术,这位累积了四十多年经验的天才医师,经历过一段风光的名医时期,最后却选择离开知名大型医院,来到靠海的地方开设一家小病院,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
一年多前,因缘巧合下,他认识了这位年纪足以当他爷爷的长者,两人意外的相谈甚欢,成为忘年之交。
偶尔,他们还会相约出海钓鱼,十分愉快。
虽然他扬言失忆,照理说,不应该把临时决定的“赌注游戏”对象带到熟识的友人的面前,这等于陷自己于不利,谎言很轻易的会被拆穿。
不过,这附近只有这家不太起眼的医院,他岂能昧着良心为了这一点因素,让几岁大的孩子忍受剧痛。
般月恍然睁开眼,逼回眸中的泪,急忙下车。
解忍已候在车外,撑着伞堡送她们进医院。
一进医院,恒月直接找上护士告知孩子的情况,请求医生立即看诊。
“病奔交给我,请妳先冷静下来,到那边填好病奔数据,医生才能看诊。”一名中年护理人员接过孩子,指示她到柜台,接着又唤了另一名年轻护士通知医生,态度从容不迫,相当专业可靠。
中年护士除了冠有护理长头衔,亦是院长夫人,是院长最不可或缺的助手、人生的好伴侣。
填好病历表上侄女的资料,恒月直奔诊疗室而去,满头白发的医生正在为心桐做月复部检查,心桐也很配合,没有吵闹尖叫,有着超龄的懂事。
般月仅能在一旁观看,束手无策的无助感,令她心慌意乱,于是又不自觉的十指交握,做出祈祷的动作。
经过一番诊断,医生终于放下听诊器,在病历表上沙沙地写下一串英文草书,表情严肃。
“医生,孩子怎么样了?”恒月趋前揪着医生的白袍,紧张的追问。
医师依旧写着病历,直到开完处方,他才缓缓抬起头,推了推老花眼镜,道出诊察结果。“只是急性肠胃炎,打个针、吃过药就会好,不必太担心。”
他沉稳的嗓音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让恒月得以放下心头的大石,紧绷的神经也获得松弛。
堡士很快的帮心桐注射点滴,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注射室。
因为药效的关系,心桐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般月坐在床畔盯着侄女苍白的睡颜发怔了好一阵子,才猛然记起那位第二次见面的男人,于情于理,她都该向对方道谢。
然而,她却没看见他的踪影。
离开了吗?恒月暗忖。
他说忘记自己的名字,应该不是真的吧?她还是倾向于不相信,虽然不能理解他撒这种谎的目的何在……
走了也好,不必与他周旋,省却一桩麻烦,她还落得轻松。
般月踅回注射室,守在侄女身边,直到她醒来,脸上恢复气色,领过药后,姑侄俩才驱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