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机突破乱流的威胁,白绪忠也终于在平稳飞行中睡去。
马翎淑也在空姐的协助下,才得以从置物箱中取得新买的书籍,窝在座位上阅览着日本作家撰写的妖怪小说,作品十分精彩,她一口气就读掉了半本。
一直到眼睛干涩酸疼,她才合上书本,点了点眼药水,闭目休息片刻。睁开眼后,不经意瞥见邻座陷入熟睡的男性脸孔。
那毫无防备的睡颜,直冲冲的撞进了她的心里,牢牢抓住了她的目光,比正在阅读的妖怪小说更冲击她的感官。
他的脸不大,五官立体好看,无疑地是张养眼的俊容,却有着孩子般单纯无害的睡相,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
罢要收回视线,他的头便往她的肩头方向靠,翎淑皱起眉,伸手把他的头推回去,自己则连忙往椅子内侧缩,想与他保持距离的企图显而易见。
下一秒,白绪忠几乎是上半身全倒了下来,结果还是睡倒在她的肩上,把她当枕头。“好重……”她鼓着腮帮子低啐。
翎淑几乎要以为他其实一直都清醒着,存心整她?吼!
她的眉心纠结,使力又把他推离。然而没多久,他又摇摇欲坠,接着便倒塌下来,霸占了她已经不大的空间。
她忍不住背疑,他身上是不是装了雷达,专门侦测她所在的位置,找她麻烦?
来来回回的几次攻防战,让她感到疲惫。
最后,她只能叹气,再度默然屈服于他的“软性暴力”,从之前的“抱枕”转换成“靠枕”模式,供他使用。
翎淑重新展开书本,妖怪世界无奇不有,但有时候,她觉得现实人生有许多事更加诡异——例如:尽避被当作抱枕或靠枕,她并没有想象中排斥厌恶,事实上,她的心头还隐约浮现一股无以名状的虚荣与优越感。
她都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意思的,好像身边的男人长得帅是她的功劳似的。
比起各种妖怪传说,这种没头没脑的奇异感受,才更让她打从心底发毛哩。
闻着白绪忠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翎淑不禁想象起来——那味道其实是某种妖物制造出来,用来迷惑人们的手段,长时间吸入的话,魂魄就会被妖物摄夺,继而成为一具空壳,变成活尸……
着迷于妖怪的她,自然深信真实世界真有妖物存在。她一边闭气,一边天马行空的编织情节。
不知经过多久,空姐们纷纷出动,推着餐车出来服务乘客,致使机舱内的气氛渐渐热闹嘈杂。
翎淑觉得不久前才吃过早餐,没想到一转眼又到了用餐时刻,而她的时间全都白白浪费掉了……
思及此,她低头睨住靠在肩头的男人,听见他逸出一声低沉细微的喉音,似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丙然,白绪忠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申吟与叹息。
他伸展着修长的四肢,黑发在她的颈间摩挲,这下意识的举动,让翎淑联想到毛茸茸的大型犬。
“白助理,你该起来了吧?压得我好痛。”她歪嘴斜眼的瞪着他。
“唔……”白绪忠懒洋洋的应了声,随后抬眼,对上她闪着愠色的双眸,倏地拢起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妳是……”他的脑袋还没完全恢复运作。
翎淑垮下脸,感觉自己的嘴角在抽搐。她此刻的心情,彷佛遇到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感觉差劲透了!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把他扔出窗外,当个自由落体。
她真的有办法跟这种人相处大半个月,而不被活活气死,全身而退吗?
“哦……马铃薯小姐。抱歉,靠着妳很久了?”白绪忠终于清醒,记起她的身分。
“对,我的肩膀快被你躺到月兑臼了!”翎淑揉了揉肩膀,横眉竖目的赌气道,和平常正经有礼的形象大相径庭。
白绪忠打直身子,不以为然道:“妳怎么不把我推回去?”他对自己欠佳的睡姿浑然不知。
她瞪大眼睛,一股闷气憋在胸口,脸都黑了。天哪!苞这种人相处太久,绝对会折寿!
“我推了你不下十次!你还是厚脸皮的黏上来……”她压低音量数落。
“啊——好饿。”白绪忠压根没认真听她说话,闻着空气中飘散的食物气味,饥饿感被挑起。
他刚刚梦见满桌食物,正准备要大坑阡颐,却眼睁睁的看着菜肴被端走,他才因此懊恼的醒过来。
原来,是用餐时间到了!白绪忠初次惊觉自己竟然有预知能力,而发出一声傻笑。
长相甜美的空姐推着餐车停在走道上,弯,发觉乘客是一名样貌俊秀的年轻男子,笑容益加灿烂、口气更为殷勤。“先生您好,请问您要咖哩猪排饭,还是意大利肉酱面呢?”
听完空姐给的选择题,白绪忠一脸苦恼,毕竟两样都是他喜爱的食物,无论割舍其中哪一方,他都觉得遗憾。
沉吟了好一会,他忍痛排除意大利面,向咖哩猪排饭伸出命运之手,并且要了一瓶啤酒。
“小姐妳呢?饭还是面?”空姐的语气显然没那么热切。
“请给我面,谢谢。”翎淑不冷不热地回答,饮料则是橙汁。
“请慢用。”甜美空姐噙着笑,对着埋首进食的白绪忠说道。
他忽然冲着她回敬一记迷人的笑容。“谢谢。”
空姐大方的收下他的示好,然后继续推着餐车服务乘客。
看着他对着空姐展露笑颜,翎淑心里更忿忿不平。
他从头到尾不是尽情嘲笑她、就是把她当保母一样,让她不得不接受他任性妄为的举动,但他一声谢谢也没跟她说过。
这么明显的不公平待遇,让她越想越不服气!
她斜觑着他,见他正大口大口吃着饭,像在吃无比可口的大餐,而非简便的飞机餐点。
每吃一口饭,他的嘴角就往上扬高几度,神情非常享受、乐在其中的样子。
她却像傻瓜一样兀自生着闷气,胃口尽失。
白绪忠没两下子就把主餐吃个精光,唯独留下甜点,兴趣缺缺。“马小姐,妳不吃吗?”他留意到她餐盘上的食物原封不动。
翎淑置若罔闻,径自翻阅着小说。
“这家航空公司的东西挺好吃的。”白绪忠喃喃低语。“可惜份量好像太少了点。”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翎淑在心里咆哮,负气不理。
“马小姐,面最好趁热吃,等糊掉了再吃会很恶心。”白绪忠殷切提醒,似在说明伟大的人生真谛。
她自文字中抽离,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他那双极为好看的黑眸,赤果果的呈现出他的渴望。
剎那间,她才明白,他不是站在她的立场、怕她饿着才催促她用餐,而是暗示她:不吃的话就给他吃吧!免得冷掉不好吃。
白绪忠望进她的莹亮水眸,发动眼波攻势,传达他的意念,强烈的意念。
翎淑胸口一窒,怦然心跳。“干嘛那样看我?”她没好气的啐道。
“糟蹋食物不但会遭天打雷劈,死后下地狱,还要把生前没吃完的部分全部吃光。”白绪忠语重心长,晓以大义,陈述着不知打哪听来的传说。
“你在吓唬小阿吗?”翎淑赏他一记白眼,表示不以为然。
“妳不相信?妳不是虔诚的妖怪信徒吗?”失策了?他满脑子问号。
“哼!”翎淑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那你留下了甜点,是准备下地狱后好好吃个够吗?”
“呃……”他为之语塞,干笑两声蒙混过去。
之后,两人各自沉默。
白绪忠把附赠的甜点打开来,舀了小小一口送进嘴里,没经过咀嚼就吞下肚,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把不太喜欢的巧克力蛋糕解决掉。
他搁下盛装小蛋糕的空容器,俊秀的面容没有表情起伏,眉间晦暗,散发出凝重的气息。
翎淑顿时觉得乌云罩顶,好像自己是欺负小阿的坏人。
她悄悄打量他,不笑的模样很阴沉,活像被倒了几百万的会钱一样。
未免也太奇怪了吧?吃亏的人分明是她呀!
不过,她吃不下也是事实,因为她的呕气而让食物全数贡献给厨余桶,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一言不发,直接把两人的托盘对调。
白绪忠怔住。“这是……”他欲言又止,已经了解她的意思。“我就知道妳是个好人,谢谢。”
大大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他一笑,眉眼也跟着染上喜悦。
一瞬间,翎淑竟然不敢直视他渲染力十足的笑颜,彷佛多看一眼就会被他散发的光芒闪伤眼睛。
白绪忠开心的吸着面条,无比满足。
他豪迈的吃相很能挑起他人的食欲,让人忍不住也想尝尝个中滋味。
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幸福模样,吸引着翎淑的视线,也淡化了对他的成见。
她终于露出与他会合以来,第一个微笑。
从台湾抵达位于亚马孙河旁的一个蕞尔小柄——阿萨布鲁,包括转机在内,一共需要三十个钟头左右,是趟极为漫长的航程。
下了飞机,白绪忠觉得全身骨头都散开来了。
他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大身躯,委身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实在非常不舒服,简直像被软禁一样,痛苦不堪。
懊不容易结束航行,他以为能就此终结恶梦,但拖着行李走出机场时,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时序虽已进入春季,这里的温度仍只有十度左右,干燥寒冷。
除此之外,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未开发旷野,人烟稀少,连只野猫野狗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地方?!”白绪忠俊逸的脸孔蒙上阴霾。
“当然是阿萨布鲁。”马翎淑一副理所当然、不慌不乱的态度。毕竟,在出发前她就清楚这不会是个发达繁华之地,交通饮食住宿都不太便利,环境卫生也不理想,一切都不比在台湾舒适方便。
白绪忠面有菜色,叹一口气,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为什么要来这种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做研究?脑袋有问题吗?”他恨恨地批评。
他的音量不大,但翎淑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她不想一下飞机就跟他闹得不愉快,于是忍住没有反驳。
“现在要去买前往市区的车票。”她拉着行李,举步朝前方迈进。
“买票?”白绪忠并未看见类似车站的场所。狐疑归狐疑,人生地不熟,他也只能尾随其后,一同前往。
半小时过后——
“还没到吗?”他不耐烦的问着走在前方的纤细身影。
“前面就是了。”翎淑的脚步不曾停歇。
出发前,她把基本的交通路线仔细查过一遍了,然而,关于阿萨布鲁这个国家的相关信息能查到的不多,实在是因为这里并非热门的旅游观光地,而且妖怪、邪教与魔物的传闻甚多,普通人根本不会想来这里旅行。
所以尽避她事先做了不少功课,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控所有情况。
“这不是超市吗?”白绪忠看着矗立眼前的建筑,感到困惑不已。在超市买车票?搞错了吧。
翎淑不理会他的质疑,直接走向柜台,以不太高明的英文询问值班的胖阿姨。“我要到市区天布莱尔,最快的一班车是几点发车?”
一句英语被她说得坑坑巴巴,过于注重咬字,反而让发音显得呆板古怪。
甜不辣?呵呵,好特别的地名。一碗热腾腾的甜不辣窜进白绪忠的脑海,非但勾起他的食欲,也勾出强烈的思乡之情。
尤其是热闹街道上琳琅满目的餐厅、小吃店,以及夜市里油腻腻的摊贩,都令他疯狂想念。
他虽然满脑子食物飞来飞去,但也拨出一点心神,聆听着同行的翎淑与柜台人员的对话,因为某人的英文实在令人发噱,听起来像随时会咬到舌头。
白绪忠听到接待客人的胖女士回答,下一班前往市区的车,明天早上八点才发车。
他和翎淑同时发出讶异的低呼。
“明天早上八点?”翎淑试着确认。她的英文说得不好,听力也差强人意。
“是的。”胖女士点头。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这里找地方过夜,等候明早的班车。
“这里一天只有两班车进市区,所以最好不要迟到。”胖女士补充兼叮咛。
她的英文有独特的腔调,显然不是惯用的语言。
阿萨布鲁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人们习惯使用的是葡萄牙文。
“这附近哪里有可以住宿、用餐的旅馆?”白绪忠靠向柜台,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的英文,轻缓的声调相当迷人。
他担心的两大民生问题,不解决他不能安心。
“再走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鹅缅煞街上有一家旅馆。”胖女士给予指引,末了还贴心的画了张简易的路线图。
蚵仔面线街?!这里的地名未免太有台湾味了。白绪忠又是皱眉、又是微笑。
翎淑盯着他莫名其妙的反应,另一方面大感意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英语高手,这点让她稍稍对他另眼相看。
她从小最得意的科目是国文,上了国高中,历史地理也是一把罩,背过就几乎不会忘记,唯独英文背几次忘几次,出国前她还特地恶补了一番,也只能说出刚刚那种破烂程度而已。
每个人都有天敌,她的敌人就是英文,不管她费多少工夫想要尝试征服,最后还是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她突然仰起脸瞥了眼身旁的男人——那他应该就是所有食物的天敌了……也是她的天敌。
下一个念头,翎淑直觉的也把自己算上。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她暗中吃惊。
难道,因为她在他眼中是“马铃薯”的关系?!她竟然认真的思索起来,导致一阵失神。
“车票要买明天早上的班次吗?”胖阿姨看着不知打哪来的东方帅哥,主动追问。
“另一班是什么时候?”白绪忠询问。
“中午十二点。”
“太好了,那就要中午的车票。”他做了决定。“多少钱?”
胖女士给了个数字。
“马小姐,付钱。”白绪忠推了推她,示意她结帐。
翎淑有所迟疑。
他们的交谈中,她刚刚只听懂“中午”和“多少钱”这两个字。假如他的发音不标准一点、速度慢一点,她有自信可以蒙中更多。
“票钱二十块美金。”他朝她努了努下巴。
“你跟她说了什么?”翎淑硬着头皮,小声地问。
“问了旅馆的所在地,买了明天中午十二点的车票。”白绪忠据实以告。“快付钱,拿了车票后马上去找旅馆。”
“为什么买十二点的车票?太晚了。”她睁大美眸,反对道。
“太早我起不来,十二点刚刚好。”他给了她很直接的答案。拜托,这里这么冷,早上谁下得了床。
“你快跟她说要改时间。”翎淑催促。
“妳自己跟她说。”他退到旁边去。
她简直气得快七窍生烟,倒也没开口求他,还是用她蹩脚的英文,支支吾吾的表示要把车票换成早上八点的班次。
胖女士很神奇的听懂了她的话,却歉然的摇头,表示票已开出,没办法更换。
即使英文不灵光,翎淑也能从对方的肢体动作了解意思。“Please!”她试着强硬一点的恳求。
人家还是摇头,不为所动。
“真是铁腕作风……”她苦笑,却也只能无奈接受事实,从皮包里掏出美金支付费用,取必车票。
“明天请过来这里搭车。”胖女士告知。
然后,在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之前,他们上路,徒步前往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