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永兴国中三年五班。
第一堂课上课铃声响后没多久,三年五班的级任刘老师带著一个女孩走进教室。他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然后便转身跟同学们介绍——
“今天有一个新同学转进我们班,她的名字叫做莫司琴,大家要跟她好好相处。”刘老师是一年前才来任教的老师,并不清楚莫司琴的“显赫事迹”。
刘老师的话才刚说完,底下已经是一阵窃窃私语——
“是她?!”一名女同学A满脸嫌恶,语气中却又透著几分惊恐。
“干么?你认识她?”坐在她旁边的女同学B好奇地问。
“你是国中才搬来的,难怪不认识她。”同学A的表情甚是夸张。“只要以前是念“永兴国小”的人,没有不知道她的。”
“她这么有名?”
“我跟你说,千万不要跟她太接近,要不然会被她害死!”
“为什么?”同学A的话让同学B更为好奇。
“她哥哥就是被她害死的。”
“-?!懊可怕喔~~”
底下同学的窃窃私语全都清楚地传人了司琴的耳中,但她还是低著头,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这几年,她已学会将心锁上,保护自己不让这些流言所伤;但人心毕竟是肉做的,怎么可能不受伤呢?只是她习惯用冷漠隐藏真正的情绪,这是她消极保护自己的方式。
“安静!”刘老师拍拍桌子,制止底下此起彼落的讨论声,然后指著最后一排的空位对司琴说:“你先坐那里吧。”
“不要啦!她是个煞星耶!”空位旁边的女同学马上提出抗议,满脸惊惧。
“我怕会被她害死!”这个女生和莫司琴念的是同一所小学,当然听过那些关于她的传言。
“胡说!”刘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根本将这些鬼神之说斥为无稽之谈。“哪有这回事?”
“可是……”
“老师,”这时,一向静默寡言的叔恩突然举手发言。“我很乐意跟她换座位。”他不愿见莫司琴难堪,立刻自愿和她比邻而坐。
昨晚连再见都来不及跟她说,他心中竟然觉得有些遗憾,幸好今天又见面了。
他的宣言立刻惹来一阵惊呼声,就连莫司琴都讶异地抬起头来看他,直到刘老师又用力拍拍桌子,大家才安静下来。
“也好,莫司琴,你就先跟贺叔恩坐在一起吧。”刘老师不愿事端扩大,破例同意让男女合坐。“去座位坐好,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叔恩快速地整理好自己桌上和抽屉里的私人物品,跟刚才那名女同学交换座位,成为司琴的新邻居。
等她一坐下,他立即好奇地小声问道:“嘿,你昨晚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害我吓了一跳。”
“你也以为我是妖怪吗?”她的语气带著嘲弄,藉以掩饰心里的不舒服。
从小她就是在众人惊惧又排斥的眼光中成长,就连亲生母亲都在她身上画下更多无法抹灭的创伤。
司琴心里虽然难过,却无法责怪母亲的行为,因为她很清楚母亲生病了,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于是国小毕业后,为了方便母亲的疗养,他们举家搬到南部,直到上个月母亲过世,才又跟著父亲搬回来。
饼去两年是让她感到最轻松的日子,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起码不需要背负许多不公的指责,纵使如此,母亲仍没让她好过,直到过世为止。
如今,随著搬回原来的住处,以往的流言蜚语也再度跟上她……
“当然不是。”叔恩猛摇头,认真地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还以为你会忍术咧!”
“嗄?”她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被他无厘头的答案逗得露出笑容。她连忙掩住嘴,但原本阴郁的脸庞已经因为那一丝笑容而发出夺目的光彩,几乎让他看-了眼。
“你笑起来很好看耶,你应该经常笑的。”他著迷地看著她的笑容,认真地建议。
“你们两个,下课再寒暄吧,我们现在要上课了。”刘老师提醒道,但是眼神里并没有责怪,甚至有著赞许之意。
从莫司琴防御和忧郁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曾有段晦暗的过去,希望贺叔恩主动伸出的友情之手,能抚慰她受创的心灵……
棒天一早,司琴刚到教室,便看到与叔恩共用的桌子上头被人用粉笔写著“扫把星”三个字,但是字只写在自己坐的这边,叔恩的桌面倒是乾乾净净的,很明显的,这人的不满只冲著她来,并不波及主动“挺”她的贺叔恩。
她一言不发,拿起抹布走到走廊的洗手台,扭开水笼头将抹布洗净、拧乾,再走回座位擦拭桌子。
在这短短的路途中,她已经感受到许多不怀好意的“恶念”,来自教室的四面八方,但她还是没看任何人一眼,只默默地擦掉桌上的粉笔字迹。
她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虽然她已离开这个出生的城镇两年,但许多关于她的“事迹”仍广为流传,而且,传言的内容与事实越差越远。有人甚至传说她可以跟鬼沟通,随意取人性命,否则为什么会知道人的死期?
她一句辩解也没有,更别说否认,只任由这些越来越失真的传闻四处流窜。
“讨厌,她干么又搬回来?”
“对呀,她看起来好阴森喔!”
“会不会被她害死啊?”
“呀,好可怕~~”
“贺叔恩真不怕死耶,竟然敢坐她旁边!”
“对呀,我只希望离她越远越好。”
一群女生见她没反应,立刻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音量还故意不加控制,存心要让她听到。可是,只见莫司琴将桌子擦乾净之后,就坐了下来,开始看著下一堂课的课本,完全没理会她们。被当成空气看的几个人顿时觉得她的态度根本是挑衅,立刻恼羞成怒——
“你看她,拽个二五八万,让人看了更火大!”
“-,小声一点,你不怕被她害死啊?”
“哼,我就不信她敢!”
几个女生越讲越生气,压根儿忘了她们才是找麻烦的人。
“你们几个,不要太过分了!”几个人说得正起劲,贺叔恩突然满脸愤慨地站在她们前面,义正辞严地指责她们的行为。鲜少动怒的他,可是生平第一次挺身为人出头。
早上一进教室,就撞见多位女同学挑衅的场面,而其他同学却只带著看好戏的眼神,没有加以制止,让他无法坐视不管。
记得小学时也常常发生有人出言向她挑衅,但他那时候比较自闭害羞,只会沈浸在书的世界,没想过要出面替她抱不平,如今的他却怎么也忍不下。
“你……”那些女同学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其中讲话最苛的柯素芬立刻恼羞成怒地反击——
“你凶什么?以为在英雄救美啊!难不成你喜欢那个会害死人的妖怪?”
“我觉得她比你们好太多了,起码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他虽然不爱说话,并不表示口拙,只是不爱与人争辩而已。否则,以他聪明的脑袋,口才能差到哪儿去?
“你……!”
“喂喂喂~~阿芬~~你还是不要跟他起冲突比较好……”其他的女同学连忙将柯素芬拉到一旁,小小声地提出警告,以免她又说出更难听的话,到时会成为全校公敌。
在学校里,没人愿意跟贺家三兄弟为敌,不是他们拥有恶势力,而是他们在学校的支持者众多,几乎遍及全校师生。
柏家兄弟是异卵三胞胎,所以长相不尽相同,性格及个人特质也有著极大的差异。
柏叔恩是全校的状元,模拟考成绩始终都在全国十名以内,已经确定可以保送建中了,但听说学校正提出优渥的条件慰留他,希望他能直升高中部,继续为校争光。
而他二哥贺仲恩的巧手连家政老师都甘拜下风,简直打遍天下无敌手,更别说他因为那又酷又帅的模样拥有多少死忠的“粉丝”了。
大哥贺伯恩就更别提了,他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不仅球技奇神,连年带队为校夺得冠军奖杯,长相更是帅得无法无天。只要他满坑满谷的球迷每个人吐一口口水,就足以淹死她们几人。
他们兄弟三人都是全体师生的荣耀,跟他们为敌,就等于是跟全校为敌,不可不慎啊。
“算了,好女不跟男斗,我们走。”柯素芬不是笨蛋,当然知道逞匹夫之勇对自己不会有好处,只好讪讪地找个台阶给自己下。
跋走那些八婆后,叔恩立刻回到座位,担忧地看著莫司琴——
“你千万别在意她们的胡言乱语,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他比较关心她的感受,担心她因那些无聊话语而受伤。
莫司琴抬起头,淡淡地说:“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虽然说是习惯,其实是不得已的妥协,要不然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她的心底留有一道道看不见的伤痕,那是经年累月所受的创伤,只是她现在已学会该如何去当“聋子”和“瞎子”。
但无法否认的是,他刚刚的出声相护的确让她的心底升起一阵少有的感动,到现在还觉得暖呼呼的。因为他是第一个挺身替她说话的人,就连父母都不曾如此护卫过她。
“嗄?怎么可以习惯?对于这种不实的谣言,当然要勇敢地为自己澄清啊!”他的反应比当事人还激动。
莫司琴定定地望著他,开口问道:“你有理会过那些存心找你碴的人吗?”每个学校都一定会有一些人,喜欢欺负像他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相信“永兴”也不会例外。
“没有。”他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会当作没看到。”通常他都不理会这些不请自来的麻烦,反正他们最后都会自讨没趣地放弃。
“那你刚刚为什么会替我抱不平?”他连自己的事都不想碰了,为什么会插手管她的闲事,无端替自己惹麻烦?这不是太不台情理了吗?
“唔……”为什么呢?被她这么一问,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完全不似平日,算得上是鸡婆,确实一点都不像他。
他可以完全不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挑衅,但是却看不惯别人对她的侮蔑,自知不是个侠义心肠的人,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家不是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这才是朋友嘛!”最通俗的说辞,就是最好的解释,这应该能说明他反常的行径吧。
扮哥们常说他的个性虽温和,其实是一种冷漠,因为除了他感兴趣的东西以外,对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这么说起来,难道他对她感兴趣吗?
也许吧,否则他不会如此在意她的感受。
“朋友?”不曾有过朋友的她,不禁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感到怀疑。
“我们算是朋友吗?”他们虽然同班过好几年,但接触的机会却寥寥可数,这样能算是朋友吗?
“当然。”他肯定地加重语气。“我们当然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并不在于见面次数多寡,而是在于投不投缘。他倒是觉得他们很谈得来,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话。
“是吗?”莫司琴心里不禁出现一丝似乎不该有的期待。如果能有个知心的朋友相伴,跟她一起分担心中的苦闷,那么,她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懊景不常,国中毕业后没多久,司琴的父亲便因病饼世,孤苦无依的她只能在亲戚家之间被当皮球踢来踢去,因为她“威名远播”,没人愿意家里有个“扫把星”。
最后,她被丢到一家地处偏僻的孤儿院,院长是个只以营利为目标的生意人,所募得的捐款大都中饱私囊,没有太多余钱可以留给孤儿们;那里虽然提供衣食,却不保证温饱,除非有人来参观时,院里孩童的吃穿才能像样一点。
至此,她对人心和人性,已不再抱有希望。
就这样,她在孤儿院住了三年,直到十八岁可以自立门户为止,之后,她不曾再回去过。
在她十八年的岁月里,享受到的温情少得可怜,让她总是不禁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温暖的人性存在?
不过,每回当她这么想时,国三那一年的记忆就会渐渐浮现。她会慢慢忆起,曾有这么一个男孩,主动地以善意接近她,给了她温暖……
虽然尝尽了世间冷暖,当年那份美好的回忆几乎已被她心中的冰雪层层包围,但多年后的今天,她仍可以感受到丝丝暖意透出,让她不至于对人生彻底绝望。
他,是她心底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