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整个下午,康咏纯脑海里始终盘旋着报纸上头的那篇报导,心里的情绪不断翻腾着。
报导说妇人的儿子因为诈欺将要被起诉,妇人哭坐在地检署门口不肯离去。
她也注意到报导里提到的地检署,正好就是骆明熹工作的地方,其中的巧合让她感到意外。
脑中不断地涌现各种想法,也让她想起昨晚骆明熹突然问起她的那些话。
心情复杂的她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对于时间的流逝浑然无觉,直到骆明熹下班回来。
他见屋里的灯没有开,以为康咏纯还没回来,一打开灯,才意外看到她坐在客厅里。
他直觉问道:“怎么不开灯?”
康咏纯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天色已暗。
望着他,她不由得又想起他昨晚问她的那些话。
“怎么了?一个人坐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她几乎可以笃定他知道她母亲的事。
她的脸色看来怪怪的。他走了过去,关心的问:“不舒服吗?”
“你知道?”
“什么?”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所以昨晚才会突然问我?”
他顿了下,意识到她已经知道她母亲跟弟弟的事。
“为什么不说?”虽然心里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但是既然他早就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骆明熹看着她,担心她是否因此受到伤害。
他的不语,令康咏纯再次追问,“为什么?”脸上的表情无法看出她此刻的心情。
他试着解释道:“一开始只是觉得眼熟,不过没有办法确定,在查过你妈的名字后才确定。”
听到他还查过,她突然涌起一股不开心,厉声质问:“你凭什么调查我?”她觉得自己的难堪被全部摊在他面前。
见她误会,他连忙又说:“我没有恶意,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他的话令她一怔,接着冲口驳斥他,“是不是受到伤害由我自己决定!”
他想上前安慰激动的她,“我——”
“你凭什么干涉?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介入我的人生?”康咏纯冲动地从沙发上起身。
明白她心情的骆明熹道:“不说出来就是不想你像现在这样。”他是因为心疼她在知道消息后会受到的伤害。
一瞬间,她心底掠过一抹被了解的暖意,但随即被此刻的负面情绪所覆盖,“会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替我作决定。”
知道她需要个出口宣泄,骆明熹也不反驳她。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明白自己是在迁怒他,但眼下的康咏纯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她企图藉着怒意掩饰不堪,“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用你多管闲事!”说完甩头回房。
即便心里再怎么心疼她、想安慰她,骆明熹却也明白此刻她需要的是独处,一个人好好冷静。
经过一夜,康咏纯虽然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件事,却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对骆明熹发脾气,尤其在知道他的隐瞒全是为了她好。
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不知道这件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陷入矛盾跟挣扎之中。
明知道他不说是为了保护她,她竟然还不可理喻地对他发脾气,以至于今早醒来除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跟弟弟的事情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换好衣服打开房门时,正好见到他也穿戴整齐地从房门里走出来。
乍见到他的康咏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心里头清楚自己欠他一个道歉。
骆明熹自然能体谅她这会的心情,抛下她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她会受到冲击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他打算打招呼时,康咏纯先开口,“早。”试着表现出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的态度。
看穿她故作轻松的骆明熹无意说破,“要出门了?”
“对。”
她说着就想要出门,却又听到他道:“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没关系。”她却一口回绝。
但他不打算放她一个人出门,“走吧!”
见他执意送她,让康咏纯心里更加过意不去,明明她昨天对他乱发脾气,他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
“你不需要这样。”
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只淡淡表示,“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接着率先走出门。
他说的是实情,觉得过意不去,她也只能跟着他一块出门。
下楼的这一路上,她始终保持沉默,骆明熹也由着她,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上车。
车子里,沉默的气氛继续围绕着两人,骆明熹因为体谅她所以没有开口多说,康咏纯却无法继续装作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毕竟昨晚的事情是她无理取闹。
一段路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了,“昨天……对不起。”
听到她道歉,他回头看她,“不需要想太多。”除了对他,也包括她母亲跟弟弟的事。
他的轻易原谅让康咏纯无言。重逢以来,他一直是这么对她,就算不想承认,心里也明白他对她的好,让她渐渐对他不再排斥,甚至开始……依赖?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在他面前觉得自惭形秽,不想让他知道这么令她难堪的事,所以才会对他发脾气吧?!
只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想开口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最后,她只好继续沉默。
面对她的缄默,骆明熹一方面庆幸她已经冷静下来,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她想太多,钻牛角尖。
如果能够,他希望能为她承担。“要是你想见他们——”
“我跟他们没有关系。”听到这话,康咏纯立刻打断他,语气里的笃定泄漏了她的无法释怀。
就算因为听到母亲的消息而百感交集,但是在母亲带着弟弟抛下自己的那一刻起,她跟他们之间便已经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听出她语气里强装的不在乎,骆明熹虽然想安慰她,却又不想说破,最后只能选择尊重她。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跟我说。”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想开口向他道谢,却又害怕被他发现自己心里的脆弱,于是她选择沉默,没有应声。
车子里的气氛再度沉寂,就这么沉默的抵达便利商店门口。
接下来两天,骆明熹虽然担心康咏纯,却因为她的故作坚强而无法名正言顺地关心她。
虽然她嘴里表示跟母亲和弟弟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他看得出来,这两天她外表看似平静,然而总是不时失神,她内心受到的挣扎跟煎熬,不是他能想象的。
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为她分担,但是她选择在他面前隐藏她真实的情绪,让他只能无力地在一旁看她默默承受,这样的情况让他感到心疼。
因为这份心疼,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康咏纯的情感似乎不再只是基于一开始的同情,随着时间过去,对她的感觉早已悄悄起了变化。
沉默了两天之后,康咏纯终于有了决定,在骆明熹打算就寝以前来敲他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他虽然意外,但还是上前开了房门,站在外头的康咏纯脸上的表情有着明显的犹豫。
“怎么了?”
看着他,她的眼里依旧写着挣扎,“可以告诉我对方的联络方式吗?”
“你要跟他们联络吗?”
“不是他们。”康咏纯一口否认,“是提告的人。”
他这才意会过来,“你要跟对方联络?”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
康咏纯点头。
“如果是为了官司的事,我可以帮忙。”他主动开口。
“不要!”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他。
骆明熹想再说什么——
“如果真的想帮我,只要告诉我对方的联络方式就好。”她放软了语调。
虽然她不断告诉自己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但还是无法完全狠下心来置之不理,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骆明熹虽然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却也知道她表面上看起来冷漠,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救人而成为被告。
如今她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必定是经过一番挣扎,他很想帮她,然而看得出来她想要自己去面对的心情。
最后,他才缓缓说道:“明天上班,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听到他的应允,康咏纯松了一口气,“谢谢。”她知道以他的职务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我说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跟我说。”这么说是希望她能依靠他,让他为她遮风挡雨。
她知道他是真心对她好,千言万语只道出一句——
“谢谢。”
再次道完谢后,她转身离开,骆明熹虽然想喊住她,却也明白眼下自己没有办法为她做什么而作罢。
就算没有从康咏纯嘴里听见她打算怎么做,骆明熹还是很快就知道她找上债务人的目的。
她替弟弟偿还了积欠的债务,那是她省吃俭用,加上先前打了好几份工才好不容易存的。她要求对方撤回告诉,并且要求他们不可以将事情告诉母亲跟弟弟他们。
从撤回告诉的原告口中,骆明熹得知了这些事,尤其她嘱咐债务人保密,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存在。
就像她说的,跟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要彻底做个了断。
即使如此,下班回家后,骆明熹见康咏纯坐在客厅里,还是开口告诉她,“早上对方已经撤回了告诉。”他猜她应该想要知道。
听到这话,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跟他们的关系从这一刻起正式划下了句点。
“我已经通知过他们,你妈知道后——”
“好了。”康咏纯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冷漠地表示,“他们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像是不想让自己的心情摊在他面前,她起身准备离开客厅。
将她回避的态度看在眼里,骆明熹不禁蹙眉,不想她独自一个人平复内心的伤痛。
因此,在她打算要经过他回房时,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他拉进怀里。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她,“你干什——”
“你不是一个人。”他将她抱在怀中许下承诺。
康咏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你身边还有我。”
她听了心里掠过一股暖意,却一时找不到话回他。
“不需要在我面前刻意压抑或者是掩藏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
“就像现在。”
这话令她一顿,无法反驳。
“知道吗?”
被要求承诺的她犹豫了,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展现自己的内在一切。
“听到我说的了吗?”
骆明熹再次确认,才终于让她松口点头,“知道。”
声音虽然不大,他还是听到了,脸上因而扬起笑容。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放开她,却不想这么做。他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
直到她因为被他抱在怀里开始感到不自在,他才不得不松手放开她。
重新面对他,康咏纯感到别扭,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
“我去洗澡。”她不甚自在地表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跟他报告。
他见她转身回房,目光不自觉的追逐她的身影,脸上扬起一抹笑容,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直到进到房里将门带上,康咏纯才吐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想到他刚才突然将自己抱住,她的两颊不禁泛起潮红,胸口到现在还热着。
一整夜,康咏纯的脑海里不时盘旋着骆明熹的那句话——
你不是一个人。
虽然知道他那么说只是想安慰她,但她心里头还是无可避免地乱想一通,隔天清早一觉醒来,脑子里也还无法完全抛开他昨晚抱她的事。
想到他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呼吸便忍不住一窒,回过神方意识到自己紧握住牙膏。
“我在想什么了我?”她放松力道摇了摇头,将牙膏挤到牙刷上。
她才刚将牙刷含进嘴里,就看到骆明熹走了进来,因他这么早起而吓了一跳。
骆明熹也是,没想到会在浴室里撞见她。
“我在刷牙。”康咏纯月兑口表示,彷佛要掩饰自己见到他的心慌。
见她在用浴室,骆明熹反射性的要退出去,却又像是想到什么的突然打住。
正要松口气的康咏纯见他停住脚步,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牙刷。
看她这副模样,骆明熹存心闹她似的,走向她,“刷牙喽!”
理所当然的回答让她怔愣了下,“可是我还在刷。”他应该要等她用完浴室再盥洗才对。
“那就一起吧!”
什么?!康咏纯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已经走到她身旁,拿起自己的牙刷准备刷牙。
她双眼睁得大大的瞪着他。
不但他昨晚的举动让她感到错愕,连现在也是。他到底想干么?
骆明熹居然又冲着他一笑,让她顿时傻住,发觉自己失常,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不知他今早是吃错什么药了,怪怪的,她只好将目光停在洗脸槽前的镜子,不料,他也正注视着面前的镜子,两人的视线再度在镜子里相遇。
一瞬间,她又别扭了起来,只好佯装低头要将嘴里的泡沫吐出来。
她并没有发现,镜子里的骆明熹因为她不自在的模样而泛起笑容,见两人像现在这样在浴室里一块刷牙,心里有种幸福感受。
她却像**着火似的,匆匆刷完牙漱完口就要离开。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浴室,骆明熹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乐于看到她因为自己而受到影响,更期待她会越来越在乎他。
或许是因为被骆明熹的态度转移了注意力,一整天康咏纯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继续将自己困在对母亲复杂的情绪上,尤其是晚上回来见到他时。
她一再告诉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得自在点,但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昨晚跟今早的怪异态度,所以连这会洗完澡要从浴室出来都有些担心会碰到他。
客厅里的电话在这时响起,骆明熹关掉电视接起话筒,“喂。”听到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妈怎么会打来?”
才刚要踏出浴室的康咏纯碰巧听到,冷不防地想起了骆母,虽然只在小时候见过面。
因为不知道骆母为什么会打来,她下意识地打住了要出浴室的脚步。
骆母在电话那头说起,“这个周末回家一趟。”
“这周末吗?有什么事?”虽然说回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母亲特地打来叮嘱,多少让他感到意外。
“星期天中午,我请你爸安排了他们医院里的实习女医生,要让你们见面。”
“什么?”
躲在浴室的康咏纯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会用这样讶异的语气回应。
“要不是那天明杰提醒,妈还没想到。记得要早点回来。”
“可是妈,我没有打算相亲。”
相亲?!康咏纯对于自己所听到的事感到惊讶。
“还是说你有对象了?”
突然听到母亲问起,骆明熹一时答不上话,但脑海里已浮现康咏纯的身影。
骆母在电话那头自顾自的道:“你都二十六岁了,工作也很稳定,是差不多应该要有交往的对象。”
“对象我自己会找。”他希望母亲能打消念头。
“听你爸说对方长得很秀气,你就先回来看看。”
“可是——”
“先认识交个朋友,再说也不一定就会看对眼,总之你这个周末先回来一趟。”
“可是我的工作——”
“检察官周末也是要放假的,这个星期天中午,别迟到了。”骆母交代完,也不等儿子再表示意见便迳行结束电话。
电话这头的骆明熹虽然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母亲已经断线,只能抓着话筒。
康咏纯听到这里,忍不住悄悄地将门重新带上,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