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那孩子也未免太不孝了!她娘过世,竟然连滴泪都没掉,还笑得出来?”
“守灵的时候我还听见她哼歌呢,我看那孩子大概是遭受太大打击,疯了吧?”
“先说好,我帮忙凑钱买口薄弊,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没闲钱再养个只会傻笑的疯女圭女圭。”
“我也是,我家那口子绝不会准我多带个吃白饭的回去。”
“别看我,我也不成,我自个儿都有三个女乃女圭女圭嗷嗷待哺了。”
“今年庄稼欠收,谁有余力多养口人?”
“是啊,连钱大户都嫌这孩子年幼,不肯看在她娘的分上买她为奴了!看来只能靠我们这些左邻右舍轮流赏她口饭吃,等她年纪大些,再卖给大户人家为婢,多少拿回一些米粮钱——”
“全给我住口!”
白寡妇实在听不下去了,怒目瞪视着围在一旁说个没完的三姑六婆。
“安大姊刚入土,你们就在坟前讨论着要将七巧卖为奴,不怕她死不瞑目,把你们一个个抓下地府和她作伴?!”
“啊,你干么说得那么吓人!”
“是啊,我们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省省吧!”白寡妇往自个儿胸口一拍,豪爽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孩子饿着!七巧由我照顾,不用你们费心,没事快滚,省得连我这个活人都被你们给气死!”
白寡妇的泼辣性子一发作,庄里还没人吵得过她,反正烫手山芋有人接就好,三姑六婆们一下子就鸟兽散,新冢旁顿时只剩下她和安七巧。
“七巧,想哭就哭吧!”她蹲,拍拍小女娃肩头,爱怜地说:“别憋着,伤身又伤心哪!”
“为什么要哭?”安七巧凝视着墓碑,浅笑道:“娘是和爹一起到天上做神仙去了,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哭?而且爹过世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那时候娘就说过,活着的人太伤心,会让死去的人舍不得、离不开,害他们变为鬼,成不了仙,我想让我娘当神仙,所以我不哭,我要开开心心的,让娘安心升天,和爹团圆。”
“……呜……哇……”
惊逃诏地的哭声吓了安七巧一大跳,刚转身,她就被白寡妇抱个满怀。
“呜……乖孩子、真是乖孩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如此善良懂事……”白寡妇打从心底疼惜这个孩子。“会的,你爹娘一定会在西方极乐世界团聚,保佑你平安长大,呜……白姨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
“白姨,我——快没气了!”
安七巧被闷在她雄伟双峰前,好不容易才闷声挤出一句话。
“唉唷,我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白寡妇连忙放开她,不好意思地抹泪。“好了、好了,该吃中饭了,跟白姨回家吧!”
“谢谢白姨,我还不饿。”安七巧不舍地望着墓冢。“我想在这里多陪我娘一会儿。”
“好吧。”白寡妇也不逼她。“可也别待太晚,记得在太阳下山前回来,知道吗?”
“嗯。”她乖巧应允,目送白寡妇离去。
“娘,您现在一定知道表小姐根本没要收我当丫鬟,七巧骗了您,您生气吗?”她在坟前不安地合掌膜拜,诚心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您走得安心,请您原谅女儿。”
道完歉,她忽又弯唇一笑。
“其实我知道,娘您已经不怪我,因为您一向最疼七巧了,所以您在天上保佑,找来白姨照顾我,对不对?娘,您已经成了仙,正和爹一块看着我,对吗?”
“呵呵呵,什么天啊地、神呀鬼的,只有蠢人才信!”
“谁?!”
安七巧左看右看,这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旁人,可是白昼里哪来的鬼?
“我呀?我是看不惯你那张笑脸,决定推你入地狱的夜叉!”
听不出男女的尖锐笑语方歇,一个穿着斑斓彩衣,外貌看来明明是男人,偏又抹着胭脂的高个儿从树梢落下。
“救——”
九岁的安七巧吓得只想逃命,但才扯嗓求救,就被他快一步点了哑穴,连身子都被定住。
“呵呵呵,小娃儿,知不知道你的笑容对我来说有多碍眼?让人巴不得撕烂你这张小脸!”
安七巧吓得颤抖,倒抽了一口气,猜他肯定是山里吃人的妖精,自己是活不成了,害怕得眼泪都坑卺眶而出。
但,活不成?
那她不就能立刻和爹娘团聚?
一思及此,安七巧忽然不怕了。
她用眼尾余光瞥了眼娘亲的坟,想起娘亲温柔慈祥的笑,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人称“八指邪刹”的吴辛,原本已经打算一掌击碎这小女娃,但她没露出惊恐,在他的面前闭眼浅笑,一副死也幸福快乐的模样,让他顿时改了让她惨死在亲人坟前的念头,偏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呵呵呵……你不怕死,那就活着受罪吧!”
吴辛单臂抱起她,眨眼间便消失在山野林间。
蹲在山间溪涧旁,安七巧瞪视着水面映照出的“猪头脸”,左看右看,再转头往后看看,确定没旁人在场,最后才不得不叹口气,相信那张丑脸真是自己。
自从被那怪老头抓来这渺无人烟的山间,每天捡拾柴火、挑水煮饭、洗衣、打扫,她几乎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没有一天不是累得一爬上床就呼呼大睡,到底被带来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
做白工她不计较,能保住小命就好,从早到晚还有一位会抽她藤条的哑婆婆盯着她做事也无所谓,总好过独自生活的恐怖。
可是怪老头心血来潮便拿她“玩”,这才可怕!
不是绑条绳把她吊到悬崖下,让她去采他要的毒草,就是拿她试毒,看她痛得死去活来才笑呵呵地给她解药,不然便是将她绑在树上当标靶练射,花样百出,还在她双腿系上沉重的铁球,让她想逃也难。
今早更狠,就为了他想采蜂刺,竟设计让她被蜂叮得满脸包,又痛又痒,还肿得像猪头,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她噘着厚唇,无语望苍天。难不成是爹娘在天上重逢太高兴了,一时忘了保佑她,才让她被怪老头抓来?
“爹、娘,你们要快快想起七巧,带七巧离开这儿——唉哟!”
安七巧冷不防地被人一脚踢进溪涧里,还好溪水不深,没让脚上还绑着铁球的她淹死,只成了湿淋淋的落水狗。
“呵,想离开?除非你有那个能耐杀了我。”吴辛单手将她拎回岸上。“不是早告诉你,这世上没什么鬼神,别在那儿痴心妄想,还不快给我滚回厨房里做事!”
“是。”
她年纪虽小,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等等。”吴辛喊住她。“从今天开始,没我的允许,不准进东边的桃花林,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是。”
安七巧冷得打了个哆嗦,还是咬牙忍住方才背后被踹一脚的痛楚,挑起搁在一旁的水桶立刻离开。
必到厨房,等着她的是一箩筐待削的地瓜,得开始准备晚餐要吃的地瓜饭。
山上除了怪老头、哑婆和她,肯定还有其它人。
虽然她一个也没见过,但她就是知道还有其它人。
因为每天准备的饭菜多得至少够七、八人吃,夜晚偶尔还会传来令人毛骨耸然的凄厉哀号,还有怪老头把她抓来的头一天,就当她的面凶恶警告过,不准她靠近主屋一步、不准她跟任何人说话,否则——
杀、无、赦!
所以,她猜想怪老头不只抓了她一个人使唤,比起那些在主屋随身伺候他的可怜人,她因为自小苞着做厨娘的母亲练就一身厨艺,恰巧合了怪人的胃,才被分配在厨房工作,跟着哑婆住仆人房,算起来还是幸运。
嗯,这么一想,爹娘好像还是有暗地里保佑她嘛!
安七巧心情好过了些,手上也加坑诏作,让哑婆没得挑衅,少挨了几鞭,心想着今天少挨打也是爹娘暗地保佑,感觉更开心一些,对脸上的丑模样也不在意了。
“婆婆,我事情全做完了,可不可以到外头走走,晚一点再回房睡?”
吃过晚饭,帮忙把碗盘洗好后,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等到哑婆点头应允,才敢离开厨房。
“哇~~今天月儿又大又圆——哈啾!”
她揉揉鼻,坐在大石上仰望明月,感觉黄澄澄的圆月就像娘亲的笑脸,让人越看越觉得心窝暖呼呼的。
“娘、爹,七巧今天也很努力,你们在天上有没有看到?”她对着月儿小声嚷嚷,怕那怪老头又闻声冒出。
“好,今天七巧要往东北走,请你们保佑我能找到逃出去的路。”
她对着明月合掌膜拜,然后跳下大石,出发寻找逃生之路。
只要是像今天这样提早完成所有工作的空档,她就会偷偷查探有没有下山的路。
只是至今她走过的每条路,尽头不是断崖,就是筑了两人高的石墙,让她开始怀疑除了像那个怪老头用飞的,否则她这辈子恐怕都离不开这里。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死心,相信爹娘一定会帮她指出一条活路。
安七巧抱持着这样的信念,拚命往前走,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走进了桃花林。
蓦地,她似乎隐约听见了有人拨琴唱曲,害怕的她先是停步,竖耳确认不是怪老头的声音,这才好奇地慢慢接近。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琴音铿然、歌声清婉,安七巧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天仙吟唱。
轻闭上眼,仿佛真能随着悠扬乐曲来到一处宛如仙境的世外桃源,没有怪老头、没有哑婆,只有爹娘陪着她在山间戏水、在云间遨游,还有七彩鸟儿围绕着他们一家三口啼唱。
她像是被勾了魂,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走到桃花林的尽头,有些失望地发现眼前竟是一片笔直山壁,又是死路。
可是定神一看,山壁竟然有个石洞,歌声似乎就是从里头传来的。
“爹、娘,我该不该进去看看?唱歌那么好听的姊姊,应该不是坏人吧?”
她望着天,再看看透出微弱光芒的洞口,喃喃自语了老半天,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山洞。
想不到,洞里别有洞天,石洞十分宽广,比厨房还大上一倍,石桌、石椅、石床也一应俱全。
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月光,加上壁上悬挂的油灯,洞内光明如昼,没她想象的幽暗恐怕,可是空无一人。
她环顾周遭,这才发现右手边还有条通道,声音似乎就是从里头传来的。
她大着胆进入通道,想不到才走了七步就出了洞,这一瞬,她瞧见了弹琴吟唱的月下美人。
她呆了。
大家都说白姨是村里第一美人,可是和眼前的美人姊姊比起来,简直就像拿大毛虫和粉蝶儿并论,差得远了。
穿着湖绿衣裳的主从席地而坐,膝上搁了把七弦琴,未有任何绑束的乌黑长发随着夜风舞动如柳,飘逸如化外天仙。
标致的瓜子脸细女敕白皙,眉如新月,唇似红菱,仰望天际的墨瞳更是晶亮如星,连拨型琴弦的纤纤十指都女敕如春葱,月光洒落在她身上,越看越像是仙女下凡——
“你是谁?”
一曲唱罢,常如毓目光由明月移回琴面,发现呆杵在洞口的小女娃。
应该是女的吧?
他也不敢确定。
唉,毕竟自己虽然年仅十二,却是货真价实、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还不是被吴辛那个怪人强逼穿上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
拔况,眼前的小娃儿一张脸肿得惨不忍睹,释迦牟尼佛的头顶都没她那么多肿包,别说是分辨男女,没把她当成妖就不错了。
“七巧,我叫安七巧。”
忘了已经多久没人和自己说过话,安七巧立刻开心地报上姓名,目不转瞬地望着天仙姊姊,只怕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我叫常如毓。”他浅笑响应,视线不期然地触及七巧脚上的铁球。“你也是被吴辛抓来的?”
“吴辛是谁?”她歪着小脸想了想。“我是被一个明明是老头子,却穿花花绿绿的女人衣裳,还梳髻、抹胭脂的怪人抓来的。”
“那个人就叫做吴辛。”常如毓眉一蹙。“原来被抓来做人质的,不只我一个。”
“‘人质’是什么?”
“就是以你的性命做威胁,好逼迫你爹或你娘去做任何事。”
想起因自己而受制于人的父亲,常如毓愧疚又心疼。
“可是我的爹娘已经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安七巧指着夜空,一脸狐疑。“难道怪老头见得着神仙,还能跟他们说话?”
常如毓摇摇头。“我想他还没那个能耐。只是……既然不能拿你威胁任何人,他又为何要抓个才六、七岁,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孩子?”
六、七岁的孩子?
安七巧眨着一双大眼,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确定这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聚然扁嘴。
“我已经快十岁了。”
她强烈抗议,伸出十指开始数起自己会做的事。
“而且我很有用处,我会捡拾柴火、挑水煮饭、洗衣、打扫、缝补衣——”
“抱歉。”
卑语方落,常如毓已来到她面前,温柔抚顺她乱如杂草的发丝。宛如月光般温柔的目光和抚触,让安七巧心弦轻颤,只能傻傻望着,动也不能动。
“我知道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常如毓试着想扳开她脚上的铁炼,可惜徒劳无功,他握起她瘦如枯枝、满布粗茧的小手,轻轻包覆于自己双掌之中,怜悯地凝视着这可怜的小女娃。
“七巧,虽然辛苦,但是你要忍耐,千万别触怒那个武功高强的怪老头。”
看着她,常如毓不禁想起已经一年未见的妹妹,对这孤苦伶仃的小女娃怜惜更深。
“嗯。”
安七巧早被美若仙子的温柔“姊姊”迷得神魂颠倒,管“她”温言婉语说什么,她都点头如捣蒜,只要“姊姊”别飞回天上,又留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就好。
“记住,一切保命为上,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知道吗?”
“嗯。”
“乖。”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坚定光芒。“耐心等待,我不会永远受制于人,到时候,我一定会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
“真的?”她好开心,崇拜地仰望。“离开之后,七巧能继续跟在你身边吗?”
“嗯。”常如毓允诺,相信爹娘不会介意他带回一位纯真可爱的小妹妹。
“太好了!”安七巧高兴地扑上前。“如毓姊姊,七巧一定会等你带我一起离开,然后永远、永远不分开!”
七巧紧紧抱住“她”,“她”的温柔体贴让她想起了娘亲,她为自己今后能有个天仙似的“姊姊”作伴而开心不已。
姊姊?
常如毓闻言一怔,这才明白七巧将自己误认为女儿身。
这也难怪,以前他穿男装时不止一次被误认为女装,何况此刻他穿着着如此不伦不类。
他苦笑一叹,正想向她解释。忽然想起她方才对吴辛男扮女装的嫌恶批评,万一被误会自己也是这般怪人,反倒吓着她就不好了。
惫是暂且不提,有机会离开这儿再向她解释清楚。
“对了,你这脸是被蜂螫的吧?”他靠近才发现她脸上的肿包并非天生。
“啊!”
安七巧突然跳开,羞窘地以手遮脸。
“我忘了自己现在很丑,是不是吓着姊姊了?”
“没有。”
常如毓拉下她根本遮不住全脸的小手,随手取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勾勒出一种叶形如心,花如串铃的植物图样。
“啊,这花我看过!”安七巧好佩服他画得唯妙唯肖。“我每天去挑水的地方,都开了几株这样的花喔!”
他微笑颔首。“没错,这叫红铃草,常长在山涧溪畔,你明天记得摘下它的叶片,用石头捣马泥敷在脸上,就能消肿止痒,最迟三天,就能还你本来面貌。”
“真的?所以我不会一辈子都是这副丑模样?”
“当然不会,我外公是京城名医,我自小视诹医书,这点小小蜂毒还难不倒我。”常如毓眉宇间满是自信神采。
“姊姊,你好厉害喔!”
安七巧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目光满是崇拜。
常如毓被夸得有些羞赧,耳根微微泛红。
“不过你得牢记,吴辛那个人心狠手辣又多疑,不能让他知道我们见过面,无论谁问起你的伤为何时恢复如此神速,一律要说你以前见过村里人这么治疗,知道吗?”
“知道了。”提起那个怪老头,她便有些胆颤。“姊姊,我这脸就是他为了取蜂针,故意涂上蜜让蜂刺的,他会不会也那么对你?”
“不知道。”他也捉模不住那怪人的脾性。“今天之前,我被关在一处不知名的楼阁,被人逼着天天习舞弄乐,今天才被带来这桃花林,不知会待多久,也不晓得他要我做些什么。”
“桃花林?!”安七巧想起来了。“这里是桃花林?糟了,怪老头今天才警告过,要是我走进桃花林,他就要杀了我。”
“趁他还没发现,你快走!”他也担心她的安危。
“好。”
安七巧走没两步又转过身,小脸堆满愁苦。
“可是不进桃花林,我要怎么再跟你见面。”
常如毓想见她,又不希望她冒险,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有了!”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我知道那老头有个怪癖,他每五天才沐浴一次,每次都得耗上一个时辰,我就趁那时候来找你。”
“嗯,这是个好主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屈指算了算。“他才洗过两天,所以三天后我再来找你。”
“嗯,快走吧!”
常如毓一直送她到桃花林出口,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没察觉树梢上正有个人虎视眈眈。
吴辛勾唇邪笑,冷眼旁观一见如故的他们,一双狡诈的眸闪动着噬血冷芒,开始在心底盘算起狠毒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