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澐国。
盛隆帝容治二十五年,楚澐历十一月初九。
阴寒的冬雨连绵不绝的下了数天。
不同于屋外严寒的天候,寝殿内燃着数个火炉,驱走一室的寒冽,令屋内温暖如春。
此刻午时才刚过,但由于屋外雨雾蒙蒙一片阴霾,宫女便将寝殿四个角落立着的鹤形铜烛台上的蜡烛全点燃了,将屋内照得一室通明。
坐在暖炕上,路祈身上盖着一床以金银丝线绣上图样的紫色锦被,俊逸的脸上带着病容,这是他昏睡半个多月后醒来的第二天。
昨天他刚清醒过来时,马上有一堆人围着他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看清他们的模样和打扮后,他很想再昏过去,但昏睡了半个多月,他睡到腰酸背痛四肢僵麻,没办法再睡下去。
冷静消化昨天得到的讯息后,他虽然还是无法置信,但心里已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目光从身下躺着的这张雕刻繁复的床榻,慢慢移往旁边一个用黄铜铸成的鹤形烛台,他好奇的默数了下,上面一共点了二十一盏烛火。
而这屋里共有四个铜烛台,每个都以不同姿态的白鹤为造型。
接着他的视线再移向前方不远处一张由金丝楠木制成的桌子,桌子的四个桌脚雕成了四个虎头,虎头上各镶着两颗黑曜石当虎眼,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桌子的边缘还雕刻着一个个象征着吉祥的图案,旁边四张椅子与桌子成套,一样是由金丝楠木雕制而成。
不远处摆了一座上头雕刻着仙人贺寿图的玉石屏风,将寝室隔成了内外。
他的眸光再移往四周的墙上,那里挂着几幅画,分别为云、竹、山、水,意境清幽空灵,地板上铺着柔软精致的花鸟绣毯,靠窗的角落摆了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些粉色、红色的花。
梭巡一圈后,他收回打量的眼神,却不经意迎上床边一双慧黠透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他心口一跳,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他勉强挤出一笑,用着十分虚弱的声音问:“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昨天清醒过来时,在一片嘈杂的说话声中,他知道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女,是“他”刚娶过门来冲喜的太子妃。
“宣祺哥哥有点奇怪。”藕蟀吟歪着头望着他。
“哪里奇怪?”他喉咙乾哑,嗓音细如蚊蚋。
“你会对我笑,也会对别人笑。”她娇女敕的圆脸上透着丝疑惑。
“难道我以前不笑的吗?”他性情乐观开朗,习惯对人笑,只是不知这个名叫宣祺的太子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嫁进宫前见过宣祺哥哥两次,你从来不曾对我笑过,服侍宣祺哥哥的宫女姊姊们也说你很少对她们笑。”可是打从昨天他清醒后,却不时对人露出笑容,虽然她总觉得那笑容不像是真的欢喜,反倒像掺着丝迷茫的苦笑。
路祈试着解释,“我说过,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昨天醒来,认知到自己穿越到了古代,他整个人茫然了起码有一、两个小时,不明白这种诡异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因为声带长茧,准备动手术,但身为歌手,喉咙对他有多重要可想而知,他一直很担心,于是在进医院动手术前,他在朋友邀约下,去玩他最爱的跳伞来纾解压力。
岂知,跳下去后才发现,他的降落伞卡住了,怎么都打不开!
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几千英尺的高空直往下坠,他的心脏几乎要吓停了,就在快要撞向地面的那瞬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紧紧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痛苦的死亡,没想到,再张开眼睛时,竟然来到了这个古代的世界……
路祈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前世”的他除了是个红透半边天的歌手,这三年也跨足戏剧圈,演出两部偶像剧和两部电影,最近刚杀青的是一部唐朝古装剧,他还因此剧入围金钟奖最佳男主角,仅以一票之差输给一个出道二十几年的老演员。
败多人认为他虽败犹荣,毕竟在观众投票表决的部份,他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观众一致认为他才是最佳男主角,因此没得奖他也不太在乎,说穿了演技好坏是很主观的事,而且那些观众才是他的衣食父母,可不是那些评审。
今年他又入围了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媒体报导他今年得奖的机率不小,他也早就准备好一套银色的礼服,要在金马奖当天走红地毯时杀光所有摄影师的底片,但现在弄成这样,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八成没机会了,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只怕已经摔成一堆肉泥了……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至少他穿越过来不是什么奴才瘪三的人物,而是身分尊贵的太子,比起他之前的身分——珠宝公司的小开兼当红的歌手演员,还好了那么一些些,也算老天没有太亏待他啦,虽然这副身体整个虚弱到不行,连下床走一步都喘到快要断气似的,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但是他勉强还能接受。
唯一无法接受的是,眼前这个才十五岁的太子妃!
看见她那张娇女敕的圆脸上还透着稚气,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她真的太小了。
“岚吟喜欢现在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宣祺哥哥。”她偏着头,露出两颗虎牙粲笑着看向他,那双灵慧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
盯着她那双清澈的眼,他再次有种被洞悉一切的感觉,可下一刻,看见她脸上天真无邪的笑靥,他不禁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看得出这个躯体里住进了不同的灵魂。
“你还这么小,怎么会嫁进宫里?”路祈忍不住问。若是他从此以后真的要在这里生活,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小妻子。
“我已经十五岁,不算小了,有不少姑娘十三、四岁就嫁人呢。皇后娘娘说我有旺夫的命格,若是肯嫁进宫里帮宣祺哥哥冲喜,只要哥哥活一天,她就每天赏我一锭金元宝。”
她是礼部侍郎之女,生来偏爱闪闪发亮的物品,听说她满周岁,依楚澐国习俗举行抓周时,她小小的两只手,竟抓满摆在桌上所有会发亮的物品。
渐渐长大后,蒐罗金银珠宝成了她的嗜好,这件事甚至传进宫内,因此皇后为了诱使她嫁进宫中,赐给她不少珠宝,其中还有一斛拇指般大小的珍珠,更允诺只要太子活一天,她就能拿一锭金元宝,太子活多久她就劣卩久。
“所以你是为了金元宝嫁进宫里的?”路祈没有漏听她话里的重点。
她那双慧黠的眼睛看着他,骨碌碌转了下然后谨慎的缓缓启口说:“金元宝的事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岚吟希望能帮助因为溺水而昏迷不醒的宣祺哥哥早日醒来。”
坐了半晌,路祈已面露倦意,但听见藕蟀吟的话,他仍激动讶异的问:“我是因溺水而昏迷不醒?”
“听说是因为喝醉所以失足跌进湖里,宫人虽将宣祺哥哥救起,你却一直昏迷不醒,所以皇后才,不,母后才会想找个命格旺的人来冲喜,看能不能让你苏醒。我嫁进宫里那夜,宣祺哥哥甚至一度没有心跳呢。”她还不习惯称皇后为母后,常常忘了改口。
解释完,藕蟀吟看出他累了,唤宫女端来汤药,服侍他喝完,再扶他睡下。
疲惫的阖上双眼前,路祈瞥见她樱色的唇角弯起一抹可爱的笑,伸手轻轻替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锦被。
入睡前他想,她应该是在高兴他还活着吧,因为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就能得到一锭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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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面打磨得光亮的雕花铜镜前,路祈不敢置信的瞪着镜中映出的那张面孔,他伸出手模上自己的脸,从那双斜长的剑眉、深邃狭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一直到那张厚薄适中的唇瓣,最后他捏了捏苍白的脸颊,直到捏得太用力差点痛呼出声才放开手。
这张脸是太子的怎么会跟他原来的容貌一模一样?
除了年轻了点、削瘦了点、苍白了点、憔悴了点之外,活月兑月兑就是原来的他呀!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张俊脸,还有那副金嗓子,使他出道不到半年的时间便风靡华人圈,只花五年的时间就红透整个亚洲,各种演出的邀约不断上门,但用嗓过度的结果导致他声带长茧……
“皇后娘娘驾到、临妃娘娘驾到、二皇子驾到——”
外面突然传来太监尖锐的传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本来在一旁默默看着路祈一连串怪异行径的藕蟀吟,闻声赶紧走出内室到前厅迎接。
“岚吟拜见皇后娘娘、临妃娘娘、还有二皇子。”她依序朝三人福身行礼。
“岚吟,你已嫁给宣祺,怎么还叫本宫皇后呢?”一名雍容典雅的妇人敛眉看着她。
藕蟀吟一愣,连忙改口,“岚吟知错,岚吟见过母后。”唉,她又忘了。
笔后赵繁这才满意的点头,柔声询问:“宣祺今日可有好点?”
“回禀母后,宣祺哥哥今日已能下床走几步。”她隐去他方才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模自己模个不停的古怪举措没说。
“本宫进去看看他。”
在左右两名宫女的簇拥下,皇后走进内室,临妃与二皇子也跟着进去。
罢刚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时,路祈已躺回暖炕,皇后进来一看见他,端庄的脸上立刻绽出慈爱笑容。
“母后。”他出声唤道。前日醒来时,他已从宫女那里,得知这个美艳高贵又威严十足的妇人,正是太子的母亲,同时也是皇后。
“宣祺,方才本宫听岚吟说,你今日已能下床走动?”她仔细打量儿子的气色,发觉确是比昨日又好了些。
“是,能走几步了。”路祈目光一转,发现随皇后进来的还有两张没见过的生面孔,他出声问:“这两位是……”
他忍不住多看了眼站在皇后身旁的女子,她妩媚艳丽的瓜子脸上有双水汪汪的大眼,在他觑向她时,那双桃花眼也盈盈的望着他。
“宣祺,你不认得我和临妃了?”二皇子宣浩闻言诧问。
与俊逸修长的宣祺不同,宣浩有张阳刚英俊的脸孔,身量魁梧高大,他与早夭的大皇子是同母所出,但因为不是皇后所生,无法坐上太子位,于是由排行第四、皇后所出的宣祺成为太子。
藕蟀吟适时的出声替他解释,“二皇子,宣祺哥哥醒来后,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连宫里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难道太子殿下连皇后娘娘也不认得?”临妃讶异的问。
“是的,我醒过来时连母后也不认得。”宣祺垂下眼,脸上流露出一抹沮丧。他演过几出戏,演技虽然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表现喜怒哀乐各种表情,倒也驾轻就熟。
“也许等你身子康复后,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二皇子安慰他。
“是呀,有太医照料,相信太子殿下的身子很快就能复原。”临妃也接着说。
笔后抬起手示意,“宣浩、临妃,你们都出去吧,让宣祺好好歇着。”
“是,妾身告退。”临走前,临妃水眸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款摆着婀娜的腰肢旋身离去。
临妃身上那袭鹅黄色的纱绸衫子将她丰胸翘臀的姣好身段完全勾勒出来,让路祈回想起“前世”的他喜欢的就是这类成熟妩媚、身材又好的女人。
他眸光下意识移回藕蟀吟身上,她虽然才十五岁,但身材丝毫不输那个临妃,他目测她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身材匀称窈窕,丰满的胸部没有34D也有34C以上。
这个时代的少女都发育得很好吧?但下一瞬瞄到杵在皇后身边那四个身材纤细扁平的宫女时,他马上又推翻自己原先的臆想。
在临妃离开后,二皇子也接着行礼,“儿臣告退。”
等他们出去后,皇后出声问:“宣祺,你还是没想起当时怎么会失足落水的吗?”
他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不是听说我是喝醉失足跌进湖里的吗?”
“你体弱饮酒一向节制,怎么会喝得酩酊大醉?”皇后嗓音微沉。
瞥见她略显凝重的表情,路祈一愣,“莫非是有人推我下水?”
想起以前在电视和电影里看过,皇宫里充满为了争夺帝位而手足相残的事,他悚然一惊,难道他这个太子置身险境,有不少人想要谋杀他?
见他面露惊诧,皇后温声安抚,“此事母后会派人暗中调查,你安心把病养好就好。”
“……是。”看来果然是有人暗中要害他,唉,这个太子似乎不太好当,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会嗝屁。
他能不能不玩这个当太子游戏,回去当他的歌手和演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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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吟,你知道我有几个兄弟吗?”开始有危机意识的路祈开口询问,他必须先弄清楚自己的敌人可能有多少,免得将来死得不明不白。
藕蟀吟点头答道:“知道,宣祈哥哥上有三位皇兄四名皇姊,下有四名皇弟和三名皇妹,不过其中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都不幸早夭,而二公主、三公主、五公主、八公主也都未活过五岁。”
路祈掐指算了算,这个太子居然有十四个兄弟姊妹,而夭折的超过一半,真是吓人,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宫廷斗争,他不禁怀疑这些皇子公主究竟是因为这时代医药不发达而早夭,还是有人蓄意害死他们。
想了想,路祈再问:“那这些皇子、公主现在都住爆里吗?”
“宫中规定,除了太子之外,所有皇子年届十八,便须搬到宫外的府邸居住,二皇子与五皇子逾十八,早搬出宫外,而大公主、四公主与六公主都已出嫁,因此,目前只有年仅七岁的八皇子和四岁的七公主还住在宫里。”
整理了下她的话,路祈得出结论,排除那些出嫁的公主不算,成年的皇子中,只有他以及二皇子、五皇子。
所以推他落水的幕后主使者可能是这两人其中之一,路祈随即想起件事,抬头又问:“二皇子都来探望我了,怎么不见五皇子?”
“五皇子在十天前被父皇派到邙州去犒赏驻守边疆的将士,还没回来。”这件事是她几天前听一名宫人提起的。
“十天前?”这是他落水后的事,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对了,这个太子几岁?”话一出口,发觉藕蟀吟与宫女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他,发现自己说错话,连忙澄清,“我是问我现在几岁?我连这个也不记得了。”他语气懊恼的说。
“宣祺哥哥今年二十二岁。”嫁进宫前,依例须进行合婚,那时她看过他的生辰八字。
他二十二,她才十五,他们差了七岁,也不算很多啦,不过他在现代的年纪已有二十八岁,足足大她十三岁,看了一眼她透着稚气的脸庞,他不禁有种老夫配少妻的感觉。
见他叹息了声,藕蟀吟出声安慰,“宣祺哥哥不用懊恼,说不定你很快就能想起以前的事,况且,岚吟觉得不记得那些事,也不算是坏事。”
“这话怎么说?”觑向他的小妻子,她似乎话中有话。
“忘了以前的事,不开心的事也一并忘记,方能重新开始。”
路祈心突地一跳,隐约觉得她另有所指,但她脸上流露的那抹稚气表情又像是在单纯安慰他,细想了下,他反问:“照你这么说,以前快乐的事不也一并忘记,那多可惜。”
他暗暗打量她,她五官清秀,不算太出色,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有双灵动慧黠的眼睛,也许正因如此,他会误以为她洞悉了什么。
藕蟀吟静静凝视他片刻后才说:“我想宣祺哥哥以前或许没有多少快乐的事。”
“你怎么知道?”
“以前岚吟见到宣祺哥哥时,你不止不笑还都眉头深锁,似乎悒郁不乐。”
“是吗?我以前是这样的人?”路祈下意识抬手模了模眉毛,“前世”的他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即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都能很快就过去,不至于愁眉深锁。
记得之前拍电影时,他因为演不出失去挚亲而郁郁寡欢、强颜欢笑的样子,被国际名导磨了很久,最后在导演连骂他三天后,才稍微揣摩出忧郁的感觉,毕竟被连骂三天不忧郁也难。
听见他们的交谈,在一旁的宫女小锦忍不住多嘴的附和,“太子妃说得没错,太子殿下生性寡言,鲜少对人笑。”
“你再多说一些我以前的事。”路祈要求。既然不小心穿越附身到这个太子身上,还要在这生活不知多久,当然有必要多了解这个太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殿下想听奴婢说什么?”
“譬如我为人如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