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皇上病体已有好转,不久便能痊愈。不料,皇帝从此不曾下龙床,拖着病体过了炎炎夏日,寂凉深秋,严冷寒冬吹入宫中……
大罗宫内,大雪纷飞,群医无策,一张张面容看来都苍老不少,各个在心里叹息,却都不敢说,皇帝仅剩一口微弱气息撑着,在等待离京多时的二皇子回宫。
满朝官员心里都有底,比起大皇子罗登来,皇上似乎更中意二皇子罗非,不久之后,皇帝之位当罗非莫属。
严寒冬末,罗非归来,皇帝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离世。
武宗皇帝驾崩,留下遗诏写了继位人选,只要诏书一颁布下来,便可结束宫中暗潮汹涌、各为皇子争夺皇位的黑暗期。
谁知诏书一开,却令百官哗然,天子龙位,既非大皇子罗登,也非二皇子罗非,竟给了性情温和无争的三皇子罗宋!新皇帝带孝登基,一个新的时代来临。
先皇武宗丧礼一过,满朝百官纷向龙椅上的天子祝贺。习惯巧言令色的官员不免紧张地想着,过去未曾多巴结,甚至冷落了这位三皇子,这时候堆着满满笑容来奉承,希望还来得及。
天气依然冷,街上食馆、小贩照样做着生意,往来人群不变,小老百姓照样嬉笑怒骂地过活着,就像冷三儒所言,天下不为一人而存在,死了一个皇帝,天地万物依然运行不变。www.diva87.cn
但是,总还是有人深深为武宗皇帝的死而难过吧……
唉!难过就难过吧。
想哭也就哭吧!
他毕竟也才将满十六岁,失去疼爱他的父亲,的确是种难以承受的痛,该难过,该大哭一场。但是不管他如何悲恸,他若想找个地方疗伤,他有宛芳园;若是想找人陪他思念已然不在的亲情,他有一群手足,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闯进总管的菊园里,缩在总管的床上,抱着她这总管痛哭吧?
唉她以为又有厚颜丫鬟爬上她的床来,正要开口怒斥!
“父皇……父皇……呜呜……”
冷少怀全身僵硬,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呼吸急促,胸口疼痛。
经过白天忙碌,她疲累至极,深更半夜里,她早已宽衣就寝睡过一阵。
她万万料不到罗璟会在她入睡之后来到她的房间,爬上她的床,掀了一床温暖的棉被,趴在她身上哭泣。
若非黑暗之中他猛然扑上来压住她,把她惊醒,更撞痛她胸房,她甚至还会以为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深夜冷空气不断,她却冷汗涔涔暗想,她虽无丰满胸房,但此时未束胸,胸前柔软……他未发现吗?
她双手紧贴身侧,紧握成拳,惊吓之中思绪迅速转动,立刻想好了借口。此时只要罗璟发现异状,质疑她的性别,她马上一拳打昏他,等他醒来,再有怀疑,她只须推说他是梦到宛儿便罢!
“父皇……父皇……”罗璟两手紧抓她肩头,痛哭的脸深埋在她胸口,难抑悲恸情绪,哭得不能自已。
他抓痛了她的肩膀,只是这点痛远远不及一股更椎心的疼痛,那是胸口上的箭伤,曾经伤深刺骨,注定此生难愈要留下病痛。偏偏他正挤压着痛处,痛到她紧咬牙根,直冒冷汗,却不能吭声。
“……王爷,夜深了,请回房休息。”
罗璟恍若未闻,止住哭声,却更深埋她胸口,五指深陷她肩膀,紧咬唇瓣……
她忍住疼痛,慢慢发现伏趴在她身上的身躯因为努力压制哭声而颤动得更为厉害……
她发觉,他整个人深陷在悲伤的情绪里,对她的胸膛是软是硬似乎毫无所觉……
她暗暗松了口气,放开紧握的拳头,眉心仍锁着难忍的疼痛。“……王爷,请回房休息吧。”她把手挤进两人之间,用力撑起他的脸,使她的胸房不必再承受他重压的折磨……她却意外地捧了满手湿。他竟眼泪难止如雨下,哭得满脸湿……
早已明白他感情丰沛,真情至性,连宋宛儿的牌位都迎娶供奉,何况生他、养他,宠爱他甚深的父亲……他实在不像一个亲王,起码不像一个身在权力核心,活在争权夺利的皇族之中,本能该懂得隐藏弱点的亲王。
双手让他的泪浸湿了,也把她的脸皮烫热了。
“你……起码别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来。”心软,她让了步,让他待在她的床上。
罗璟没有出声,但是翻了身,滚进床里头去,背对她蜷缩着身躯。
身上不再有重量,她大大吐了口气,仰望黑夜,静默一会儿,开始感觉到寒意袭来,她从床上爬起。想了想总是不妥,还是到书房去。
她两脚才沾地,腰身就突然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她略略施力,无法起身,“王爷,我口渴,想去喝口水。”
他紧抱不放,不理会她的托辞。她彷佛能听到他伏在她身后抽泣的声音,最后只好叹息,“王爷,你放手吧,我不下床就是了。”
饼了好一会儿,腰间的束缚渐松,她很无奈地转回床上。
她才一躺上床,罗璟立刻又扑上来紧抱住她,她眼捷手快地拉来棉被挡去胸前柔软,同时侧身,不让他爬到她身上来。
他对她的动作和心思完全不察,只是连同被子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埋首呜咽。
这一夜,他抱着她哭了一整晚。
而她睁眼到天亮,一夜无眠。
一条被子盖了两人……
她缓缓张开眼睛,窗外透着月光,描绘了“枕边”人的轮廓,宁静深夜里,传来一个年轻少年的均匀呼吸。她不由得皱眉不悦。已经半个多月了,每睡到深更半夜张眸醒来,都会发现他。
前几夜他经常抱着她暗自饮泣,随着日子过去,他悲伤的情绪逐渐抚平,最近已经不再“偷哭”了……
她看见他的侧颜慢慢缩进棉被里,突然腰间一股力量收紧!
他钻进了棉被,年轻脸庞埋在她胸口,紧抱着她睡。
她双眉皱得更深,却没有任何动作。自从他爬上她的床,隔夜起,她就不敢解下束胸了。
“王爷。”她声冷清晰,打断他熟睡的呼吸。
搂抱她腰际的手松了,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头颅从棉被里冒出来,把背对她,继续睡。
她知道他已醒来。
“王爷不该屈就自己,夜夜来此……长此下去,总是不妥,盼王爷别再来属下的房间了。”
罗璟沉默半晌,终于轻叹出声,“本王的房间太大了,自从父皇过世,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彷佛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有父皇的身影存在,到处回荡着父皇的声音,我一个人无法睡。”
“王爷可以叫小六在房内陪你。”她是府内总管,不是贴身随从,他似乎找错对象了。
“小六会打呼、只会吵得本王更睡不着。”
“……府内人多,明日属下挑一个不会打呼的在王爷房内打地铺就是了。”
“哼,本王何等身分,哪一个下人敢与本王同房睡?何况你以为本王不挑的吗?”罗璟翻过身来,就着倾泄进来的月光,俊眸盛怒瞪她,“哼!冷少怀,本王想来此睡,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该感激!”
“……属下光荣。但是属下的床真的小,王爷夜夜来此睡!”
“这不成问题,明日本王换张大床进来。”
“不,属下的意思是!王爷!……你做什么?”她大惊急忙按住他的手。罗璟没在听她说话,居然两只手在棉被里模着她的身子!难道他已经发现她……
“唔,我找到原因了,就是你这身子不像小六硬邦邦,抱起来软软的,还挺舒服的……”他凑近冷少怀,往她脸上嗅去。
“王爷!”她低斥,撇开脸去。
“你抹了什么,我老觉得你身上有说不出来的好闻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还好闻,这床、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我闻着特别好睡。”罗璟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口气直率听起来不像有特别意思。
冷少怀却心虚,耳根子又烫又热,拨开了他摆放在她腰际上的手,坐起身来,冷冷说道:“王爷,属下不习惯与人共眠,王爷已经打扰属下作息,请王爷回房。”
罗璟一怔,瞪视她许久,恼火地丢开了棉被爬起身,“你以为你是谁?敢如此与本王说话!又不是女人,本王才不希罕你!”
他爬下床,模黑找着搁在柜子上的外衣。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怒气冲冲,心里暗松口气。听他此语,是未怀疑她的性别。“王爷,需要属下点灯吗?”看他模索的动作迟缓,她想下床帮忙。她才开口,罗璟马上就找到外衣套上了。
“不必!”什么东西,该死的冷少怀是什么东西,他不嫌他就不错了,他竟然……“混帐东西!”
他磨牙切齿的朝她骂来,开门离去。
她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离,才下床去把门关上了,爬回床上。
只要没人打扰,她一向好睡,罗璟一离开,她头一沾枕就睡了。
懊睡,该好好的睡,养足精神,才能坐稳“总管”这个位置……
半年后
“找到了……在哪里?”
“回总管,“京子戏园”。”
“……准备马车。”
“是。”
冷少怀搁下笔,望着烛光闪烁,思忖片刻,才起身离开书房。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望……王府内最大的书房,书案上堆满书函、账册、请柬,一堆政务本该由他亲自过目,他却成天往外跑,不理事。
先帝驾崩半年多,这半年来,他像月兑缰之马,逮到机会就溜得不见人影,在外头饮酒作乐,逍遥度日……曾经寒冬深夜里在她房内埋首大悲痛哭,在此盛夏之夜,彷佛昨日梦一场。
她为了保住总管的位子,处处帮他收拾善后。
她这么做,是不是错了……khbd@khbd
夜幕低垂,灯火通明,西门大街上有两家戏园,分别是“京子戏园”和“华生戏园”,这里通常一入夜就挤满了人。
一般戏园内的格局差别不大,园内正中央是戏台,戏台两边有齐腰高的栏杆,旁边有一个小门通向后台,除了背对戏台那一面,其它三面便是看台,摆放了椅子。正面对着戏台的,多了一张张四方八仙桌,其中二、三张比较考究的桌子,是给有钱大爷准备的。
离戏台愈远,椅子就愈差,到了最后靠近门边的,就剩下长条凳可坐。
来此看戏的没有阶层之分,来自各行各业,有做工的、拿锄头的、开店铺的、谈生意的、富家大爷等,可说是龙蛇混杂之所。
上流阶层的达官显要、豪门贵胄通常不会来此,一来身分特殊,更有安全顾虑,再者,他们想看戏,只须找戏班子进府内搭台献艺,根本不需在此人挤人。
京子戏园今日戏目挂的是“再生缘”,讲述帝王与一宠妃的故事。宠妃病殁,皇帝以玉钩殉葬,却因过度思念,遂叫人作法,与鬼魂相见,告知十五年后转世为河间女子;后果然有一河间女子双手拳曲不开,皇帝亲自张之,手中有殉葬玉钩,果是他爱妃后身,两人因此再续前缘。
此时正上演到妃子病逝,皇帝悲恸思念。戏园里有贩子手提小篮走动,卖着干果、瓜子,还有卖茶的提瓶拎壶穿梭于前头的桌子间,只要那些有钱的大爷杯里空了,卖茶的就会立刻跑过来湖茶。“大爷,还要来杯茶吗?”卖茶的在这里卖了好几年的茶,早已练就一双精目,平时都会特别注意最前方那二、三张桌子上的客人,因为那里是最好的位置,只有有钱的大爷坐得起,通常给的赏钱也会比较多。不过今日他却不时看着第2排中间这张四方八仙桌的客人。
照理说,一张桌子可坐四人,这桌今日却只坐了两人,换句话说这两人买下了四个位子,以这等价钱,该可坐更前头的位子才是。
如此大方的“坐法”,偶有一、两位,本也不稀奇,引人侧目的是其中一位大爷,看他衣着上等,品味不凡,长相年轻俊俏,脸皮像豆腐似的光滑白女敕,眉目如画,仔细看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却看他好大架子、好大气势,像是与天俱来,天生娇贵之人。
而另外一位,看来也年轻,衣着料子也不错,不过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主仆关系。连仆人都买了位子坐,这位少年爷儿肯定人不错。他走到他身边卖茶,心脏跳得特别不安稳,深怕得罪了贵人似的,不由自主地更弯了腰。
罗璟正看得聚精会神,随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的贾小六就负责掏银两付茶钱。
“大爷,买点零食吧?”卖茶的一走开,眼尖的贩子看这里有赚头,立刻过来问。
只是这贩子年轻,工作不久,没有卖茶的心细,靠过来的身体一半挡去戏台。
罗璟浓眉微蹙,白他一眼,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啃,便把他扫开,两眼继续盯着戏台上看。
此时台上正演到皇帝派人作法,与他的爱妃魂魄见了面。
“去、去、去。”贾小六一脸不耐烦,付钱赶走贩子,两眼也跟着主子盯着戏台看。
他正看得入迷,突然有只手拍他的肩膀。
“不买、不买,走开!”贾小六头也不回。这只手没死心,又拍了两下。
“去、去、去!”贾小六索性掏了碎银子,头也没回的打发人。
“……小六,你在外头出手总是如此大方吗?”冷冷淡淡的声音沉吟不悦,心里想,回去要交代账房一声。
贾小六顿时头皮发麻,眼珠子瞪着戏台,却已忘了台上演什么,整个人弹跳而起,差点把椅子撞翻了。
“冷、冷……”他看见那张面无表情、五官细致的俊美容貌,吓得心脏猛抽,偷眼看主子,只见他完全不理人,继续啃瓜子,专心看他的戏。这、这下……可怎么办啊?
两人站着,挡去后面看戏的,顿时传来一阵嘘声。
“你到外面去等。”冷少怀淡淡吩咐。
“是!”贾小六赶紧离开。
她在小六的位子坐了下来,嘘声才停。
“七爷。”在外头,为了他安全,不暴露身分,都喊他七爷。
罗璟看着戏台上,皇帝想抱爱妃,却是阴阳两隔,拥抱不得,两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流,正到了感人万分的时候,看得他眼眶跟着红,根本不管冷总管已经找到了他。
冷少怀瞥一眼戏台旁红布高挂的戏名!“再生缘”。此剧她看过书,所以大约知道此时戏台上演到了哪儿。
她转回头来,“七爷,此地你不该来。”
“我不来这儿,你肯让我叫戏班子进府吗?”说来他就咬牙切齿,不说也罢!他挥挥手,不许冷总管打断他看戏。
“属下不敢阻斓,只是你成日沉溺玩乐,放着府内成堆公务不处理!”
“唉!我若早看这出戏就好了。”罗璟大叹一声,压根没把冷少怀的话给听进去。“唉,我的宛儿……”只见他目光湿,听着女角儿和扮演帝王的对话,感慨深,懊悔多。
冷少怀早已习惯了他三言两语就把宛儿挂嘴边,本不想理会他的哀哀叹叹,却想不出宋宛儿和这出戏有什么关联?狐疑地往戏台望去一眼,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他:“此话怎讲?”
“我没给宛儿任何殉葬之物,如今就是叫人作法,招来宛儿芳魂,问她投胎何处,也无物可认……唉,我可怜的宛儿。”
这戏……也看得太入迷了!冷少怀蹙眉,凤眼不悦,“该走了。”
“虽无物可认,不过如果我找人作法,说不定还真能见到宛儿魂魄一面……”
罗璟目光紧盯戏台,当真考虑要仿照戏中帝王的法子。
“不可能。”冷少怀直接泼了他冷水。
罗璟终于转过头来,狐疑地眯眼啾她,若有所思地问:“为何不可能?”
他突然认真的眼神,却用在这个时候,引来她莫名,心思一转,才淡淡回道:“既然她心存善念,为你中箭而死,所谓善有善报,人已死多年,该早投胎转世去过好日子了,岂有魂魄还飘荡凡间之理?”
罗璟闻言,点了点头,回头继续看戏。
“七爷,该走了。”她目光四下瞄,戏园内人潮众多,动手难看,只好先劝离。他岂会不知冷总管打什么主意?这冷少怀每隔十天半月,就亲自押着他到书房,非要他看完成堆的政务才肯放他出来,这回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先溜,岂有笨得回去自投罗网之理。
反正在府内,在太妃、皇兄们眼中,“冷总管”万能,他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我要看完这出戏。”
“……看完以后,请务必回府。马车已在外头等。”
看完以后,他还想先上一趟茅厕。罗璟端起茶来,徐徐地喝,嘴角隐约扬起。
冷少怀眯起了眼,目光往后一瞥,只见远在角落有一人和她四目相接,立刻颔首,往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