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梦当然是有益于身心的,但若只是空想,终究无济于事——
《太阳报》“每周掰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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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个寻常的上午,地点是一家寻常的医院。
病房内,窗户半敞,一方面可让新鲜的空气流入,一方面又不至于让房内的病人吹到风。
屋外的麻雀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吱吱喳喳,好不欢喜;两两成双地在电线上跳跃,好不轻盈。
房间,窗内,陆续飘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要喝水。”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要求道。
“来,水。”不久,一个语调平稳的声音回答。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并没有持续太久,中气不足的声音这回略略加大了音量。
“我要吃苹果。”
语调平稳的声音仍然只是平淡回答:
“喏,苹果。”
“果皮的颜色不够红。”中气不足的那位挑剔道。
“这是改良品种的。”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回应。
“算了,我现在要吃水梨。”
“你气血虚弱,还不适合吃水梨。吃苹果吧,这已经削好了。”
又是一阵停顿,但很短暂,对话便又继续:
“那给我切一片西瓜好了,嘴巴渴得要死。”
“西瓜太凉又利尿,你现在最好忌口些。”
对话再度停顿了下来。当对话继续时,话锋转变得更加锋利:
“有没有搞错啊,现在是我要吃东西还是你要吃东西!老人家连自己想吃的水果都不能吃,这种事传出去,你不丢脸我都替你丢脸。”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就只有苹果可以喂你。”
“那你出去给我买一斤香蕉来。”
“先把削好的苹果吃了,我再去买。不然削了一堆又不吃,很浪费。”
“老爷我有的是钱。”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这阴沉的臭小子!你给我滚,叫别的人来,我不要你留在这里,看了就碍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吹胡子瞪眼的,脸色都胀红了,看不出一点生病的虚弱。
被命令滚开的年轻男人只是轻轻扫去一眼。“如果觉得我碍眼,你何不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休息?”
“你是太闲还是怎样?非得一天到晚像根木头一样站在这里吗?”老人继续叫骂,眼神越见清澈透亮。
年轻男人微微抿了抿嘴。“反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在这里应付你这个老家伙不是正好?闲来无事跟一个糟糕透顶的老头子斗斗嘴,还可以减低你老年痴呆症发生的机率。”
“谁稀氨跟你斗了。”老人哼声道:“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成天无所事事、没有正当工作的孙子,那可真是丢脸透顶。”
“要我承认我有一个只会随便叫嚣、乱骂人的臭老头外公,也不见得光采到哪里去。”
“哼。”老人极度不爽的。
“哼。”年轻人不甘示弱,也跟着附和地哼了一声,但随即被开门的声音打断。
一张小巧可爱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
“嗨,两位,早上好。”难得中规中短地穿着合身警察制服的方心语朝房内两人招呼道。
年轻男人和孤僻老人几乎同时眼神一亮。
“女圭女圭。”
“丫头。”
女圭女圭精灵般地跳到两个男人身边,笑笑地看着老人道:“官老爷,又在欺负人啊?”
老人闻言,哼声道:“哪有,是某人欺负我吧。”逮着机会,他立刻诉苦道:“丫头,你评评理,我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连想吃点什么都不能自己作主,只会叫我吃苹果。我都连续吃了三天啦,难道就不能换点别的吗?”
女圭女圭的脸不禁垮下。“啊,老爷,你不爱吃苹果啊,那都是我买的耶。”
辟老爷愣了一愣,还未及答话,就听见女圭女圭又说:“我还特别请春花女乃女乃帮我叫最好、最贵、最有健康概念的苹果,还订了一大箱耶。原来……你不喜欢吃啊?”很哀怨溜。
辟老爷不禁支吾起来。知道自己这个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失去女圭女圭这个盟友,他改口道:“也不是啦,我很爱吃苹果的,你也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刚好看“某人”不顺眼。”官梓言嘲讽地扬了扬嘴角。
女圭女圭转过身来看了梓言一眼,又转过头去问官老爷道:“真的吗?官老爷你看“某人”不顺眼啊?”
辟老爷无法辩驳,只得硬着嘴道:“你不觉得这个“某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顾人怨”的样子吗?”
女圭女圭再度转过身来,仔细地端详起梓言来。
啊,他瘦了些。
老爷住院三天了,他也在这里照顾老爷照顾了三天。
这三天,她尽量不来打扰他们祖孙俩,所以前两天来时,总是来去匆匆,不敢待太久,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尽避她实在很不想涉入这对固执程度很有得比的祖孙二人之间破裂已久的恶劣关系,但老爷身体不好,这次发病幸亏发现得早,没什么大碍,但万一他就这么……那么大家都会遗憾的。
说完全不关心,想也知道是骗人的。可是解钤还须系铃人啊。
“丫头你发什么呆?”老人出声道:“你说我这孙子是不是真的很“顾人怨”?”
梓言只是在唇畔挂上一抹微笑地看着她。
女圭女圭愣了一下,笑了。“他有很“顾人怨”吗?我看不出来啊。老爷,你说清楚一点嘛,你这孙子是哪里长得不好?你说清楚些,再拿些钱出来,我让他整容去,反正你有的是多到没地方花的钱嘛。”
她边说边将手模上梓言的脸。“是脸颊吗?看起来有些凹陷,最近太操劳喽,先生,你要多照顾自己啊。还是眼睛?不会啊,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你嘛。老爷,是隔代遗传-?再不然是嘴唇不成?喔,不,这张嘴我个人很喜欢的,唇形好看又好亲。看要整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去动它吧。”
她笑意盈盈地将手放在梓言肩膀上。“如果不是五官的问题,难不成是四肢有缺陷?”讶异地自问后,又自答起来:“可是我看他能跑能跳,头好壮壮,难道说……”怜悯的眼光从健康的胸膛直往下看……“是举不起来的问题吗?如果是的话,那可真得早期发现、早期治疗了。”
拍拍梓言的手臂,她笑得好天使。“别担心,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很多下垂的东西都可以往上矫正的。”比方说,下垂的眼袋啦、下垂的胸部啦……诸如此类的,可别想歪啊。
梓言忍住笑。“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有多健康,他自己清楚。
“真的?”她眼睛一亮。
懊想把她拥进怀里。“你想亲自检查吗?”
这是在调情吗?只见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也不是不可以啦,不过我最近工作满档,要检查可得预约排队。”
“凭我们的交情,不能让我插队一下吗?”
“如果你指的是十年前那不值得一提的交情,我建议你还是乖乖排队比较实际一点。”
女圭女圭一席话,说得官老爷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想装严肃却又板不起面孔。“克制一点,小泵娘,想进一步检查,也得考虑一下我这老头子心脏能不能负荷吧。”
女圭女圭笑着回过头道:“没那么夸张吧,老爷。可别忘了上回是谁跟我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三的,也没看你心脏负荷不了。”那可是超级限制级的惊悚电影啊。“老实招来,其实你是装病想引人同情的吧?”
“啧。”老人急忙否认道:“心脏病发作还可以装啊?就算可以,我也没那么无聊,吃饱没事干。”
“我想也是。”她伸手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苹果递到从早上醒来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的老人面前。“喏,吃吧。”
老人不疑有他地咬了一口香甜的苹果。
“我想天底下也不会真有人那么无聊,想用装病来博取离家多年、感情破裂的孙儿的孝心吧。”她闲聊似地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旁的官梓言。“你说是吧?离家多年,跟外公感情破裂的不肖孙子?”
老人差点没被嘴里的苹果噎到,急忙吞下苹果后,冷不防又被塞了一块苹果,堵住想要澄清的话。
“好了。”始作俑者看看戴在右腕的卡通手表后道:“时间不早了,我等会儿还有事。”将叉子还给官梓言,并好心地提醒:“对了,广告一下,镇上有个调解委员会,如果有任何想和解的事,都可以到那里排时间调解。不收费的,还有专业律师可以解答疑问,服务包君满意。”一说完,便像阵旋风般地离开了。
留在病房里的两人,好半晌只是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一个人负责递水果,一个人则默默地吃完一盘苹果。
良久,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总之,这回的对话不再夹枪带棍,也没有了火药味。
“你们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梓言问。
十年前,女圭女圭原先对他外公是能避就避的;因为他讨厌外公,所以她也跟他一起同仇敌忾。但从刚刚的对话看来,这一少一老的两人,交情似乎匪浅。
原以为他已经够清楚小镇这十年来的变化,但也许大方向是把握住了,小细节却还有待补强。
“说实在话,那真是一部有够刺激的电影。”官老爷承认道。
“以前你总说你讨厌方家那个小丫头。”梓言不容许有任何人不喜欢他的女圭女圭,所以他总是与老人作对。
“事情很奇妙不是吗?我也不是一个容易让人喜欢的老头子,可你不在的这几年来,只有这姑娘让我觉得,也许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
“你的日子……不好过吗?”
老人停顿了良久,意外发现会在孙子脸上找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顿了顿,他终于开口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外婆,自从她离开我之后,我没有一天在天亮醒来时想要继续活下去。就连你跟你母亲回到我身边时,我也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这对祖孙从来没有分享过这么私密的情感,为此,梓言讶异,也有一点动容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外婆,可是如果外婆也像女圭女圭一样开朗的-话,我想她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乐的过着每一天。”
出乎意料的,官老爷突然笑了,向来严肃的表情也变得柔软许多。“是啊,应该是吧……你外婆她真的是个很开朗的好女人。”
从没想到,他们两人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出于冲动的,梓言又问:“你恨妈妈,是吗?”也恨我。因为大家都说是妈妈的缘故,外婆才会那么早过世的。
老人讶异地抬起头,看着孙子的脸道:“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恨她。当年你妈妈不顾我和你外婆的劝阻嫁给你爸爸,我是真的很生气没有错,可是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管我再怎么不能谅解,我也没办法真的切断我们父女俩的感情。”
这就是梓言多年来的想法吗?而他能推说自己不知道吗?不,他不能。因为他是知情的,但当年过多的伤心,让他无暇理会这个跟他一样心碎的血亲。
老人突然别开脸,看着窗外道:“我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也没有好好照顾你。“我想我大概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过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暇去理会孙子纤细的情感。
梓言沉默良久才道:“有一次,我偷看到你躲在房间里哭。”
“是哪一次?”他偷偷哭过很多回。
“暴风雨那晚,我离家出走那次。”
老人的记忆瞬间回到那个发现孙子在暴风雨夜里失踪的那个时候,脸上不禁露出骇然的表情。当时他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要连他唯一的孙子也失去了,先是妻子,再是女儿……最后,就是那个男孩……那个总用着恨意看着他的小男孩……
二十年前,男孩出走过。
虽然他回来了,但他吓得连应该好好责备男孩的愚蠢都做不到,因为担心他会再度转头离开。那时他们祖孙俩已经埋下很深的嫌隙,而当时他也习惯于埋藏自己真实的感觉,无法对他们日渐加深的嫌隙做出弥补或处理。
十年前,男孩长成少年,他果然再度离开;而当时他以为这一次可能再也等不回那个憎恨他的男孩。
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和外公,守着偌大的家业,在夏日镇一天天地腐朽。有朝一日,白色大宅将会成为他的坟冢,黄昏色的玫瑰将成为他坟地上的唯一装饰,没有亲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他本已经构想好自己最终的晚景……
一直到他发现,有个跟他同样不能接受男孩离开的女孩,她与他同样伤心,甚至比他更无法接受男孩离开的事实。
女孩愤怒地指出是他的冷漠逼走心爱的男孩。他无法辩解,也承认那是事实。他们开始看见了对方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痕,像是两头负伤的狮子,撕咬起对方的伤口。
直到沉寂的日子终于逼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于是一个老人和女孩成为彼此的伙伴,决定从此和解。虽然嘴里说着绝对不再等待的话,但彼此心里却十分清楚,等待男孩归来将是一辈子放不下的事。
十年后,曾经是男孩与少年的他,以男人的身分回来了,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如曾经是女孩与少女,而今已成为女人的那个女孩说的:他们是亲人,而亲人之间的联系任凭刀剑也无法斩断。
老人困难地吞咽着回忆着眼前的男孩、少年、男人第一次离家出走的那个深夜……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所以特别不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哀悼……
他从不纪念妻子的死亡,只纪念她的出生。因为死亡已经有太多伤心,只有出生的喜悦能稍稍抚平内心的苦楚。
他多么感谢上天将妻子赐给他,但也不曾停止埋怨上天太早将妻子带定。
看着老人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梓言忍不住询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在哭?”
老人并未立刻回答。但这几年来,梓言已经变得较有耐心,也较坚强,所以他等待着,直到老人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话:
“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个久困在远洋中的船员突然发现灯塔般地瞪大双眼,记忆跟着飘向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夏季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当晚他只看见外公在哭,而后被训斥了一番,从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地愚蠢,竟没想到……
没有察觉声音变得沙哑,梓言开口:“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习惯性地武装起自己,勉强地说:“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外公。”
梓言笑得讽刺。“你的确不是。不过我也从来不是那种温驯听话的孙子。”成年以后,他第一次换个角度来看待自己以前的行为,竟然意外发现,其实他真的没有扮演好一个听话孙子的角色。他从来没有好好去试着了解眼前这个老人心中的痛苦。
彬许女圭女圭说的没有错……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好半晌,不得不承认他们在彼此脸上发现了相像的地方,因而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看来,他们还真有点像。
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老人哼笑两声。“可别想我会突然就变成那种和蔼的老爷爷。”
梓言不甘示弱。“我当然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从不肖孙子变成人人夸赞的孝顺孙儿。”
“尽避如此,我还是要给你一个良心的劝告。”官老爷突然神气活现地说。
梓言挑起眉作为回应。
“我听医院护士从菜市场听来的马路消息说,那姑娘的警校学长要调来我们镇上。”
“那又怎样?”不是很感兴趣。
老人就等这么一句话,好来个回马枪。“听说那家伙是她在外头结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辟梓言当场币白了脸,但仍强自镇定。
“在你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那位学长已经在调来的路上了,小泵娘刚刚说不定就是去接他的。你想想,他为什么要特地请调到我们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偏远小镇?”
老人愉悦地丢下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并在看见效果后,满意地笑了。
这下子,这小子会认真一点地想想对策了吧?不然以他跟方家姑娘对阵屡战屡败的战绩来看,连他都不免跟着心急起来,更别说他老人家还有心脏病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等了好半晌,见梓言还待在病房里,官老爷忍不住道:“你不去问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这消息都传了两、三天了,可这三天来,也没听方家小泵娘提起这件事,可见得这事若不是不值得一提,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希望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才好。
梓言这才回过神道:“不,不是现在。”在外公康复到能出院以前,都不是问的时机。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交了“第一个”男朋友的;另外,除了“第一个”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个”或“第三个”,甚至更多个?
他真蠢。怎么之前都没想到她会认识其他的人?就那么笃定她永远都会是他的?从没想到也会有人跟他一样看见她的可贵,他一直以来都太盲目了,才会看不清楚,自己曾经放弃的是什么样的珍宝。
他怎么能那么自信地认为,总有一天她会再一次接受他、以为她的拒绝都只是短暂有限的惩罚、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爱他?
他太自负,也太愚蠢,以为他给得出她要的答案。可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绞尽脑汁,却仍然不确定她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她已经说过,她要的不只是他的感情。然而除了爱以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他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在他不在她身边的十年当中,也许她会认识其他更值得爱的人?也许她已经不再爱他,也许她现在只是单纯地同情着愚蠢的他,只是不好开口而已……
许是从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官老爷忍不住骂道:“你这蠢蛋!如果你还看不出来那小泵娘比谁都爱你,也难怪她会不想和你在一起!”
梓言挺直身躯,第一次以着不同于以往带有偏见的眼光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瘦弱老人。“我的确是个蠢蛋。”他承认道。“十年前我离开时,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一件会使我后悔的事。”
然后勒?官老爷愣愣地看着孙子,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乖乖的给他骂。
“可是今天假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时光倒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离开。”他说。“因为假如从来没有离开过夏日镇,没有离开你们的十年,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留在这里,想跟你们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追回那丫头?官老爷真不明白。要是在这时候被人乘虚而入了那可怎么办!
梓言无声地收拾好桌上的水果刀和餐盘,重新调好病床的高度。
看出官老爷的困惑,他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别担心,外公,等你康复,我就会去找女圭女圭,把事情摊开来好好说清楚。”若说一遍不够,他会试着说上两遍、三遍,甚至一百遍也无妨。
长久以来,他都把女圭女圭对他的关切视为理所当然,现在该是改变的时候了。如果她仍爱他,他会感谢上帝赐与的机会;如果她决定不再爱他,那么他会想办法让她再爱他一次。
梓言这话……这是在关心他这没人爱的老头子吗?
辟老爷再度愣愣地看着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孙子,突然间,眼眶控制不住地湿润了起来。愚蠢的老头子啊,他暗骂自己,赶紧转过脸揩掉眼泪,偷偷地扬起嘴角。
原来好好相处,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嘛,怎么他以前那么想不开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愚蠢的老头子吧?
听见椅子被搬动的声音,没多久,声音静止了,一双年轻而有力的手悄悄地握住病床上老人干瘦的手。
血脉相承的热度让祖孙俩都为之震撼。
尽避两人仍拉不下脸摆出亲情的温馨姿态,然而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这算是和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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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病房外,一群闲杂人等正睁大了眼睛,隔着一面玻璃,看着房内一老一少的一举一动。挤在前头的人同时不忘压低声量,向挤在后头的人来个“最新实况转播”:
“吵起来、吵起来了。”
没多久,又道:“咦,不吵了。”
“又吵起来,咿,又不吵了。”
一群站在走廊上的男人看着挤在病房门前的三姑六婆,忍不住青筋浮跳起来。
戴西忍不住低声喊道:“秋月大婶,里头到底开始在杀人没有?”
“杀人?无啦无啦。”这一回,荣任最佳播报员的秋月大婶挥挥手道:“安静点、安静点,我搁看麦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搁看,逃诩要黑啦。”某个年轻人不耐地道。“到底能不能进去了啊?”
三姑六婆们一齐回过头来“青”了那没耐性的年轻人一眼。“小憋子这么不能忍,小心会“早谢”喔。”
那年轻小憋子被青这一眼,顿时觉得寒意飕飕,不敢再出声,担心真的被诅咒成功。
只见秋月大婶提着一只保温锅,拉长脖子看着病房内的最新发展。
“啊,握手了、握手了耶!”
其他三姑六婆跟着啧啧称奇地评论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对爷俩也会有这一天啊。”
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戴西领着一群兄弟会成员站在病房外,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秋月大婶……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吗?大伙待会儿还得去工作咧。”他们一早起来,就被家里的妻子或母亲大人派来医院快递食物和补品。
秋月婶与一票三姑六婆同时回头嘘声道:“嘘,戴家小憋子,别吵啦。你不知道啦,现在里头可温馨感人得紧咧,我们进去会打扰到人家啦。”别以为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只会凑热闹,人家他们可也是很细心的溜。
戴西不相信,硬是挤上前头瞧了病房里头的发展一眼。
正好看到官梓言与官老爷交握着手,似乎正在和解。这般和乐融融的景况,果真不是冲进去打扰的好时机咧。
“看来官老爷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嘛。”先前听说他突然倒下送医急救时,全镇的人都替这个顽固的老先生捏了把冷汗,又不敢打扰病人休养,拖到第三天,终于到了无法再拖下去的地步了,没想到镇上的大家全都有志一同,一大早就聚在病房门口,想了解一下最新的状况。
听戴西这么一说,其他等候在外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在镇上,要是谁家有人病了,就好像是自己家里的人生了病一样,往往都是全镇一齐动员起来的。这回当然也不例外。
秋月婶放下手里的保温锅,拍拍手吆喝道:“好了,各位,待会儿要上班的快去上班,把你们手上的东西放下来,让我们这些“樱樱美代子”的婶婶阿姨来处理就好。要当个好男人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喔。”
男人们看着手上大包小包,由家中母亲、太座打包的补给品和营养品,犹豫了半晌,才在秋月大婶的指示下,整齐地排放在病房门口。
临走前,戴西回头交代道:“秋月大婶,可别忘了提醒官梓言——”
“不会忘、不会忘。”秋月大婶挥手赶人道:“开玩笑,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呢,交代给我就没错了。我一定会告诉官家小子他情敌的最新动向,包括他现在应该正在来我们镇上的路上,准备跟方家小泵娘“久别重逢”的事。”
戴西一行人总算放心离去。而三姑六婆们则摩拳擦掌,准备在最适当的时机冲进病房里,散播欢笑散播爱,以及最新流言。
小镇居民的热切,让察觉到病房外骚动的梓言打开病房时,着着实实吃了好大一惊。但惊讶只维持了半晌,便被夏日小镇的最新流言给吸引住了。
突然间,他脑中想起一句古老的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大概就是小镇生活的写照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算是有了个最佳情报网?
他一边看着某个阿姨殷勤地喂外公喝清淡的鸡汤,一边听着秋月大婶天花乱坠地形容新警官的动态。
然后忍不住的,他咧嘴笑了。没由来的发自真心地笑了开来。
诸位阿姨大婶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这小子,他傻了是不?”情敌当前还笑得出来?!
梓言还在笑。
而官老爷则气吁吁地想要赶走一直在灌他鸡汤的三姑六婆。
“官家老爷子,你孙子头壳出问题啦。”秋月婶大嗓门地喊道。
“他一定是吓傻啦。”秀秀阿姨评论道。“听到有人要追咱女圭女圭丫头,就吓到脑袋秀逗啦。”
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梓言连忙摇头澄清。“不是、不是啦。”
“要不然你干嘛一直傻傻在笑?”秋月大婶问。
“我只是……”梓言说不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话,那太恶心了。“我只是觉得……我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亲戚朋友。”
饼去在夏日小镇上,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有一个盟友叫做方心语。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了改变,或者这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一只因为长年辛勤工作而略显厚实的手掌,老实不客气地巴了他后脑勺一下。
“三八啦。”秋月婶嚷道:“我们本来就有亲戚关系啊。你不知道,你外公的外公是我外婆的阿姑的表亲哦?照辈分算起来,你外公还要叫我一声表阿姨勒。”
“去你的表阿姨。”官老爷冷哼一声。他的辈分可不能减一级去。在这镇上,他的辈分一定得是最高的才算够面子。
表阿姨?真是有够复杂的远亲关系,连梓言也搞不清楚其中的渊源背景。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懊不会这镇上的居民,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点稀薄的血缘关系吧?
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惹得众位大婶阿姨都替他烦恼。“嗳,官家小憋子,你脑袋真正烧坏了吗?”
梓言只好一再保证自己的脑子绝对没有问题。此刻,他唯一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女圭女圭接受“现在”的他。
既然他无法让时光倒流十年,也不想那么做,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重新开始了。如果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官梓言,那么他又怎么能够要求现在的方心语爱现在的他?毕竟十年来,他们或多或少都改变了些。
现在的他有一点懂得,何以只是一味强调过去的感情,无法让她真正原谅他了。
那么也许现在正是该放掉过去、面对现在的自己的时候了。
她总说,问他自己的心,而他的答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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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改变。”十七岁的她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信心。
“为什么?”一直以来,他总无法理解,她打哪来这么坚定不移的信心。“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只是多与少,以及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他说。
“你总是想得太多,梓言。”她温暖的眼神总令他感到迷惑。“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会随着时间改变,最后甚至会消失不见,可是如果不抱着永不改变的决心,我们要怎么对抗那种必然会来临的改变呢?”
他低下头思索着。“比如说……”
“比如说,有一天,你的发会变白,我的也会。”
“你的头发很黑,又黑又亮。”他说。总觉得她长长的黑发是他永恒的牵系,可是不相信永恒的,却也是他。他的内心其实是矛盾的。
“又比如说,有一天,你可能会冒出啤酒肚,而我可能会长出一个大。到时候你可能会嫌我重得像一头大象,而我可能会抱怨你老是乱丢袜子不爱干净。”
他被她所叙述的那种家常景象给逗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她哈哈笑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他笑着说:“希望不会。”
“我倒有一点希望会。”她笑说:“因为那代表当我变成老婆婆,而你变成老公公以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你可以容忍我变老变丑,我也可以容忍你变脏变懒,不论发生什么改变,我们都还在对方的身边,不离不弃。”
“那么我们的确会在一起。”他点头说。
像是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眼睛一亮地说:“所以我说,我不会改变,你也不会。因为不管以后外在的事情变成怎样,在我心里,我还是那个爱着你的方心语,而你也永远都是那个属于我的官梓言。”
她伸手抚着他俊秀年轻的面孔,像是要许下承诺般肯定地说:“我们不会改变的,对不对?”
那一刻,梓言无法说出任何否定的话。看着她眼中坚定不移的信心,他突然也有了一份想要相信自己应该也有的勇气。
“嗯,不会改变。”他试着肯定的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女圭女圭继续寻求想要的保证。
“不管发生任何事。”她的信心带给他一线希望。
不会改变那份对于刚刚萌芽的爱情的信心。
希望十年、二十年,两人之间的种种,都能永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