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贵姓?
“高朗秋。”他晒得黝黑的脸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罗洲,我们再次相遇,这回我问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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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月分的时候抵达澳大利亚,看了袋鼠和毛利人的部落。
败遗憾他说对了,他们喜欢哺乳能力较强的女人,幸好这并不影响我与他们之间友谊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时间在昆士兰适应、学习牧场的生活。兰多是牧场主人的长子,也是我的马术教练,五月中旬我离开牧场时,已经学会了驾驭马匹和帮牛只挤女乃。
我原本五月初就准备离开,但我委托当地旅社替我办的纽西兰签证迟了几天才下来,所以离开的时间比预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这几天来写稿,写完了就用e-mail寄给公司。有一度我几乎忘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幸好我终究想了起来。
在纽西兰我只待了十来天,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花在拜访它周围的小岛。
我在澳洲的时候天天晒太阳,却没有晒伤,来到纽西兰时,天气转阴,我一时大意忘了防晒,结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脸就红得快月兑皮了。
我是带著晒伤到印尼的。
这里的赤道型气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样,它没有季节变化,只有早晚温差。
一个多岛的国家,著名的观光胜地峇里岛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占。
当地的妇女原本是果著上身的,没有穿衣服的她们在自己的岛上绝对不会招来异色的眼光,这是个绝对自由的人间天堂。
然而随著观光产业兴起,大批的游客却无法用单纯的眼光来看待她们赤果的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绝外地游客的异色眼光。
文明社会向来习惯把单纯的东西变得复杂。
许多年前,一个欧洲画家来到这个岛上,惊讶于这片土地的淳朴之美,他替一位照顾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丽的少女绘像,在画画的过程里,画家爱上了她——
我在市集里听到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没把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我试图揣想画家与少女后来的遭遇,但发现想得到的都是悲剧性的结尾,便放弃不再想了。
不管画家和少女后来如何,起码我对他们的印象是停留在一个男人坠入爱河的纯粹喜悦,而不是死亡与分离。
我在岛上的休闲饭店住了四天,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发呆和看来来去去的人,猜想著他们来自什么地方,又为什么原因而来。
第五天,我将大多数行李和手提电脑寄放在饭店保险柜里,只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衣物和必备药品,便跳上一艘开往婆罗洲的船。
婆罗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热带雨林,是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活太久的人们进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纽西兰的医院里注射了疟疾的疫苗,希望这能帮助我从雨林里平安出来。
我打算展开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于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这艘船是普通的渔船,不是游艇或邮轮之类的,驾驶员是当地的渔民,我给了佣金,要求跟他们同行。
船并没有马上开,问了一个略懂英文的船员,他告诉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会开。这艘船本来是那群还没上船的人包下来的。
我走到遮阳蓬下等待,猜想待会儿是谁会来。
有人打开了船上的收音机,音箱里飘出一个南洋女子的慵懒歌声,懒洋洋的天气与懒洋洋的情调,令人不禁想闭上眼睛,在随著海浪摆荡的小船上飘。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张摺叠椅上,闭著眼,尝试用触觉感受温度和风,用嗅觉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阳光下蒸腾的汗水,用听觉感觉身边人们杂沓的脚步声和他们声音里的情绪——这些是我张开眼睛时所无法感觉到的,我讶异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摇蔽,或许是因为有一波浪打了过来,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来客的来临。
在一声声搬运物品的吆喝声中,我知道我们等的最后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数不少,我听见几句英文飘荡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戴上一顶我刚买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头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陆续登上船,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国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队,他们制作的影片性质有点像是Discovery国家地理频道常播的那种。
他们也是要去婆罗洲吗?他们去那里拍摄什么?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张望,大胆地打量著这群年龄大约介于二十到五十之间的外国人。说来好笑,在印尼这个地方,我也是外国人,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身为“外国人”的自觉,看到肤色、发色不同的人种,直觉就将他们划分归类。
似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一个穿著短袖卡其衬衫和长裤的金发男人朝我投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过来。
“嗨,你好,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搭这艘船。”
我用英文说:“我也不知道,船长大概是认为多载一个乘客就可以多赚一点燃料费。”
“该死,我早知道他们嫌我们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卫·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卫。”
我说:“我是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绅士地吻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女士。”他顿了顿,眼中跳出一抹顽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说:“不过我懂中文,所以我会叫你“亚树”,希望你不会介意。你来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许久没听见的中文说:“我不会拒绝一个将中文说得如此字正腔圆的金发师哥。嗨,大卫,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台湾。”
就这样,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旅行有时候会让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许不见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温暖的那一种。
大卫很快地将他们其他成员一一介绍给我。这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相同的国家!
金发的大卫是美国人,旧金山出生,年纪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样壮硕的山卓来自爱尔兰,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皮肤较白、头发偏褐色的法兰克年纪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岁,他在瑞士出生,却在法国成长。
惫有一个成员在岸上还没登船,大卫说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也来自台湾,不过目前并不住在那里。
所以这个team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而且他们都未婚。
大卫告诉我,他们正在为全球各地的热带雨林拍摄记录片,上个月他们才刚刚结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探险,略事休息后便飞来印尼。
他们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个最后登船、与我有著相同发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来了。”大卫在我身边说。
我往大卫指示的方向看去时,史帝夫已经登船了。
他戴著一顶宽边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质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脚上则踩著一双有多处磨损的短统靴,的两条强健办臂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后,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于讥诮的薄唇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迎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男人攻击性太强。
他终于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压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随即瞪大了眼,他却笑了,他一笑,那悬在他嘴角的讥诮就统统不见了。
乌云散去,但他的嘴巴还是很坏。
“看看是谁,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晒得好黑。”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卫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他的反应是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们不认识。”我看著他,笑问:“先生贵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笑著要开口,不料大卫竟抢著替我答话:“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时我啼笑皆非。“齐亚树——齐家的齐,亚洲的亚,树木的树。”我补充。
他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齐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荣幸认识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礼的中国人。
不过,我们“总算”是认识了。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说这次分别之后,我们不会再相见。
§§§
入夜后,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决定明天天亮以后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埃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浪晃动,但幅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说:“我在等日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把地图摊开,拿飞镖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也是真的。”
大卫满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满脑子问号,我笑说:“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来是真的,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么会?你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什么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不见。”说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著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后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么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么大声,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后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更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后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后,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后,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摆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于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避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靶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后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后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于不再问“然后”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于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么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么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懊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月兑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后,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斑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么美丽的星空。
尽避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后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月兑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后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棒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么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后,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么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么。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后,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于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么。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么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舌忝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么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后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后天。大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么老是拒绝我?”
懊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著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著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后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后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弄丢了。”他的口气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塞进行李箱的夹缝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后,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后,我终于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后撑住身体,一只手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么当然就可以问什么,问题是,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么就算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竟能到达什么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