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一次,发现自己躺在女圭女圭的身边,她安然无恙,放心之余,一股沉重的睡意又将他拉进无尽的深渊里,他再次坠落。
再次睁开眼睛醒过来时,好像已经过了几千几百年那么久。
上一次眼睛如此干涩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妈妈要他去摘玫瑰,然后,妈妈不见了。
有血。在记忆中。还有剜心般的疼痛。
最后是一双流着泪的眼,像是在替他哭泣,只因为他流不出泪。
眼泪流不出,可是心,为什么会这么的痛?
梓言,梓言……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
从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妈妈,妈妈……”妈妈,妳别走……
“梓言、梓言……”
“妈妈……”
“梓言,你醒一醒,快醒过来。”另一个声音频频干扰着他。
不,别叫他醒来。他宁愿一直睡着,是梦也好,至少在梦里没有那么多痛苦,妈妈也还在他身边……
“醒来,官梓言,你醒过来。”
那干扰着他作梦的声音愈来愈坚持,他的抗拒也愈来愈激烈。
他不愿意醒过来。
别吵醒他。
为此,他用尽全身的力量试图阻止那股呼唤他清醒的温柔力量。
双手抗拒地在空中挥舞,那千扰者发出“噢!”的一声之后,突然静了下来。
终于安静了,他想。但沉默之后,伴随而来的是更大的威胁。
眼睛虽然无法张开,但全身的毛细孔都发出了危机即将来临的警告。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勉强睁开干涩的双眼,正好看见一张朝他俯下的脸。
“吓!”地一声,他连忙伸手抵挡来袭的敌人。
但双手无力,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朝他接近放大的脸,嘟着唇吻住他的。
“方心语,妳做什么?”惊吓不小地抖着声音问。
有着一张洋女圭女圭脸孔的女孩眨着一只黑了一圈眼眶的眼睛道:
“吻醒睡美男啊。”啧啧,再偷吻一下,以报刚刚他昏睡中赏她眼睛一记大黑轮的大恨深仇。
男孩双眼圆睁地瞪着女孩眼眶的乌青。
心想,他八成还在作梦。
这一切都是梦,所以不用在意,不用在意他的第一个吻就这么随便地被……
也许看出了他脸上的挣扎,也许没有,总之,女孩单手撑住下巴,半趴在白色的病床上,对着试图催眠自己的男孩慎重地陈述:
“官梓言,谢谢你找到我。”
不是作梦。
她的一句话,让他清楚记起那半梦半醒的漫长一夜。
喧闹的人声、失踪的女孩,以及冬夜的寒冷。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全都不是梦?
也许是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也或许是女孩真的不需言语就能明白男孩的心思。
总之,女孩轻声地告诉男孩:“这不是梦。”
仿佛从虚浮不踏实的云端骤然坠落,坠进冰冷的地狱,那份无以名状的疼痛侵袭着他的心,使他痛得无法阻止泪水溢满眼眶。
“妈妈、妈妈不见了……”这段日子以来,压抑在心中所有不愿承认、不愿面对的事突然间全跑到他面前,要求他承认、面对。
他的妈妈不见了——
一双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没有啊。”小手的主人说:“梓言妈妈没有不见啊。”
“没有?那她在哪里?”转动着头颅,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妈妈在哪里?
“就在这里啊。”心语似乎相当肯定地说。
“在哪里?在哪里啊?”他什么都没看见啊。
“在这里啊,她就在这里啊,难道你看不见吗?”女孩一脸纳闷地瞪着他说。
不行,他看不见啊。为什么他看不见?妈妈到底在哪里?
女孩突然捉住他的手,与自己的一起按在他的胸口上。“华牧师说,她虽然回归天父的身边,但思念与她所爱的人同在。她变成天使了,有一对白色的翅膀、一个金环,好漂亮好漂亮啊。你看见了没?她就在这里喔。”她重述着葬礼中牧师说过的话,心想当时他也许根本没听见,或放在心上。
在……这里?
掌心下,是跳动的心脏。
掌心上,还传来她暖和的手温。
此时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拂进来,像妈妈的手拂过他沾满泪水的脸颊。
是吗?是妈妈吗?
是妈妈。
梓言,别哭喔,是妈妈。
“她在这里。”他哽咽出声。“她真的在这里。”
女孩终于吁了口气。“太好了,你终于看见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真的看见,不过她很确定要是她是梓言妈妈的话,也一定会成为官梓言的守护天使。
包多眼泪从男孩眼眶流下来,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息的雨。
心语露出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的表情看着他。
“你哭吧,我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个爱哭鬼。”而且还是个很可爱的爱哭鬼呢。真想再偷亲一口。
不过,真是太好了,他,终于真正地“醒”过来了——从悲伤中苏醒过来了。她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不过也真累坏她了。
嗯,不行了,好困喔,她要再补睡一觉。
晚安,午安,早安。不管现在是几点钟,总之,大家都安安啊。(小妈说当小阿要有礼貌,压岁钱才会多)
小妈,真对不起,让妳担心了。
辛苦了,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
她不是故意要迷路的。
她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只半路杀出来的野狗追着饱,跑着跑着,就跑到忘记路要怎么走了,才会愈走愈远;天太黑,不小心又掉进山沟里,差一点死翘翘。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谢谢大家。
现在她真的要睡了。
等她醒过来之后,一切都会很好的。
因为她是这么相信着的。
梓言妈妈天使,妳说是吧?
是的,女圭女圭,别忘了我们的秘密喔。
那当然。
女孩带着微笑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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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亮后,医院的病房轻轻地被推开。
一群蹑手蹑脚的大人挤在小门前,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以免吵醒两个偎在一起、头靠着头,仍熟睡着的小朋友。
心语小妈一颗提起了大半夜的心终于又轻轻放下。
替孩子们拉好被子后,她回过头,走到门边,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嘘,保持安静”的动作。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同时绽出微笑——
卡嚓!
一个照相机快门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宁静的早晨。
站在床边的大人们一致瞪向那只按下快门的手。
小镇唯一报社——太阳周报——主编兼记者兼印刷工董士常抱歉地挥挥手。
对不起,人不是他杀的,不过快门是他按的。
他只是,看着那两个女圭女圭相亲相爱的可爱睡颜,忍不住手痒了一下——
卡嚓!卡嚓!卡嚓!手痒个不停啊,再拍几张。嗯,这两个女圭女圭还真上相。
宁静的小镇平日压根儿没大事发生,为了头条新闻,再给它“卡嚓”一声吧。
“喂——”众人眼中冒起火来。
熟睡中的孩子被床边的动静吵醒了,女圭女圭首先醒来,她边揉着惺忪睡眼,边看着身边也跟着缓缓苏醒的男孩。
奇怪,房间里有好多没见过的大人喔。
小妈呢?(此时,心语小妈已经被众人挤到心语看不见的边缘地带去了)
往房里四处张望了下,没见到小妈。算了,不理这些奇怪的大人。
她转过头来,看着刚刚清醒过来、头发乱翘的梓言。
冲着他露齿一笑。
“哈啰,早安。”
“啊,早安。”官梓言刚醒过来,还搞不清状况,他愣愣地看着披散着头发的女孩,下意识地捉紧不知何时被放到他手中的泰迪熊。
“这些人是谁?”注意到房里的骚动,他低声向女圭女圭咬起耳朵。
“天才知道他们是谁。”女圭女圭也咬了他的耳朵。
在场没半个熟面孔,你看我,我看你的,顿时让情况有点尴尬。
只见其中一名西装笔挺、圆肚秃头、一张脸长得像海狗的中年绅士排开众人来到小床前——
“咳咳,两位小朋友你们好啊,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哇啊!女圭女圭,太好了妳没事啦!”
埃狗先生的自我介绍被一大群突然冲进病房里的孩子们给打断了。
一大群小朋友,男孩女孩?手上拿着各种颜色的色纸折成的大纸鹤、小纸鹤挤过大人们,一路冲到房中央的小床边,有跳上床的,有围在床边的,还有被绊倒趴在地上的。
霎时间,小房间里满满都是人和声音,挤得水泄不通。
美美和小月坐在床头,紧紧抱着心语,连珠炮似地呱呱说着:“女圭女圭,大家都听说了,真的好险啊,幸好没事,幸好终于找到妳了。今天龙老师带全班一起过来,我们每个人都折了纸鹤说,龙老师说折纸鹤可以祈福,大家就一直折一直折……”
“小月……”心语声音微弱地道。
“妳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妳很感动。”小月飞快地说。
“美美……”声音仍然微弱。
“我了解,我都了解。”美美体贴地道。
“梓言……”为什么她的姊妹淘会这么白目啊?
坐在一旁、也快被挤成人干的男孩收到求救讯号,总算清了清喉咙,开口道:“呃,杜小月同学,妳压到方心语受伤的左脚了。”掉进山沟里时,她跌伤了左脚,轻微骨折。
小月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个……葛美美同学,妳刚好抱到方心语受伤的那条手臂。”
美美吓了一跳,险此一跌到地上,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身上的重量和危机解除,方心语总算喘过气来。“没关系没关系。”
惊吓过后,小月和美美总算恢复正常,两个人相视一眼后,看向官梓言,羞羞地道:“官梓言,听说你救了女圭女圭,真的好了不起耶。”
男孩两颊窜上可疑的红云。
“没有啦,这没有什么。”他故作不在意地摊摊手。
事实上是,他已经不大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美美和小月再度相视一眼,点点头,仿佛在交换什么秘密的承诺似。
“为了感谢你救了我们的死党,”美美说。
“我们决定要好好报答你。”小月接着说。
方心语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警戒地看着两个姊妹淘。
但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瞪大着双眼,看着小月和美美一人一边地吻上官梓言的脸颊——
她气急败坏地吼叫出声:“快住口!他是我的ㄋㄟ!”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她都很乐于与人分享,独独这个男孩,她不愿把他大方送出去。至于是为了什么原因,她压根儿不知道,她所学过的词汇里也没有足够的字句可以形容。
而从头到尾,夹心饼干男主角官梓言只来得及愣在当场,任由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地献吻,同时看着女圭女圭又气又急地挥手大叫。
“卡嚓!”一声。
小镇唯一报社——太阳周报——主编兼记者兼印刷工董士常微笑地拍下本年度最耸动的四角绯闻照片。
病房里喧闹不已。
发现从头到尾都没人听他说话的海狗先生落寞地抗议:“我是镇长、我是镇长、我是镇长啊……”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事都该以他为中心旋转,才是政治正确的啊。
此时,一名美艳纤细的女子推开海狗先生,奋力地向小床的方向前进。
“我是事件主角的妈妈,要采访就请采访我吧……”心语小妈抗议地申诉自己的主权。
至于她,事件主角的老师——龙老师,则站在门边,看着房里的好戏。
她微笑地想:今天好热闹啊。
许多年以后,人们还会记得这一天吗?
看着那名坐在房间中央、全身发光发热的小女孩。
她突然怀念起,从前与她在校园里躲猫猫的日子。
多么不可思议啊,光看着她开朗的笑容,就好像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呢。
而失去力量的那个男孩,也会因此重新获得自己的力量,再度站起来走出自己的人生吧?
生日快乐,梓言男孩。生日快乐。
当病房里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时,男孩才猛然忆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个最难忘的生日。
妈妈,妳也在吧?他在心里问着。
而他想,答案应是肯定的。
变成天使的妈妈一定会在他身边,在他需要她时,给他力量。
龙老师看着那个美丽非凡的心语小妈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挤到女儿身边后,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向站在走廊上的老人说:“您不进去吗?”
老人眼中的神色深沉难解,回视了龙老师一眼后,老人摇摇头,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