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龄二十。帝甚爱此女,遣工匠于临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无数金银绢帛。
(《天朝国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埃临门)
我朝有一公主,号天碧,名取芦芳,性刚烈,有怒公主之称,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礼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盗墓者挖掘,乃传言墓中有棺无尸。有一说曰公主未死,而乃隐入民间,为挽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详,但以其声清越哀凄,往往使人感伤堕泪,至今仍有人言曾于某时某地听挽歌时,见一绝代佳人素颜粗服相伴其侧,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宫闺秘辛·帝女》秘传手稿道遥野史埃北风)
也是在那太过仓卒的一日,三公主在御苑被君王逐出宫廷的消息如风般传到了后宫里。
当时已近黄昏,暮色中,一匹快马、一名骑者从西宫门疾驰而出,直奔西城门方向。
王都虽无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许在日落前出入城关,以确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宫里疾驰而出的快马在城关前并未受到刁难,骑在马上的男子不发一语地通过卫兵的临检,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处地形平坦而辽阔的平原上,落日时夕照平野,大地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
如此暮色中,隐秀出了城,远远遥望已经出了关、走向落日的芦芳。
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属于宫里的物品,就那样绝然地随一个陌生男子远走他乡。再走远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声唤她;“芦芳!”
那远去的身影似听见了他的呼声,稍稍停住,却终究没有回头。
当消息传到夏晖宫时,隐秀并没有很震惊。或许是因为早已料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然而当她果真这么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杂陈。
如果这是妳的选择,芦芳……以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彬者这是我们姊弟俩最后的诀别?
为什么不回头?
隐秀没有追上那抹走向黄昏的身影,他静默地以目光遥送那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见了为止,才掉转马头,往身后那囚笼般的王城行去。
今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不是不晓得一个人在苍茫寒夜里独行有多么寂寞。可一个人冷到发抖,总比两个人一块冻死来得好。
迟早都得选择的,下是吗?
去吧,芦芳。
不管我们选择了什么,妳说过的……妳说:“别后悔。”
必宫时,隐秀脸上没有哀凄,只有一抹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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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夏晖宫,而是来到已经没了主子的云芦宫里。
发现福气就坐在宫殿前的石阶上发呆时,他也没有很讶异。
饼分静谧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氛,可宫外,福气发呆的模样,仿佛她还在状况外,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仿佛。
他在她身边坐下,也跟着发起呆来。
久久,支在下巴的两条手臂酸了,她换了个姿势,转过头看隐秀的侧脸。
又过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问:“想说话吗?”
他没有转过头,只凝神看着远处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转身走进宫殿里。
半晌后,她端了两碗粥出来。“我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间,隐秀确实有点饿。他看向福气;入夜了,但宫灯点亮了她的脸庞。
“好。”他接过一碗粥,与她并肩坐在石阶上吃了起来。
热热的粥滑过空月复时,身边的小女子突然长叹一声。“好吃。我吃饱了……原来天塌下来的时候,也还是会想着要填饱肚子呢。”
这是什么领悟!隐秀差点捧不稳手上的碗。
“小心洒了。”福气连忙帮着捧住他的饭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仆。
隐秀也不打算提醒她这一点;他原本就不爱主仆的分野。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坐在一个小爆女身边,吃着一碗宫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后,他将碗里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还给她时,她再度起身走回宫殿里。
当她回到他身边时,手中多了两颗李子,一颗已经在她嘴边啃咬起来了。
“要不要?”她递出一颗。
隐秀无言地接过,也咬了一口。
酸中带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种以上的辞藻来形容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将果肉吃完后,福气拿着一条手绢,向他讨果核,他又无言地将果核放进她的手绢里。
她解释:“听说南方人大多喜欢在自家宅子附近种几棵果树,宫里的当令果子全是各方进贡的上等货,这李子核如果拿来种,应该也会长出好吃的果子吧。”
隐秀没有应声,只是静听她述说。“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宫伺候太后。春蕊姊姊本来是从内务府的掌灯部调来的,听说那里的女官空了一个缺要她去补。其他几个姊姊也都被别的宫要走了,以后,云芦宫这儿,或许也会有别的主子迁进来吧。”
他一直听到最后,才问:“那妳呢?妳会被分派到哪里?”
“我?”福气突然摇摇头,笑道:“每个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脚,我想大概会让我去哪个宫里继续当洒扫丫头吧。”去哪里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在这后宫里。
“是吗?”原来芦芳早已为她的侍从们悄悄做了安排,确保她的侍从都有去处,却独独没有安排福气。是因为知道他会想留她吗?他看着福气,好半晌才问:“那……妳要不要来我身边?”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了吧。
“嗯,不要。”福气摇摇头。
“为什么不要?”
埃气突然扭过头去,心里想:因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啊。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就算会再回来担任女史。不过那时即使见了面,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气,来我身边。”
她被扳转过脸庞的同时,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似已压抑了许久,早该嚎啕大哭一场。
啊,爱哭的丫头。
隐秀捧着她的脸,任她那热泪沾湿他的掌心,眷恋那温暖。
她稚气地抹着脸。“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问,但是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因为你今天又笑得那样难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个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好像不这样做会死掉……”
“就因为这样?”他追问。总觉得绝不只因为如此。福气藏着秘密啊。
“泰半是因为这样。”她诚实地回答。
“另一半呢?”
“……”思及另一半,她才刚抹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懊个泪罐子啊。隐秀强忍着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静待她的回答。
可她却扯着他袖子问:“……公主走了,你心里难过吗?”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问他的感受。隐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也许他自问过,但那毕竟不一样。
不意外这问题是由她来问的。事实上,他还无法好好思考这件事,因此,当试着厘清时,他零碎地说:“芦芳一直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她在宫里不开心。我想不管她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不会阻止。”
“可是你还是会难过?”福气不知何时,已经将他盛满她眼泪的双手包在自个儿小小的掌心里。
隐秀想了想,才点头。“说没感觉,是骗人的。”顿了顿,又说;“然而,然而……我不是不羡慕她,我的想法很矛盾。”讲到这里,他微扬起唇角。
由于一直被人说他笑得很丑,留意到自己表情的变化时,他忍不住问:“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怎么样?”
埃气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最后她摇摇头,评论道:“还是很丑。”
隐秀闻言,忍不住放声笑出,连眼神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表情放松下来。
这使得一直看着他的福气愣了一愣,双手忍不住哀上他的脸庞。“现在这样就很好……是了,这才是春月柳……”
他凝住笑,眼神专注。“妳这丫头真怪,有时看起来傻傻的什么都不懂,有时却又像是什么都懂……”他目光转深。“福气,来我身边,我需要妳。”一出口,他才蓦然领悟,他确实需要她的陪伴。
我需要妳。
不过是清浅的几个字,却有如千钧力道狠狠撞进她心底。她的心怦然而动,使她差点冲口答应,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哽住。
看出她的迟疑,他敛起笑容。尽避唇边还挂着笑,但已经不是真笑了。
她想拒绝他。
又一次。
到底是为了什么?
隐秀不自觉微微蹙起眉头。“福气,在妳心底,我是什么人?”
埃气讶然。“你……是隐秀啊。”
“隐秀又是谁?”他追问。
“呃,就是你呀。”见他摇头,福气猜测着他想要的答案。“你是隐秀,是七皇子,是个主子。”这么多的身分,他想要她回答哪一个?
“不。不是这样。”他说:“如果我是妳的朋友,妳怎么会忍心拒绝我?而如果我是个主子,妳又怎么能够拒绝我?”
注意到这其中的矛盾了吗?不管他是谁,福气都没理由拒绝他。
埃气呆住。像是领悟了什么,她猛然站了起来。“对不起!隐秀,我……”无法解释。
他扯住她裙襬,硬是拖住她亟欲逃走的身势。“福气,我问妳最后一次。”
埃气不敢和他拉扯,以免扯破了衣衫。一张小脸因为急切和不知所措而皱了起来。“隐秀……求求你……”
“求我什么?”他瞇起眼,冷笑起来。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让她不能将事情说清楚?
芦芳已经离开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福气对他有所隐瞒。其他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有她,只有福气,不可以。
“快说!”他想逼她说出真相。
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史在历代史官系统中,一向都是被秘密地隐藏起来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女史的身分被公诸于世。
隐秀见她咬牙咬唇,十分苦恼,于是放开她的裙襬,改捉住她细致的脚踝,将她轻轻一扯。福气低呼一声,跌在他身上。他捉住她的腰,与她鼻碰鼻,眼对眼,用吓死人的目光锁住她的心。
埃气从没见过这样执拗的隐秀,忍不住吓了一跳,颤抖起来。
“隐秀,拜托你不要这样……啊!”秋夜里,竟无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声让福气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隐秀身上,双肩抖得犹如不胜风雨摧残的雏菊。
“雷呀!打雷了!”呜,这是上天在处罚她没对隐秀说实话吗?才想着,雷声又接连隆隆作响,福气连忙将头埋在隐秀怀里。
隐秀从没在打雷时跟福气相处过。她抖得像只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惧。
懊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她怕雷。
见到她受惊害怕的模样,他反倒冷静了下来,抚着她的肩膀道:“别怕,这是秋雷呀。俗谚说,秋禊夜里打秋雷,雷响三声庆丰年。能听到这雷声是件好事,别怕。妳再听听,雷声已经过去了。”
也不晓得福气听进去了没有,她好像止不住战栗,隐秀拥她许久,才听见她细声说:“我小时候,贪玩,躲在破水缸里,不小心睡着了……没想到后来下起了大雨,还打雷,一个大雷就打在我的头顶上,有棵树倒下来,压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来救我……呜……隐秀,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听她说起幼年的事,还觉得有点好笑,可听到后来“苦衷”两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隐秀不发一语的将福气扶稳,让她站好,见她还断断续续地掉着眼泪,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脸。
待一张哭红的脸抹净了,他才转过身去,轻叹一声。“福气,妳听好。”
虽然没回过头,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气息,这才说:
“宫廷里有个规矩,妳也许听过。皇子在二十岁以前可以住在后宫里,但在年满二十岁、行过冠礼之后,就必须接受君上诏命到分封的领地,担任正式的佐政官职。我是个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满二十了,届时我会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处的封地去,一年当中只能在九月朝觐时回京一个月。如果政务繁忙,或许会有好几年无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诏……妳有听懂我说的这些话吗?福气,如果妳不来我身边,当我离京之后,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
埃气不仅听懂了,还听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现在不到隐秀身边,明年春天以后,她有可能会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隐秀!那使她无比愕然。
他没回头。“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么,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边。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妳,如果妳还是不能……那么我们从今以后最好别再见面。”他才刚刚送走芦芳,如果注定还要失去些什么的话,也许长痛不如短痛。
埃气瞪着隐秀的背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以后不再见面……永远都不能见面……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钻凿碎,又哪能真的面对那样的结果!
在她的想象里,当然,有一天,她还是会离开的,只是她原以为那时她将会笑笑地对他挥手,预期还有相见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却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以为她还有时间,起码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将他的身影镂刻在心底,永志不忘。
可原来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隐秀明年会离开王都,而过了今晚,她就会失去他。
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到他的身边去,四哥还在等她入宫替代他。
懊痛。
她做下出决定。
胸口好痛。
懊奇怪为什么连身体也跟着疼痛起来,好像有一股闷痛感聚往体内不知名的深处,然后涌现,那陌生的痛觉使她冷汗直流,身躯发颤。
她咬着牙,深怕自己会痛叫出声。
她想要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隐秀的腰,但脚却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连抬都抬不起来。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体也像是在同时间被撕裂开来。
隐秀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轻叹一声,没有回头地走了。
埃气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却没办法叫他别走。她抱着疼痛的下月复,眼泪和汗水浸湿了她的脸庞。
那种痛的感觉,就此烙印记忆深处里。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岁的少女初潮,伴随着懵懂的情愫,染红了她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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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来,福气被分派到梅贵妃居住的绶梅宫里当值。
一样是当个洒扫丫头。初来乍到新地方,等级仍是最资浅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当今十皇子。福气镇日在外殿里扫落叶、抹灰尘,从来没见过这名皇子。听其他宫人说,十皇子十分好学,几乎夜夜留宿在专门教导皇子们习书习武的杏黉学馆里,与老师们切磋。
梅妃背后的家族势力十分庞大,当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气虽然被分派到绶梅宫里做事,却因为这里规矩分明,资浅宫人不得进入内殿,因此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新主子的身影,从来没真正见过主人一面。
她日日扫着落叶,转眼间,竟又过了数月。当冬日第一场初雪鹅毛般落下时,她才扫走秋日最后一批黄叶。
那轻盈的初雪,又轻又软,碰上她仰望天际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纷飞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个爱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说不再与她见面,竟是说真的。从那日以后,她真的不曾再见过他。
第一次,福气真正体会到深宫岁月的漫长。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召回她的心神。
埃气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她赶紧抹干脸,看向那名很显然是在问她话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银衣玉袍,头戴珠冠,桃腮粉面,容貌竟比女子更为精致,年岁大约和隐秀相去不远。福气不曾见过这个人,但从他可以自由进出绶梅宫这一点来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学的十皇子了。
看见他一脸兴味的盯着她,福气赶紧恭身道:“小婢是刚调来的宫女。”
“我知道妳是新来的。我没见过妳,我是问妳的名字。妳是从哪里过来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并非簇新,可见她必定不是刚入宫的新人,而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他不曾见过她。
“我……小婢名叫福气。”她低着头说。
“福气?”十皇子起先没有特别的反应,直到他脑海中闪过一件事。“妳是从云芦宫过来的?”这名字他似乎是听过的,但先前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毕竟,她不过是个小爆女而已。
埃气依然低着头。“是。”
“妳抬起头。”他命令道。
埃气缓缓地抬起头。
十皇子端详了她的脸好半晌。“妳在云芦宫里待了多久?”
“两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云芦宫里见过七皇子?”
隐秀?福气眼底霎时闪过一丝犹豫。她不是没耳闻过父兄们谈论过皇子们的争斗。十皇子跟隐秀是属于哪一种关系?是友还是敌?
“怎么不回话?”十皇子专注地看了福气很久,似想看出什么端倪。
埃气连忙再度恭身行礼道:“见过的。”
“哦?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传闻了。他曾听说隐秀与云芦宫里的一个小爆女过从甚密,或许那名小爆女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只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如果传闻可信,他不以为在云芦宫的宫人被遣散后,她会被分派到绶梅宫来。隐秀应该早将她收到身边才是。
初看这丫头,相貌平常,个子不高,也没什么气质,就是个普通的小爆女罢了。地上有一推散乱的落叶,显然做起打扫工作,手脚也不是很俐落。隐秀会特别看重这样笨拙的小丫头吗?
埃气盯着地上的落叶,头皮发麻地道:“没有特定的情况。七皇子每次到云芦宫时,都会被公主撵出去……”所以他从来没走进云芦宫里,只除了公主绝食那一次。
的确。隐秀与芦芳失和的传闻由来已久。他的人通报给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呢。
焙缓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问:“妳知道我是谁吗?”
埃气握紧竹扫帚的把柄。“知道。”
“妳见过我?”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有。可是听其他宫人说,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还十分好学。”她刻意将视线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当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还算细腻。”
如果是在平常,福气会说:“当小爆女的本来就要学会察言观色。”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十皇子面前,她一句俏皮话都说不出来,心底直发冷,只好嗫嚅道:“多谢皇子殿下称赞。”
见落雪沾了她满头,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后,决定暂时放过她。可才转身走开没几步,却又回过身看了福气一眼。那一眼,令她浑身打颤。她将脸垂得更低,这才听见他轻笑一声,往内殿走去。
埃气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上又被风吹散的落叶扫起来。
看来往后在绶梅宫的日子,得小心一点才行。她得千万记住,每个主子的习性都不同,别逞强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很难实现。
她还是经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她,在这偌大的后宫中,更宛如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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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隐秀时,已经是来年初春了。
隐秀毫无预警地来到绶梅宫,当时福气正在清扫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听见那久违的声音,回首就看见了他……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
两人并肩站在绶梅宫的花园前,看起来贵气逼人,周遭的宫女们忍不住纷纷停下手边工作,仰慕地看着他俩。这是一对长得并不怎么相像的异母兄弟。一个是“冉冉云中月”,一个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听到宫女们耳语“春月柳”三个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对象是谁。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没看见那些外在的赞美,她只看见隐秀。
仿佛察觉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转过头来,唇边扬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头,过来。”
埃气瘦削的肩膀一缩,想要假装没听见。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过来。”
不得已,福气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步履艰辛地走到两位皇子面前后,福身行礼。“参见皇子殿下。”
她没有抬起头,因此没看见隐秀正漠然地看着她。“十皇弟,你叫个小爆女来做什么?她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只见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记性,这丫头在云芦宫当值过呢,我想皇兄应该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过来让皇兄瞧瞧。”
隐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经薨逝,连墓穴都造好了,就算这丫头曾在云芦宫当值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看都不看福气一眼。
十皇子只是轻轻笑说:“是吗?那墓穴不过是用来欺瞒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与七皇兄同母所出,我还以为皇兄会爱屋及乌呢。”
隐秀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芦芳与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么顾念手足之情,也不至于心胸宽大到连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顾吧。再说,行过冠礼后,我就要离京赴任了,我本还以为十皇弟邀请我来是要送我一件大礼,不知道那件大礼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不会是诳我的吧?”
“是这样啊,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还想皇兄可能会想要留一个云芦宫的宫女在身边,所以打算把这丫头送给皇兄呢。”他看向低着头、一脸胆怯的福气。
隐秀一脸疑惑地道:“你要把这丫头送给我?”他看向福气,命令道:“把头抬起来,小爆女。”
埃气勉强地抬起了头,对上隐秀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扫落叶以外,还会做什么?”他突然问道。
埃气圆睁着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细数起来:“呃,我会折衣服、换窗纱、抹桌子、扫地、浇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饭……”都是入宫之后才学到的本事。
隐秀闻言,猛然大笑出声,笑得让福气忘了继续细数自己的“才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隐秀将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着十皇子说:“这丫头可真能干,我想十皇弟还是留着她吧,我就敬谢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没有出声。他先斥退福气后,才拱手道:“看来皇兄确实不喜欢这件礼物,是我失礼了。我书房里有一批上等古砚,还请皇兄随我去挑选几样喜欢的吧。”
隐秀微笑点头,经过福气身边时,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那样陌生的态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里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宫墙,竟夜长谈;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赏元月花灯;仿佛,他不曾说过,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梦,而今连梦也似将烟消云散。
明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可福气还是忍不住难过。
他的冠礼将在三天后举行,她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虽然隐秀说过,她不是他的弱点,可是在十皇子那么想要证明她确实是他弱点的情况下,福气也得努力不成为隐秀的弱点。她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绝不能。
当她快要忍不住泪意,拚命强忍,从而扭曲了表情,转哭为笑时,她才赫然明白,原来,原来隐秀脸上那难看的笑容是这样子来的。
当一个人不能自在地放声哭泣时,若不笑看世间,又能怎么做呢。
辛苦了,隐秀。
以及,再见,隐秀。
她已在半个月前做好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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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
“福气,妳该醒来了。”
埃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只见到戴着面纱的南风。
“我……女史大人,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南风微笑道;“这里是彤笔阁里的石室。”并没有解释他是怎么把福气带到这里来的。
石室?福气环顾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宫女一起挤在通铺上睡觉的说。
房里尽避只有他们兄妹俩,但南风依然穿着女装、戴着面纱,仿佛那已是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习性。
埃气坐起身来,看着这间收藏着许多简册和书籍的石室。
这里没有窗子,也看不到门,空间虽然宽敞,却暗无天日。若非四周点满了烛火,这里恐怕就会像是一问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动的烛影,说明了这里虽然没有窗子,却下是完全封闭的空间。有风透进石室里来。
她眨了眨眼,想象南风在此记录后宫的秘史。
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南风挽着她的手站起来,环顾四周。“妳应该听说过,彤笔阁里专门放置后宫秘史,可那里其实只有一般性质的史料。这石室就建在彤笔阁的地底下,连历代皇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眼前妳所见到的这些史册,才是真正重要的纪录。放在这里头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可以公诸于世的。”
埃气凝重地点点头。南风所说的,是只有福家直系的继承人才会知道的事。这些事情倘若泄露出去,会牵连到很多很多人。
真正的信史往往只能被记录,而不能被流传。所有可公诸于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须经过修饰。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必须入宫当女史的原因。
在福家,女孩比男孩的地位更重要。
多年前她就立下宏愿,要入宫当女史。可是好像才一眨眼工夫,就已经到了要做最后决定的时刻了?
见她出神,南风叹息了声。“福气,妳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J
埃气迟疑地回答:“二月十三日?”
南风摇头。“不,已经十六日了。福气,妳满十六岁了。”
十六岁?!真过到连日子都忘记了?她已经十六岁了!
埃气蓦地想起三年前入宫时,家里人的决定。当时他们说好,等她年满十六之后,再来做最后的选择。因为一旦入了宫,除非死亡,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走。过去在宫里担任女史的福家女子,无一例外。这是个艰辛漫长的工作。
可她是初生之犊,什么都不怕。南风坚持要她满十六岁后再来做决定。
石室里,就着烛光,南风仔细地端详着福气的神情。
埃气七岁那年,他们兄妹俩见过一次面。之后她果真入了宫,这三年来,福气在宫里的大小事,他多少略有耳闻。曾几何时,当年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纯良的小埃气已经长成了一个懂得忧愁的少女了?
他静静瞧着她,试探地问:“其实,妳可以不用入宫的,福气。”
埃气猛地睁大眼睛。“不行的,女史大人,我一定得——”
“妳先听我说。”南风打断她的话。“为世人留下历史的纪录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这项工作。事实上,在妳还没出生前,我就已经在做入宫的准备了。我一直被当作是女子在教养着,我入宫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但妳不一样……小妹……”
也许是那声“小妹”,使福气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南风一声四哥,在她心中,南风一直是崇高而遥不可及的女史;可矛盾的是,她又觉得不该让男儿身的四哥一直待在后宫里。
南风轻声劝说:“小妹,妳正值荳蔻芳华,妳的人生还有很多的可能性,将来,妳或许会为了一个丰姿绝代的男子心动,妳或许会爱上一个人……”
他不是不知道七皇子与妹妹之间隐然的情谊,他们当史官的一向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见福气低头不语,南风又道;“倘若妳入了宫,当了女史,有朝一日,妳可能会后悔……”
“不。”福气摇头说:“我不会后悔的。”隐秀已经要离京了,他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而且当女史是她这一生的志业啊!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怎能中途改变。
“别逞强。”
“我真的不会后悔。”可当她凝神看向南风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为什么流泪?”
埃气猛然摇头。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心头有一种闷闷的感觉挥之不去,就像初潮来时的感受。
南风怜惜地看着自家小妹,叹道:“小妹,妳该知道,这宫里有多污秽吧。”他虽久住绑宫,但一开始时也很不适应。
埃气想起未明宫里的惠昭皇后,想起被逐出宫廷的三公主,想起多少冤死在这华丽宫殿里的幽魂,想起隐秀那难看至极的笑。
她眼神随之黯然。“我知道。”
“我已经住了很久,再多看一些也无所谓,但是妳还很干净,小妹。”他举起烛台,照亮福气的眼眸。“看着这火,妳不是飞蛾,妳可以远离这些。”
埃气抖着唇,双手抚上南风的面纱,轻轻将面纱摘下。
“大人……四哥……”面纱下,是一张绝代容颜。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那遥远的东土汉朝协律都尉李延年的佳人歌是这么歌咏的。一首佳人歌,从东土流传到西洲。
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这绝世容颜时,她就再也无法辨别其他男子的美丑了。“四哥……你才二十四啊。十年深宫岁月,也该够了。你该离开这宫廷,去看看外头的世界,让世人知道,天底下竟有如你一般的神人丰采,那些胆敢自称绝世美男的世俗平庸男子在你面前都该自惭形秽……至、至于我呢,我是福家的女儿,打出生就注定了要当女史的。你别跟我抢,好吗?也让我这当了不少年米虫的幺女有机会为咱们太史家做些真正重要的事吧。”
没有面纱的遮蔽,南风那双温润如星的眼眸教福气看了直想哭泣。
如果南风不是在十四岁那年就入宫当女史,他们兄妹俩会有更多相处的时间。在福气心里,她一直无由地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年长她八岁的四哥。
许久,他揉了揉她的额发,轻叹道:“吾家有妹初长成。”
那句话,使福气又高兴又难过。她扑进兄长怀里,贪恋手足亲情。
南风眼中仍有忧虑。让福气入宫写史,真的好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这个小妹能无忧无虑地过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