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像一头小兽。
不仅外表像,就连举止也有一点雷同,金棕色的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猛然转过身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直瞪着人看。
不怕生的初生之犊,带着一点愚勇地问他:“你是什么人?我父皇呢?”说着便喃喃低语起来:“父皇派人说要召见我,怎么自己反而不见了人影……”
年轻男子站在那头小兽面前,定静地凝视着她——明明是个女孩,却穿着看不出性别的装束,像个男孩子一样双发结鬟,贵为东宫之主。
倘若她是男性,便是当今帝王的嫡长子。偏偏是个女孩,一旦后妃中有人产下龙子,她目前的身份与帝位立刻就会被剥夺,恢复原先皇女的身份。
笔朝尽避蒙受先人传承训示,已经发展成一个男女平权的国家,但历来虽已有不少女子为官,迄今却尚无女主出现。
眼前的女孩,是当今天子的东宫。见他迟迟不答话,反而直勾勾打量着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地问了一次:“你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本宫的问题?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脸上戴一副那么难看的面具?你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交错出现,使女孩虽然以“本宫”自称,却一点气势都没有。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垂眸看着女孩道:“我叫娄欢。从今天起便是殿下的少傅。”
女孩亮眸圆睁。“少傅?”她还小,不明白这官职实际上的意义。“少傅会陪我玩吗?”宫人们都不敢跟她一起玩,因此她总是一个人玩耍,有点儿无聊呢。
“我想不会。”他说。
“为什么?少傅不喜欢麒麟吗?”否则为什么不能陪她玩?他不是说,他是“她的”少傅吗?
“因为我还没有决定好自己的立场。”尽避在接受这个官职时,心中已有盘算,但他没预期自己将辅佐的对象竟是一个孩子,更不用说还是个小泵娘了。
麒麟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简单,我替你决定。你要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吧?”
“不行。”娄欢忍不住被麒麟的天真给逗笑。虽说才不过六岁,可是身处东宫,应该要更早熟一些才是,否则即使只是暂居太子之位,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以外。都没有人教她得更懂得保护自己一些吗?
麒麟因为娄欢的拒绝而垮下脸,心中所想的,都如实地表现在脸上了。看来是真的不懂得保护自己,像是头无人照应的小兽啊……麒麟失望地嚷了起来。“看来你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肯陪我玩,闷透了!真是闷透了!”任性地跺了跺脚,宣告也似地道:“我不喜欢你!”
娄欢对此宣告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泰然道:“殿下不必喜欢我,因为等正式行过师礼后,殿下可能会更不喜欢我呢。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和平相处吧。”
是梦啊……睁开眼时,见天色还未全亮,难得的,没有立即起身准备早朝。
必到学宫时已是深夜,娄欢其实才合眼没多久;不似其他官员们住在皇城外,他身兼太傅之职,与帝王一同住在宫中,早朝方便,可以晚几刻再出发。
十二年了,心头不知为何总是挂念同一个人。从她还是个孩子时,便一路照看着,原以为不过是个暂代东宫职位的皇女,不料却成了当今天子。
为什么当年不舍弃她?
为什么在那样危急的时刻,决定流下来,帮助她顺利继位?
对她一直是严格的,也鲜少假以辞色,除了几次实在不得不哄顺她的情况之外,他自翊从没逾越帝师的本分。那为何麒麟还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单纯……这也是他教出来的吗?教她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心,让旁人无法猜度,以至于,如今连他也捉模不透。
如此说来,麒麟确实是个优秀的学生,太优秀了!只是否意味着,即使往后他不在她身边,她依然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
当麒麟开始得到群臣的接纳时,他能做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也许,眼前的局面是在提醒他,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云丽书院的们人很少一辈子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世上不是只有一个国家,帝王也不是只有麒麟一个人。他曾追随师父行走过天南地北,皇朝盛世,终究只是他必须舍弃,不再回头的烟尘。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花一点时间厘清自己的心境,揽衣起身时,娄欢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
放下手中的《麟之趾》,麒麟叹息地让宫人为她更衣,准备早朝。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读一小段书,随手捉来压在枕头下的书,看到书中那句“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时,不禁感叹出声。
“柔雨,”更衣时,麒麟询问:“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了,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可能会离开我?”
正半跪在麒麟身前为她束紧衣带的柔雨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讶异地道:“陛下不满意柔雨的伺候吗?”担忧的表情都在圆润的脸上。
麒麟赶紧澄清:“当然不是。柔雨一直都那么照顾我。”
“那……为什么……”虽然身为奴仆,实在不该质问主子的想法,但因为被那样一问,就连资深的宫人柔雨也不禁有些担心。“陛下……”
“我只是想知道,假如我的身边有人想要离开我,会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早一点知道的话,就能防止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吧。
“陛下,柔雨不曾想过要离开陛下。假如柔雨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陛下原谅。”说着,便跪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不是,你别想太多。我一时兴起,瞎说的。”麒麟伸手将柔雨扶起,自己将衣带束好。整装完毕,她扯了扯嘴角道:“已经有些迟了,再不去大殿,耳朵又要被大臣们唠叨到长茧了。快走喽。”
麒麟在朝议结束后,见到了着正式礼装的真夜。
在海夷将军与歧州州牧的陪同下,天朝明光太子正式入宫晋见皇朝的君王。
起初,在众朝臣眼下,麒麟还规矩地依照召见使者的礼仪来接待三人。
可晋见才结束没多久,朝臣还没全部离开大殿,她便步下御座,笑着与海童将军与歧州州牧寒暄:“两位,许久不见,今日又是联袂出席。”
沐清影爽朗笑道:“没办法,海童将军不肯自己来,硬要与下官一道,说是路上比较不会无聊。”
“胡说八道。只是刚好顺路罢了,我巴不得一路安静无声,都不用说话呢。”女将军笑着向麒麟问候:“陛下,许久不见了,一切尚好吗?”
一句简单的关切,教麒麟忍不住微笑。“感谢两位护送天朝使者入京。两年不见,先前那件事还没有机会答谢两位,停留京中的这段日子,务必让朕好好招待。”
埃童将军闻言,笑道:“听说昨天有人请人到街市上吃了许多好吃的呢,或许改天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京畿的街市。”
“将军说的这个‘某人’,昨夜里可是被人给放鸽子了呢。”“某人”一脸不满地插嘴道。
麒麟讶异地瞪着真夜道:“可是太傅说,会有人接你回礼宝院的啊!”难道没有吗?太傅不可能忽略这种小细节的。
真夜扯了扯嘴角道:“确实是有啦。可那人偏偏不是别人,就是我那颗小梨子哩,我被他揪着耳朵叨念了好久呢。”
想象真夜被人揪着耳朵唠叨的情景,麒麟闷笑出声。通常陪使是不会被特别召见的,但麒麟心想,她一定要找机会渐渐真夜的那颗“小梨子”。
“而且,”真夜看着麒麟又说:“看你被那辆马车带走,没有再回来时,我着实替你担心了好半响,追着那辆车跑了一段路呢。”
麒麟止住笑声,讶异地看着真夜。“你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
“当然。因为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不能让你出事啊。要不是后来带着小梨子来找我回去的官员说你已经回宫了,我可能会整晚都睡不着觉呢。”
“听起来,真夜好像不是很讶异会在宫里见到我。”难道他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而他竟还能那么自在的跟她相处大半夜?
“我听贵国使者说过,皇朝之君是一名女性,年纪甚至比我还轻。我怀抱着极大的梦想越过重洋,就是为了想见你一面。”
“想见我?”麒麟好奇地睁着大眼。
“是啊。”真夜微笑道:“昨晚当你出现在礼宝院外头时,我直觉应该就是你。”
懊准的直觉。是因为他们是同类的关系吗?外表与内在名不副实的“同类”。
“所以呢,为什么想见我?见到我之后,有没有感到失望?”麒麟好奇追问。
“当然失望了。”真夜毫不客气地说:“原本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帝,没想到却只看到一个作少年打扮的小泵娘,当下还真有些失望呢。”
“什么呀!”麒麟不以为然地哼声。“谁规定女帝一定要美丽无比呀,偏见。”
“是是,那是我的偏见。你别生气啊,我是在开玩笑的。”真夜调侃道:“不过,今天见到麒麟盛装召见使臣的模样,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呢。”
“哦?”麒麟好奇地看着真夜,想知道他的感官。
“坐在玉座上的麒麟,看起来很有架势,虽然不是原先我们预期的样子,却也相当有个性呢。”
这话让麒麟笑了。“这也是在开玩笑的吧。”没见过这么会胡说八道的人呢。
“没想到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了。”真夜笑说:“其实我原先会主动请缨担任使者,是因为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当好一个君王,结果麒麟没有令我失望喔。”
“哦?”真夜是天朝的明光太子,所以他这次来,是来观摩学习的?
“从歧州一路来京畿的途中,没有一个地方处于饥饿或者荒芜,如果不是在上位者尽心治理,不可能有这样的局面。所以我想,麒麟一定是个很好的君王。
然而,真夜还有但书。“不过,我也可以说有一点点遗憾。”他笑眸中带了点忧伤地说:“因为我知道,麒麟做得到的事,有一些是我永远做不到的。”
麒麟感受到他话语中潜藏的悲伤,不禁沉吟,等待着他吐露原因。
真夜叹息。“我国不像贵国这么开放。你昨晚塞给我的那几本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天朝的书市不发达,连卖书的好去处都没有呢,怎不令人伤感呢。”
麒麟怔愣了半响,才大笑出声。“那可是连我也很难弄到手的书,看完要还我。”
“什么!惫要还?!不能送给我吗?”真夜叫嚷起来。
“不行。我也不是常有机会到街市去,而且听雪楼的珍版书太过抢手,要买到头版书刻不容易呢。”
两个人站在大殿上,为着几本言情书争执起来,看得躲在一旁的侍从们目瞪口呆,纷纷掩嘴偷笑,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若非有近身伺候的机会,那里能见到这些尊贵的天子王侯,其实也有可爱稚气的一面呢。
见麒麟与真夜斗嘴不休,在护送途中,早已领教过这位很不像是个一国太子的真夜皇子耍嘴皮子的厉害,沐清影笑对海童将军道:
“看来,这两位是天生一对。”依礼,东宫也该有主子了。在女性帝王生下继承人之前,皇朝东宫就是天子的夫婿。只是这条礼制从未施行过,毕竟,麒麟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君王。
埃童将军却只是淡淡一笑。“是吗?”
州牧扬起俊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天朝天子与麒麟年龄相仿,志趣颇为相投,气韵十分神似,两人都童心未泯,应该能够结为知己。
埃童神秘一笑。“我确实不。”
如果曾有人注意过,当宰相在场时,麒麟的目光所在,那么他绝对不会认为当朝女帝心中还有别的选择。海童想起两年前听闻麒麟提及娄相时那懊恼的语调,益发觉得,与其说那时君王对臣子的抱怨,不如说是少女对心中仰慕的男子又气又恼的嘀咕吧。从麒麟的表情看来,她猜想这名少女帝王心中早有主见了。
自腊月起,各地使者纷纷入京拜见天子。麒麟成天忙着接见远道而来的州牧与诸侯,听取他们报告各自领地上的治理状况,核对与她平时派遣到各地去收集歌谣的使者们所传回的讯息是否相同。如有不同,她会在更进一步的了解后,再行定夺。
遇有闲暇,她会到礼宝院找真夜;像是在成年之际才遇到的玩伴一般,两人经常微服出游。当然,她也见到了真夜口中的“小梨子”。
小梨子,全名黄梨江,是真夜的侍读,年纪明明比她还小一点,却老成得不得了。看着他时,她一直有种熟悉感。而后她赫然发现,小梨子虽然还年轻,但再过几年,应该就是太傅那一类人的样子。
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刚刚结束与各地来使们的会面,回到宫里,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问太傅回宫没有?宫人答说还没有。
没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请太傅回宫用膳。”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暗,娄欢回到宫中,看着候在学宫里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宫,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请他回来用膳,却故作不知。
麒麟懒得迂回,开门见山就说:“我肚子饿了,坐下来陪我用膳吧。”见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宫人连忙劝说:“请太傅体恤,陛下今天也没有用午膳。”
娄欢露出不赞同的眼光。“陛下即将成年了,应该知道不能凡事都随心所欲。”
“为什么不行?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这国家最有权利的人吗?我高兴做什么事情,谁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吗?”麒麟丢出问题,等着娄欢接招。
娄欢一时间静默不语。他屏退众人,独留他与麒麟同处一室,而后才轻声询问:“听闻陛下今日经常与明光太子联袂出游?”
“哪有经常。政务缠身,也不过是去找了他几回而已。”
“陛下与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话聊?是因为志趣颇为相同吗?”娄欢又问。
麒麟差点忍俊不住,双手撑在桌上,揪着他的太傅道:“太傅像个娘亲在问女儿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吗?”
她总是如此!遇到不耐烦的事情时,麒麟总是一语戳破伪装,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经明白他提起这话题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侧击,直接进入核心。
“东宫虚悬已久,以往陛下年纪尚轻,朝臣们固然忧心,但也只能静待陛下成长。如今陛下即将成年,应该知道身为君王,有责任确保国家纲纪的维系。”
“你属意谁?”麒麟突然说。
娄欢微一眯眼,像是没有听清楚麒麟的话。
麒麟从容起身,走到娄欢面前,迎视他。“在众多来使当中,太傅属意谁做我的夫婿?”
娄欢讶然注视着麒麟毫不避讳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进她少女体肤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闪亮,眼中若有泽采,面白肤细,双眉总是精神地扬起,秀挺鼻梁下是粉女敕的唇瓣,唇角总惯常地噙着一丝对世局的嘲讽。
她身量只及他肩头,此时此刻,仰望着他的姿态丝毫不比男子逊色;尽避双肩有着少女的纤细,但挺直的站姿仿佛能够顶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却仍保有女性的特质,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体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坚韧于一身,是世间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天地之祥。
这样的麒麟,是他教养出来的。然而,曾几何时,他不再正视着她,拒绝面对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见他还是想逃避她,麒麟恼怒的握紧双拳,拼命维持平静的语调道:“既然我中意的对象,太傅有十成十不会赞同,那么何妨告诉我,太傅到底属意谁?也好省去我们君臣又为一件不合而争执。”
不待娄欢回应,她又追问:“太傅应该不喜欢我与天朝太子交往得太过密切吧?听闻天朝诸位皇子个个丰姿出彩,当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国,却没想到竟是太子前来。身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赘我国,基于这个理由,朝臣们也不会乐见。那么,太傅属意谁呢?特地叫来诸侯们的王储供我挑选……是一贯拥护皇权的信阳公长公子月逍吗?他确实一表人才。还是那年轻有为的东夷族长蔚离呢?选择哪一位入主东宫,对皇朝最有帮助?”
娄欢没有漏听她所说的话;麒麟已有中意的对象。他眼神闪现过令人难解的情绪,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终究,他是这国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们一再催促他应及早向麒麟施压,迫她处理东宫虚悬的问题。他身处高位,承受众臣的期望,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东国在四方夷当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羁系的,能与当今夷主结两姓之好,对皇朝有利无害;至于信阳公的长公子,年龄适中又敦厚好学,诚如陛下所言,信阳公一直非常拥护皇权的正统,假使陛下有意于月逍长公子,臣自是乐见其成。”
麒麟嘲讽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属意的是月逍喽?”
“目前齐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杰出的人中龙凤,陛下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紧,猛然转过身去,瞪着桌上已冷的菜肴。
太傅饮食清淡,她配合他,与他共膳时,也让人特别准备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肴全是遵照梅御医所开列的滋补食单精心调制的,只怕他忙于国事,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为她的臣,娄欢不曾辜负她,这十二年来,他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扶持她、提携她。可为何,在听见他那么明白地说出他心中属意的东宫人选时,尽避早有预期,可心头还是抑止不住地隐隐疼痛?
“……太傅读过《麟之趾》吗?”她突然说,仿佛相信他一定读过,就像太师一样,即使是禁书,也一定都读过。
娄欢没有否认,但不明白麒麟为何突然提起这本书。
“听说云麓门人以破灭天下之国为己任,他们不相信君王世袭的制度,希望能够改变现况,因此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适合天下人的国家体制。禁书《麟之趾》彻底地传达了这一份心念。作为一国之君,我应该相信天命能够继承,毕竟我是在这种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运的,我有太傅帮我,皇朝才能日渐繁盛;可假如当年没有太傅帮忙,也许如今这国家早已被我的无能所毁了。我既是继承皇权的血脉,将来我有了继承人,这国家顺理成章地代代相传下去。但这真的是合理的吗?万一这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倘若我的后代子孙与我一样无能,却没有像太傅这样的人在他身边辅佐,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
麒麟摇头。“假如太傅是云麓门人的话,会希望我怎么做?”
突然被这么一问,娄欢的目光不禁谨慎起来。麒麟知道了什么吗?
她偷看禁书,他却没阻止她,是私心里,希望身为一个帝王也能懂得王位并非轻易能够坐稳的吗?可如今,当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质疑时,何以他却反而不忍心她烦恼痛苦?
他是残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的天命,却没有给她应有肯定。当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剑,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诱导,在在都出于他精心的安排。他让麒麟坐上玉座,或许真是为了操纵她,使她顺应他的主张,将这个国家引导至他期待的方向。
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举一动都随着他的心意动作。他关心她的表现,期待她的成长,却没有真正触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彻底地利用了她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梦想,却使得她失去了纯真少女应有的快乐……因此他才必须离开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谓“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不过是世上最大的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自身的罪,才无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
当然他怀着野心入京,局势也都按照他的期望发展。他成了东宫少傅,又顺利地得以辅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许造就了一个国家的盛世,却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当年初见面时的麒麟犹如一头没有心机的小兽,她不懂得宫廷中的丑恶,只一味地追求快乐,是他强迫她学会保护自己,迫使她抛弃性格中的单纯。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么,当初那个单纯的麒麟,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太傅,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带着悲伤。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着一个人,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娄欢转过身来,看着麒麟殷殷追问的脸庞。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是没有心的。
“确实,臣以为最合适的人选是信阳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就选他入主东宫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听见自己以着平静的声调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爱着的对象无法回应她的心情,那么选谁都一样。
麒麟闭上眼睛,不再有异议。
年底,新岁将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乡过节,少数滞留帝京的游子也尽可能与朋友齐聚一堂,准备庆祝新一年的来到。
除夕夜里,生活在帝京的百姓们与亲人在家中守岁,等待天明后,齐聚到皇城的城楼下,瞻望赐予他们安定富庶的尊贵天子,高呼万岁。
笔城张灯结彩,道旁两侧,篝火燃起一条灯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寝宫直直延伸到城楼上。
下半夜后,在春官长的统率下,礼仪官们来往奔波于皇宫与城楼之间,准备引领各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结束,白日降临,庆贺皇朝新岁元旦与帝王的成年。
随着时间一刻刻的消逝,鸡鸣将起。宾客们已准备就绪,各国使者将依地位的尊卑,献上仪式性的贺礼与祝词。然而,这原该井然有序的大典,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乱了节奏。
“找到陛下了吗?”春官长急匆匆地捉住一个宫人问道。
爆人猛摇头。“没、没有,还没有找到。”
“听说陛下不见了?”夏官长带着一对甲士匆匆赶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没踏出王宫一步,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着眼道:“多说无益,还是快去找吧。万一错过了时辰,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夏宫长前脚才走,秋官长人就来到。“春官长,找到陛下了吗?”
檀春摇头。“太保说她入夜后就没看见陛下了,现在就等娄相那边的消息了。”
两人交换情报后便沉默了。好半响,銧秋才开口道:“那么,陛下显然是躲起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檀春说:“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你注意到没有?陛下这阵子脸上都没有笑容,不像以前还是会故意开我们玩笑,感觉像是对什么事情彻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会跟相爷有关吗?”
檀春压低声量道:“嘘,小声些……原来,你也发现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个脑筋僵硬的烜夏。听说娄相直接向陛下点明了他属意的东宫人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比较喜欢那名天朝太子。会是因为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点没翻白眼。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冲动地想开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颗不知何时凑近的头颅硬生生吓了檀春一跳。“澜冬!”
檀春错愕地瞪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庞。“冬官长,请你不要老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吗?”
被唤作“澜冬”的年轻女子委屈地说:“我没有无声无息啊,是姊姊太专心跟銧秋说话了,才没有注意到我。”
檀春抚了抚受到惊吓的胸口,待恢复平静后才道:“你回来了!原以为你会赶不上大典呢。”见澜冬虽然已经换上整洁的官服,但面容却有些疲倦,显然是刚刚才从城外赶回来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调整了下澜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于个人的天分及兴趣,皇朝冬官长掌理全国的工事庶务,平时都在各地协助各种工程的建设。当人们崇敬地看着伟哉雄哉的建筑工事时,大概没有人会猜想得到,她这个妹妹其实比谁都还要糊涂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兴趣的工事上专心一意。因此陛下才会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确实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确实差一点赶不上呢。不过你别骂我了,我已经被某人骂过了啦。”澜冬吐吐舌,低声抱怨。
檀春当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为她处理庶务的副长,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个男人骂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确定妹妹已经被人叨念过了,才放她一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问题来,她蹙着眉道:“糟,没时间在这里闲聊了,我们还是赶快分头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后,大典就要举行,届时倘若陛下还不出现在各国贺使们面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陛下怎么了吗?”澜冬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发问。
銧秋好心地建议:“来,澜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开始举行了,她却还不见人影呢。”让这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姊妹凑在一起,一定会出问题,还是赶紧带开为妙。“檀春,你往那头,我往这边去找。”
乍听銧秋所言,澜冬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长一脸焦急,她嘻嘻笑道:“这真像是陛下会做的事啊,有趣极了。”
惫没走远的檀春忍不住叹息出声。“这也是妹妹你会说的话呀。”
难得无雪的一个冬夜,中宫的殿顶上立着一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众人遍寻不着的麒麟。
她已换上新服,盛装站立在王宫积雪的殿顶上,仰望众星点缀着无月晦暗的夜空。远方东边的天色即将转为鱼白,举行大典的时辰已近,她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迈向成年,非要刁难一下自己和别人不可。
知道宫里上下正为她忙得团团转,到处找不到她的人们惊动了帝师们一齐寻找她的身影,她却依然站在宫中最高的殿顶上,仰望众星列,做最后一回的任性。
毕竟,行过成年礼后,就不能老是做出这些稚气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还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顶,结果却下不来,眼见就要误了时辰。
白天时,她去探视过母后,没有告诉她自己即将成年的事,让母后将她当作是孩童时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无意提醒母后,她已经长大,因为就连她都向往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想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拉着母后的手,在花园中玩耍;即使母后自生下她时,就从来不曾将她当作女孩子来看待,她仍然渴望母亲温柔的慰藉。
稍微晓事后,才知道原来母后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亲,不止一次猜想也许父皇将她立为东宫,或许是为了保护失去母亲守护的她。
可惜这些猜想都已经无法得到验证了。母后的时光还停留在过去的岁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独,但没有为这份孤独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会成为软弱的象征。她不愿意张扬自己的软弱,即使只是虚张声势,也要维持住坚毅的假象。
然后,她听到下方的宫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实在不应该对麒麟说那些话!”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么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于你,即使你每每转过身背对着她,她也还是只看着你。是你把她教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背弃她!”
娄欢向来温暖的声音。此时却偏冷的自廊下传出:“太保,有时间闲聊的话,挪个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显然不以为然,她继续责备娄欢:“你明知道麒麟喜欢你,为什么还要伤她的心?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孩子吗?师兄!”
一团雪块从积雪的檐上落下,刚好掉在娄欢的脚边,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缘故,所有的情绪都被妥善地隐藏起来了。
“太保,你糊涂了,我与你并没有师门的情谊。至于为何会建议陛下选择信阳公的长公子入主东宫,纯粹是因为这个选择对皇朝的安定最有帮助。”
“那么,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虑吗?她是真的喜欢你呀!”
“……那不过是迷恋罢了,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
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清楚听见这句话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真的被拒绝了呢,还拒绝得这么彻底,真是叫人难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说的,她的目光总是离不开太傅,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矜持。
这男人终年戴着一张面具,连容貌圆扁都不知道,自己却还是那么专注地追寻着他的身影。这真的算是某种迷恋吗?
因为从没看过,所以才会格外执着?倘若有机会一睹娄欢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恋,不再那样在乎他?
“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你狠!”太保负气离开。
半响,娄欢走出廊檐,看着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块,而后抬起头,不意外看见站在殿顶上的麒麟。
她着盛装立在屋檐上,高高在上,回视他的视线正如以往那般专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头吗?”他的声音穿过雪线,进入她不设防的心。
“不行吗?上头视野好,景致佳,虽然因为积雪的缘故,脚边得小心些才不会打滑,可是这样小心翼翼所换得的天空,却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广阔呢。”
太保说,麒麟总是一意追逐着他,殊不知他的视线也无法离开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带金的长发整齐拢在而后挽成高雅的发髻,头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悬玉带,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谪仙,仿佛双袖一挥振,就要飞去。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道:“天空虽然广阔,但平地上有一场大典正要举行,臣民都在等候着陛下,陛下忍心选择天空,让臣民失望吗?”
麒麟朗笑出声。“不可以吗?我是麒麟,传说瑞兽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够的话,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转过身,张开双臂状似要拥抱夜空,其实只是为了遮掩身后的窥探,不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
对,她在哭。打从六岁登基后,就强忍住没再落下的泪水,此时竟然因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绝而溃堤,她着实痛恨自己的软弱!
“陛下!”娄欢忍不住低喊出声。也许是因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似就要飞去,也许是担忧她脚下雪滑,会不慎摔下屋顶。
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麒麟猛然转过身来,声音平静地道:“太傅放心,我终究会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说着,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竟如箭矢般跃下。
“麒麟别——”
习过武的身躯玲珑如燕,准确地落入娄欢仓皇等待的怀里。
自高处跃下的力量将她送进他怀中,她故意再使点劲,便顺势撞到了他。
娄欢没预料到她的举动,被压到在地,两人顺着撞击的力道在雪堆上转了几圈,他双手始终保护地环抱着她,没有一刻放开。
麒麟对于娄欢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锐,她当然注意到他保护性的姿态。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闪过这念头,眼中已带出欣喜,直到对上他的视线,才赶紧收敛起喜悦,如先前步行积雪殿顶时那样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手递向娄欢,意欲助他起身。
娄欢沉默地自行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不顾衣上发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调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后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狈。
尽避在意着他先前有些伤人的言语,但麒麟仍然无法怨恨他。因他总是在最细微的地方,展现出不轻易许人的温柔——这温柔,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有时麒麟会想,像娄欢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因为太过习惯隐藏真实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爱?
察觉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娄欢像是有话想说,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责备我?”
娄欢叹息。“该要责备是,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现在元旦的朝贺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说一句,也许就会耽误了时辰。成年仪式对麒麟而言太过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伸出手,做出请君王移驾的动作。
照例,麒麟应该要走在前头,但她偏不,她将手递向他的掌中,捉着,不放开手。“我真幸运,太傅为我设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搁了时辰而不顾责备我。有太傅如此,夫复何求?”她拉着娄欢,迳自往城楼走去。
娄欢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听到他跟太保的对话,但不懂她怎还能表现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明明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她呀。
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觉麒麟看着他的目光中带有少女的迷恋。原以为那只是她的习惯,因为印象中,她总是那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他。
一开始是或许因为不甘心,后来则是出于纯然的信任;但无论是不甘认输,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样的眼神都不至于令他心神不宁。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娄欢不能肯定麒麟的转变出于何时、何故。
她怎会迷恋上他?
他终年戴着面具,即使面对帝王虎视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过。麒麟从未见过他的真实相貌,更不曾听他说过几次好言软语。他对待麒麟的方式可说相当严格又处处设限,不明白为何麒麟会有那样的转变。
她的转变使他不安,甚至生平头一遭觉得也许自己毕竟无法掌握一切。
皑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但若说到要了解一名少女复杂的心思,他却得举旗投降。
仿佛明白身边男人心中的困惑挣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时真该读读我最近才读过的一本书。”
冰于麒麟平时的阅读方向,娄欢直觉认为他最好别问是什么书。
但麒麟已兴高采烈地揭示答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记》?”他对男风的兴趣可远远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着她心所迷恋的太傅,愣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嘻嘻笑道:“太傅忒爱开玩笑,我说的是远东古国的那本‘思无邪’的《诗经》啊。”
娄欢霎时尴尬起来,转过脸不再看着麒麟。
麒麟敢对天发誓,她的太傅脸红了。亏她先前还为他拒绝的话那么难过。
身为皇朝最优秀的宰相所教导出来的弟子,怎能因为一点点挫折就自暴自弃。就算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找到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
包何况,论起情爱来,太傅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她笑容张扬起来,将先前的种种愁思全抛到脑后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麒麟突然停住脚步,等待身前的男人回过头看着她。
“陛下怎不走了?”娄欢头也不回地问。
麒麟不回答,非要等到他回过头,眼帘映入她的身影,才满意地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女性礼服呢,太傅不赞美一下吗?”
“……”要到何时,麒麟才会摆月兑这份迷恋?或许该鼓励她与志趣颇为相投的天朝太子来往,而不是建议她选择她明显不感兴趣的诸侯长公子月逍。
“我觉得太傅比我还重视我的成年礼,既然如此,太傅最好快快赞美一下我的装扮,不然我可是连一步也不会再往前走的喔。”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威胁。
“陛下……”
“快说呀!”麒麟催促,想听他的赞美。她看过镜子,知道自己穿新帝服的样子不难看,因此不怕娄欢说出违心的话。
“陛下穿上这袭新制的十二章帝服,仿佛天上谪仙,秀丽窈窕,令人不敢仰视。”娄欢语调平铺直叙的,仿佛在讨论国家大事。
“其实不必说那么多的,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麒麟走过他身边,轻声提示:“‘你很美’。太傅只要说这句话就够了。”
她并没有留下来等他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已经太得寸进尺。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今天占够便宜了,最好懂得以退为进……“你很美。”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麒麟猛然顿住身势,没有回头确认,怕自己产生幻觉,听错了。
“麒麟,你很美。”娄欢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毫不迟疑,字字清晰。
麒麟双手忍不住握紧成拳,指甲掐进掌心里,听见娄欢对她说:
“你是那么努力想当好一个帝王,就算遇到害怕的事也没有露出丝毫恐惧;你倔强、勇敢、不服输,因为你很清楚,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以为那样的你很美,而不只是因为装扮的缘故。这些话,娄欢此生不会再说第二遍,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已经成年了。陛下,生辰愉快。”
这是麒麟所收到的最好成年贺礼,比价值连城的珍宝要来得更温暖她的心。
“很高兴听见这番话。不过,太傅,有句话你说错了。”麒麟回过头,迎视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目光。“比起自己,我其实更信赖另一个人。就算有朝一日遭到背叛,也绝不后悔。说我任性也罢,但假使没有他的话,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坐上玉座。”扬起红唇,她补上一句:“你知道我一向都怕高。”
那正是他没有办法弃她而去的原因。麒麟眼中有着不服输的意志,是她眼中的神采攫住他全副的心神,使他月兑不开身。至此,他才有了答案。关于先前那个麒麟一再询问,而他总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帮助她继位?为什么甘愿留在她身边辅佐她?
饼去他不回答,是因为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如今,那答案呼之欲出。
娄欢叹息。
原来不是他牵制了麒麟,正好相反,是麒麟牵制了他。
是因为有麒麟在,他才没有毁灭这个国家。
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麒麟。
当然,她一个桀骜不驯的眼神,便降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