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工部履霜,人如其名,心如冰霜,于朝中风评颇劣,与春官﹣昙卿实为同一等黑心人。某于麟德十二年入冬官府,即遭石卿处处打压。冬官府内上下皆言:“汝初入冬官,切勿得罪于石卿,若无要事,能避当避。”乃知此人以副长之位凌驾于府内,有取代首长之心。
定年七月,时序为秋,冬官长澜冬回府,某撞见石卿欲谋不轨于长上,出声遏止,果遭报复,想来石卿不仅心如冰霜,月复亦甚黑,可畏可畏……
——麟德十二年霜月,冬官府某氏记
麟德十二年,冬官长澜冬在春选时,选进了一名已待选六年的“老进士”。说老,其实也不老,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只是待选这么多年还未有正式官职的人,也实在称不上是“少进士”了。
此人名叫薛如临。他刚入冬官,因感念冬官长提拔,是以对冬官府内主要政务皆由工部卿处理的情况心生不平。然而此人有口吃之症,一紧张便口不成句,遇上讲究效率的石工部,自是大小麻烦不断,冬官府上下皆言他“如临深渊”,意指薛府士经常不小心惹恼石工部,来年官员考绩极有可能被打为丙等,届时就又得重回天官府继续待选的苦日子了。
原在秋官府任职,后来因石履霜力邀之故,转入冬官府的上大夫周颉便大胆预言,薛如临必定无法在冬官府内待满三年。
此言一出,各种风闻耳语传言使得冬官府近年来已取代春官府,成为新科进士眼中的无间之地,新进官员无不避之唯恐不及,纷纷大叹仕途难为。
在此同时,一篇未署名作者的官场笔记开始在官员间传抄,甚至流传到市井里;有坊间不肖书楼见此笔记甚为可读,着意搜集断简残篇,因内容多记冬官府工部卿石履霜琐事,故将之命名为《履霜记》,挂名“鸣不平者某氏”著,盗印数百册,一日内被抢毕,续印之,又销售一空……
麟德十二年,某因七月所见开事,故此特意留心石卿举止,以待日后有机会揭发此人异心,保我冬官长。十月某日,某以能速记,石卿命某随行地官府议事,事毕,天色已黑,定下值时分,石卿命某先行离去。
某见其行事隐密,不觉施从石卿之所见,见石卿转入纪氏布坊,买衣数件,皆是女子衫裙!
石卿年三十,无妻无妹,家无女眷,买女装何用?某因忆及囊昔,有一日在其官署中不慎撞落案上一包裹,恰巧石卿不在厅暑,某急将散落物拾起,无非胭脂,水粉,耳珥,花簪一类小物,当时不觉有异,如今方省得,此人或有女装之癖,燕居嗜好乃倒阳为阴乎?
——麟德十二年冬,冬官府某氏存疑记之
麟德十二年岁末,君王麒麟年将十八,六部首长均得出席君王的成年仪,人在青州的冬官长澜冬匆匆赶回,然而天雪路封,稍微耽误了几日,回到冬官府时已是晦日,次日凌晨便要举行新年元旦大典暨君王的成年仪,冬官府副长石履霜一见满面风雪的冬官长终于回府,劈头就是一顿好骂。
冬官长澜冬啧啧舌,才要开口求饶,便被石工部拉进厅署隔屏小室内。众人看不到小室里发生了什么,虽然有点担心冬官府里会发生谋害长上的惨剧,碍于工部卿治吏严峻,又不敢出声询问。
唯独府士薛如临见两人久久不出,担心冬官长遭遇不测,情急生智喊道:“石工部,你再不放小雪头儿出来,我就要将你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公诸于世!”难得,竟未口吃。
未久,果见石履霜偕同冉小雪并肩走出。
已换穿正式大典中的玄色翟衣、芳唇红润的冉小雪亮着眸子问:“如临,你刚刚说什么……谁的秘密?”是履霜的么?想听想听好想听啊!
一般人在石履霜严厉的目光底下很难不腿软,薛如临自也不例外。然而仗着一股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他正欲大声说出石履霜有女装癖好,不料眼小大瞥见……
“咦?”冬官长耳垂上的耳珥……不正是几个月前他在石履霜桌上不小心瞧见的那副耳饰么?怎么……怎么会在小雪头儿耳垂上晃啊蔽的?
难道那并非石履霜自用,而是买来给小雪头儿……贿赂她的?
小雪头儿,你千万别上当了!这是石工部的阴谋!他一定是想借送礼来制造你收受贿赂的证据啊!
发觉薛如临一直瞪着她的耳珥,冉小雪微微一笑。
“好看么,这耳饰?”薛如临直觉地点点头,那耳珥以金银打造,嵌了红黑两色的琉璃珠子,极衬她服色。朝中不少女性官员因为忙于公务,鲜少打扮自己,头儿她……此刻穿着出席大典的正式翟衣,头上戴冠,却不掩女性气质,忍不住便教人看傻了,连话也忘了答,只能频频点头。
同是一身玄服,石履霜官二品,中单着绯,而官居一品的冉小雪中单配紫。两人站立一块俨如璧人,竟意外相称。
将一切看在眼底,石履霜不悦地眯起眼。
“薛府士,你这样痴看着冬官长,不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么?尤其近日坊间乐以冬官府作文章,你言行举止倘若有失礼之处,只怕下一个箭靶就会轮到你。”
薛如临警醒过来,连忙收敛心神道:“副、副长放心。”特意强调他副长的身份,提醒石履霜别妄想窜位。“如、如临自当谨、谨言慎行。”
“你有自知是最好。”石履霜刻意道:“要是教我知道是谁造谣谤我,我必教他……”没说出下文,是故意保留想像空间。他冷笑一声。
“还有,刚刚你说了什么?本官最不欲人知的秘密?”不就是他痴恋着他的冬官长么?薛如临若然胆敢说出这事……
薛如临自是不会在石履霜面前承认自己就是撰写《履霜记》的某氏。
说来这也是误打误撞:他无意间写来自娱兼抒愤的一部分手稿,不知何故竟然外流出去,甚至被坊间不肖书楼盗印贩售,他却不能跳出来承认手稿出自他手,以免遭到石履霜报复……然,虽然拿不到一毛润笔之资,却意外让他揭发石履霜丑行恶闻的《履霜记》有了一份使命感,从而继续写下去,也不在乎他手稿到底是怎么外流出去的了。
他看着他家冬官长戴着的耳珥,心想先前写的那一篇怀疑石履霜有扮装癖的手记可能得修改一下。他真没想到石履霜如此阴险,竟然想贿赂上司。
他家大人真是无敌善良到令人忍不住替她忧心忡忡啊。
“怎不说话了?刚才不还挺辩才无碍?”
石履霜当然知道是谁用文字在毁谤他,然而对付这种小角色,用不着他出手就会自取灭亡了。他冷眼瞅着薛如临,发现他并没有因此而低头,不禁冷然一笑。
薛如临咬牙道:“下、下官方、方才是胡、胡说的,还、还请大人别、别放心上。”形势比人强啊!懊在小雪大人平安逃出虎口了,他决定将不利于石履霜的证据留待下回再用,“最好真是如此。”抬起头,看着躲在一旁不敢吭声、在岁末还留守冬官府的众官员,石履霜以着平静的语气道:“今日是守岁日,若不是负责当值的人,就各自回家过年吧。”
一旁的冉小雪也拱手道:“今年也辛苦各位了,我与石工部要入宫庆贺陛下成年,咱们来年再会!”
大伙儿唯唯应声,薛如临就是不甘愿,也只能看着冉小雪与石履霜一同坐上马车,不久后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在京城,他是个外地人,哪有家可回?
看来今年又是留守冬官府过年的命了。
卑说回来,那石履霜不也是孤家寡人?何以在这种家家户户庆团圆的日子里,他眉宇间竟没半点落寞?总不会有人可相陪吧?在官场上,石履霜可是以孤傲闻名的……还是说,做大官的人,比较不在乎在这种日子里形单影只?
他的疑惑,在数个月后,有了答案——
麟德十三年夏四月——
石履霜下朝回来,走进卿长厅署里,看见数份文书躺在案上,其中一份是青州府驿站送来的公文,主要作为官府内外传报讯息之用,不是加急文件,也不必特别上奏朝廷,更不用送到公文署里抄写留档,他却急忙打开,果然是冉小雪手笔。
她写道:青州矿务指日有成,不知京城陌上花开否?
石履霜心一紧,抬头望向初夏的厅堂院落。
只见一株紫藤含苞待放,于是回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青州府——
冉小雪才自吏人手中接过京城送来的文书,就见他题字“可缓缓归”。
知道他心里是要她快快回京去的。
这几年,她人赴外州,留他在京。不似家人亲人总担心她独自在外,每回见她,难免当她是需要人照顾的小阿,只有履霜他……宁可抑着思念,也要她尽情自我,不留遗憾、不再质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可以遨翔广阔苍穹。
他知她在意什么,也逼着自己放手了;可她却欣喜他终究放不开思念……原来他不是不想她回去,他只是要她没有遗憾地回去,回他身边……
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刻他心,可是急迫如焚?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帝京——
薛如临才到副长厅署前,忽见一名吏人背着信筒慌慌忙忙闯进厅署里。
不久,石履霜脸色铁青地奔了出来,见薛如临一脸诧异地站在外头,捉着他肩头边走边喊:“随青备车——不,备快马!你——你去春官府通知冉惊蛰!”说着就要冲出冬官府大门。
薛如临从没见过这位大人慌张失措的样子,他困惑道:“要、要通知春官长什么事?”
石履霜没回答,他已经奔了出去。
薛如临只好回头找刚刚那名吏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一向以冷静着称的石工部慌乱若此?
那名从青州一路飞驰来京的吏人方喘过一口气来,答说:“有人炸矿,矿人困在矿坑里,冬官长为了救人,涉险进入发生落盘的坑道,虽然救出了好几个人,可她自己——”
“她自己如何?”薛如临强迫自己听完该知道的讯息。虽然现在他也十分焦急。
那人已眨眼,眼泪落下。“坑道忽然崩塌下来,堵住了矿坑口,大人她……困在里头,生死不明……”
薛如临深吸一口气,又问:“怎么会有人炸矿?”不就是一座铜矿么?
“因为……挖到黄金了,有人想盗矿被发现……竟索性炸了。”见利起歹心啊。
此时闻风聚向府厅的冬官府官员们也听到这消息了。
上大夫高颉立即接手政务,指派道:“奉副长之命,熟悉矿务的人立即随他前往青州,此事尚未明朗,勿对外泄露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至于澜冬大人的亲属——”
“我去。”薛如临忽然道。“我也跟副长去青州。”
斑颉微怔,随即点头道:“那就快跟上去,副长已经要出发了。”
他改指派另一名府士前往春官府报知冉惊蛰此事——至于天官府那里,娄相应该已经得知消息了。青州府衙不会只派一名传讯吏人赴京通报。他现在要做的,是替他家副长请个假——以免擅离职守,日后会出问题。
他看着薛如临匆匆离去的背影,掩不住忧心。
履霜以为他将感情藏得很好,然而这几年来,他高颉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啊!
青州距京千里,纵使日夜奔驰也得花上半个月。吏人来报已耗了半个月,就算此刻去了青州,冬官长若果出事,也已过了一个月时间了。
如果、如果冉小雪就这样死了……石履霜还能活么?
“坑室里可有食物和水?”
拼命赶路,将十五天日程缩减为十四天,石履霜一到青州,便直接到发生矿灾的矿坑,首先要确定冉小雪被困在矿坑里一个月还有活着的可能。
“有的。平时矿人们会在坑室里储备一些干粮,也有洁净的饮水,但不多。”青州府的矿吏回报道。
石履霜站在崩塌的坑道前,展开蓝图,听当地官员解释,何以到现在还没将冬官长营救出来的原因。
“大人请看,这一条坑道是主要坑道,但被炸过后,支撑坑道的岩层整个移位,到现在还不断有落石掉下。里头本来有木架支撑着,可现在也已经整个堵住了。根据澜冬大人冒死救出的矿人们说法,落盘处就在这一带,冬官长极可能就被困在这堆石块后头;但石块太过巨大,没法子搬动,只能小心凿开,如果再用火药,只怕会崩塌得更严重。”
尽避明白矿吏说的没错,但如今困在里头的人,是小雪啊!
这要他如何能站在外头慢慢等待?要是小雪等不了那么久,怎么办?
万一她受伤了……
冷静!石履霜你冷静。不冷静,无法做出理智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冉小雪所留下的矿坑蓝图,指着其中一处问:“这条坑道是最近才修筑的么?”
那矿吏道:“啊,是的。可是只挖筑到一半,还没进入主矿脉呢。”
石履霜不在乎能不能挖到矿脉。
说来讽刺,他十七岁离开青州,十三年后的今日,终于回得故乡来,脚下是生产铜地方才会长出的铜草花,原以为不过是铜,怎么会挖出金呢?
而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人,此刻还困在这铜山里,不知生死!
不、不,她当然还活着。这坑道她亲自勘查过的,她必定知道哪里可以躲避落石,也必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和饮水,好让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还在里头,好端端的,说不定等他救她出来,她还会笑着说她没事,倒是他太大惊小敝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薛如临看见石履霜指出的那条未筑好的坑道,眼睛一亮,急道:“大人,这坑道距离落盘的矿穴很近。”
“看起来是很近。”石履霜手指来回指着新坑道与旧坑道之间,那看似近,实则遥远的距离,逼着自己冷静地询问:“这之间的土层稳固么?能不能从这里打穿,将通道接到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赶紧再问:“打通两处坑道,要多久?”
十天。矿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两处坑道,把冬官长救出了。现在,挖吧!”
在矿人日夜接替修筑下,七天后,两条新旧坑道终于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临时筑成的,岩盘还不是非常稳固,怕有崩塌的危险。
石履霜提着油灯抢进临时坑道里,穿行数百尺后,进入了崩塌的旧坑道里。
然而已进入旧坑道,看到落盘的情况,他心一凉。
旧坑道里崩塌得十分严重,隐隐传来尸体腐臭的气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见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里?
不能高声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举油灯,一步步踏过自壁面渗流下来的地中硷水。
“大人,里头太危险了,不能再往内走了。”紧跟在石履霜身后的薛如临急急提醒。
原以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顺利救出冬官长,却没想到旧坑坍得厉害,虽然他也希望冬官长能平安无事,可眼下这一片死寂景象……想来当初炸矿时,有不少无辜矿工当场罹难……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让其他人进来,就是怕万一再度落盘,会再有人无辜丧命,但这薛如临说什么也不让他独自进来,让他除了担心小雪之外,还要烦心他的安全。
薛如临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没发觉打从来到青州,他就没再口吃过。
石履霜恼火。“你再不出去,我让你滚回天官府待选。”
“倘若大人决意如此,如临也无话可说。”
不想在此时讨论薛如临去留,石履霜试着静下心,脑中浮现小雪画的坑道图,心想倘若她不是在这里,最有可能会在哪里?
没见到她尸体不是?她一定还活着!他无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愿想像万一她在崩塌时来不及避开,被压在落石堆里……
他在深黑的矿坑里四处寻寻觅觅,良久,他像负伤的兽,必须努力地压制住狺狺咆哮。“小雪……为什么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后的薛如临忽然喊道。
石履霜顿住脚步,看着薛如临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小东西。
是一只耳珥。
他送给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这附近。可能受了伤,可能因为没东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里寻寻觅觅,当一阵冷凉的风吹来时,他便顺着那风寻去。
是空气!
小雪需要空气。
先前两条坑道未打通前,旧坑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空气,所以原本搁在周遭常燃的油灯全都灭了。
当他穿行无数坑道,来到一处漆黑的坑洞之际,他听见令他垂泪的声音——
“履霜么……”有气无力的,显然是耗尽体力了。
冉小雪太久没见到光,当她发现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远而近朝她而来时,顿时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终于找到靠坐在山壁边、因数日未进食而浑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干涩的唇,流出血来,她还是笑着。
“太好了,履霜来了,我可以……睡一觉了。等我、等我醒来……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册,如此这样,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五个……”
石履霜小心将她抱起,热泪洒落她胸前衣襟。
“别睡太久,别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爱你入骨,千万别留我孤单一个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后,因与石卿之间有诸多龃龉,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月复比墨黑,实乃天大误会!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热如火,月复可客船,与其夫人相识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种下情根,两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选、又同入冬官府任职,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于麟德五年遭御史弹劾黜官之际,夫人为他四处奔走,不吝于石卿落难时出手相助。夫人于麟德九年继任司空,君王赐字澜冬,石卿为使夫人无后顾之忧,一肩担下劳碌政务,使夫人得以展其长才,男士内、女士外,伉俪情深,但为御史台主阻挠之故,迟迟未成婚。
直至青州矿灾,两人劫后重逢,石卿为寻心爱之人,七日夜里,墨发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踌躇,婚于青州。某因曾误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为《冬雪记》,以与先前某所撰而为坊间不肖书楼盗印之《履霜记》互为参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临《冬雪记》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记》出版半年后,成为皇朝书市里难得一见的滞销书,销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书市观察销售情况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难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热衷于不实传言么?”
在《冬雪记》卖不出去的同时,被不肖书楼盗印的《履霜记》却已不知再版过几回,堪称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书籍。
想到这事,薛如临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谁拿去盗印的?到现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闷闷走出听雪楼,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头儿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吧!
今年他还是府士一名。无妨,听说如果能连续八年都当府士的话,就有机会直接晋升为一府首长咧。当今春官长与冬官长不正皆是如此?当然他志向没那么远大,也没有取代冬官长的异心,但将来集满八年府士资历,若能换得一个大夫之位来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里,居然听见小娃儿的声音。
他走进府长厅署门前偷觑了觑,只见副长抱着一个小娃儿哄着逗着,俨然是个慈父啊。
见有人走近,小娃儿忽地放声大哭,圆滚滚眼睛底下挂着豆大泪珠。
这慈父拧眉,瞬间变成严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紧来把这家伙带走!”
薛如临不怕上司赏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儿的动作挺俐落,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好爹亲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写《冬雪记》写上瘾了,打算开始新撰一部《冬霜记》,专录我石履霜婚后杂事了么?”
他将怀里纪尉兰所生的男女圭女圭丢给薛如临。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却把小女圭女圭扔给他照顾。虽说孩子可爱,但他现在忙着应付御史台对他的不实指控,实在没时间女乃别人的孩子。
闻言,薛如临浑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确实正着手撰写《冬霜记》……”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连他最近在写什么都模得清清楚楚。他干脆招认了。
惫真有在写!石履霜冷哼一声。“《冬雪记》不是滞销么?还写什么写?”
薛如临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写啊。否则若因一部《履霜记》而弄臭了大人名声,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石履霜哪里在意这种事。名声越臭,他越是欢喜。这对他稳坐冬官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帮助。然而这薛如临不知发什么癫,竟开始写起风花雪月的情事,将他与小雪间的种种挖掘出来,公诸于世……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乐与别人分享。
闪动黑眸,他忽笑道:“要不这样吧,你也别写《冬霜记》了,改写一本《履霜记》续篇如何?我保证,只要你继续把我石履霜写成心如冰霜、月复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临不可听他的!”
一声娇喊自外头传来,正是已恢复健康的冬官府首长冉小雪。
君王恩典赐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着一篮甜食自外头走来,看着暂时代理她职位的亲亲夫婿,弯眼笑道:“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听人赞美,是以总是故作心如冰箱、月复比墨黑。偷偷告诉你,那本号称滞销的《冬雪记》,这位素来勤俭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买了一百本,据说想当作传家宝啦!”
“冉小雪你敢泄我底!”脸红了。
冉小雪扬起脸来,好笑地看着心爱男人道:“怎么不敢?石大人,你说说,我是你的谁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着心爱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长澜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爱入骨子里的冉小雪么?”
打从他在矿坑里对她表白,她却因为昏迷没听见,事后听薛如临转述才知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总是逮着机会要他一次次地说他爱她入骨。
有一晚缠绵时,他问:“难道你不知道我深爱着你么?”
她回答:“知道。”那样理所当然。“可我就想听履霜亲口说。”
为此,他那晚咬着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他深爱着她,爱入骨子里,爱她甚过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发上,这男人……为她在七日夜里发色转淡。刚从黑暗的矿坑里月兑困时,她因久不见光,暂时性地盲了几天。后来视力恢复,乍见他一头白发,还以为自己眼力出了问题,没想到他竟为她……朝为青丝暮成雪啊!
之后他悄悄去染了发,将雪色发丝染黑,似是怕她见了他白发会忍不住落泪。她得承认,自两人成婚以来,她的确变得爱哭了些。有时光是看着他静静注视她的模样,就忍不住幸福得想要哭泣。若不是尉兰提醒,她可能还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其实不管黑发或白发,他都是她心爱的男人,而且发色丝毫不能减损他一分俊俏。重要的是……他还即将成为他们孩子的爹……变得爱哭,会不会是因为她有喜了?
尉兰说,女子当官,带着孩子很不方便。
她却觉得,如果是履霜的话,一定可以兼顾;说不定他甚至愿意在孩子出世后暂时停职,待在家里为她女乃孩子咧。
思及此,冉小雪掩嘴一笑,温暖眼神仍是离不开他。
薛如临不知何时已抱着男女圭女圭还他娘亲去,还贴心地合上门,以免他人打扰这对新婚夫妻相聚。
石履霜见她笑容里藏着秘密,忍不住问:“冬官长看起来很欢喜?”
“可不是!”她走向他,抱住他腰,将脸埋进他温暖怀中。“履霜,你想,咱们头一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才好?”
石履霜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小雪你——”
“一夜七次,要不有孕也难吧。”
石履霜无法回话,他满脑子都想着:他们有孩子了?
他,一个生来没有名籍的人,尔后将在皇朝国土上开枝散叶……
“履霜,你可知冉氏这一代后辈的名字都是由谁取的么?”
石履霜回神过来看着心爱的妻子。她名为小雪,她的姐姐名为惊蛰……冉氏这一辈的名,很巧的,都以节气为名。虽然没有真的凑成二十四节气,但也差不多了。他一直觉得有点奇特,却没机会问。
“难道是冉氏家长取的?”他猜测。那么,就是冉重的“杰作”喽?
“嗳。”冉小雪间接承认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跟姐姐,甚至是谷雨他们,何以不举行自己的成年礼了吧!”
笔朝女子十八成年,上自君王,下至百姓,莫不遵照这传统仪制,独独这一辈的冉氏……一提起自己的成年仪,就有默契地纷纷找借口推托。
理由无它,只因命名取字的权力掌握在家长手中。
“当年惊蛰写信叫我千万别回家,就是因为爷爷打算为我取字‘白菜’啊。”
二十四节气,搭配农时,各有不同作物。十月小雪,正是白菜萝卜收成季节,故以白菜为字。虽说白菜是比萝卜好听一点,但总有点令人难为情咧。
“白菜……”石履霜忍着笑意。“那么冉惊蛰原本的字是……”
“豌豆。”
小白菜与香豌豆?
再也克制不了,石履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眉间冷淡尽去。
冉小雪瞅着他舒朗俊颜,也微微笑。“履霜终于笑了。”
不是带着讽刺的笑,更全无一丝冷淡,也不是长期以来已成惯性的妖魅艳笑,而是发自内心、毫无牵挂、爽爽朗朗的畅快欢颜。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她救他一命,不正是要他回报她一个微笑?
原来,小雪想看的,是他全然放松、无拘无束、没有怨恨的面容。
他任她捧住他脸,笑意盈盈。
“好个美男子石履霜,”冉小雪调侃:“好在我下手为时不晚,不然上哪儿讨去。”
“石瑶。”他忽道。
“咦?”
“我们头一个孩子,取名石瑶。”才不让冉重有机会替他孩儿取敝名字!
瑶……瑶州么?会意过来,冉小雪眉目含情地看着夫婿。
他故意挑眉问:“对此,冬官长可喜爱否?”
冉小雪扬起芳唇,想起多年前在瑶州,他头一次失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于焉笑应:“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