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不理会她了?
冉小雪坐在马背上,两眼直瞪着正前方那马摇摇蔽晃,对于夹道人群羡慕的目光毫无所觉,脑袋瓜子不住必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会惹得履霜他连看她一眼都不?
“新科进士采春来啦!”
“状元郎君游街来啦!”
不远的前头,报喜人敲锣打鼓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人群围聚在天街两侧,对着新帝首次常科录取的三十一位进士品头论足。
石履霜穿着绯红色新科进士袍,头戴御赐花翎帽,风风光光地坐在马背上,领着进士群游街探春。
“今年的状元郎君很俊俏啊……”路人议论纷纷。“榜眼、探花居然都是女相公咧……”
前些日子,春试一结束,冉小雪便急急捧着伙食费到纪家去,尉兰却说石履霜已经不住纪家,出闱场绑便没有回来,去向不明。
坚定地将伙食费交给尉兰后,冉小雪奔出纪家大门,在京城里到处寻觅,却始终寻不着石履霜;为此,她一颗心悬得半天高,下不了地。
她不知他考得如何。此回春试,试主果不其然是万众惧怕的礼部昙卿,考题刁钻难发挥,连试三天三夜,她写到最后一烛烧完了,耗尽脑汁与体力,才模黑走出闱场。听说石履霜早早便交卷出闱,却不知是试得得心应手,抑或……
碧然对他是有信心的,但还是想亲自问问他,想听他说一声他胸有成竹呀。
哪里想得到他一考完就不见了!
连着几日恍恍惚惚,对于家人询问考得如何,冉小雪都没心思回答,只道:“尚可、尚可。”恍惚得,甚至忘了放榜的日子……
“小雪你考中了!”姐姐、谷雨、其他堂兄堂姐、众家人们纷纷来恭贺她中了榜的消息。
“虽是敬陪末座,可终究也是中了。”未来一年的待选之路,才是真正决定往后官途的重要契机。众冉氏纷纷笑说。
独独冉小雪笑不出来。她奔出家门,一路冲到春官府榜墙前,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挤在白墙前寻找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人因为落第而开始踹墙泄愤。
她被挤着、推着、被卷入人群里,勉强贴墙而立,低仰头一看,石玄冰三个字可不大刺刺录写在一甲进士第一名的位置上么!那是履霜的正名!
他中了!
他高中了呀!
放榜日子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越来越多人踹起榜墙,被推挤出人群漩涡里,冉小雪却满心喜悦地走在街上,心里只想着他考上了……恍惚间,人群里仿佛瞥见他身影,她追着喊道:“履霜!”
那人脚步微顿,略略转过脸来,可不正是她朝朝暮暮牵挂着的石履霜!
冉小雪心里一喜,双臂卖力挥舞着,就怕他没瞧见挤在人群里的她。
“履霜!履霜!是我呀!是我冉小雪,我在这儿!”
急急奔跑起来,想向他道一声恭喜,虽是迟了一年,可老天终究有眼,让石履霜成了新科状元郎,心中喜悦不带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欢喜。
石履霜眼色一沉,低下眉,不待冉小雪朝他奔来,已转身走入人群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再度被人潮淹没的冉小雪怔站在街道上,傻傻看着石履霜消失的方向。
“履霜,是我呀……”
是因为没看见她么?还是她压根儿认错了人?
带着重重疑惑,时序来到了春暖花开的琼林宴上。
这是帝王作东的第一场新科进士宴。
王宫御花园里,幼帝身着金色帝服站在临时挪来的台阶上,三公与各部首长随侍阶侧,当然,今年担任试主的礼部卿昙去非也在席上。
舍人逐一唱名,由状元开始,到进士最后一人。
“第三十一名进士,冉小雪……”
小雪站在石履霜之后再之后,兀自神思,随上司一同入宫的春官府府士冉惊蛰见状,连忙推了她一把,冉小雪步履一个前倾,单膝跪在年幼的帝王面前。
幼帝麒麟原本一脸穷极无聊地赐绢花给新科进士添喜,见这位敬陪末座的新科进士竟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身边太傅提示她名,麒麟目色一亮,道:“又来一个姓冉的!这是第几个朝廷中冉姓的官员了?进士冉小雪,朕看过你的题卷,你说幼主即位之国,国运昌隆不衰,理由何在?朕想听你亲口再说一次。”
科考连续考三试,采汰选制,亦即每一试都会淘汰部分考生,能入最后第三试者,才有机会登科。
今年春试第三试的策论题即为“论幼主即位之国运”,出题者不是别人,正是春官府副长礼部卿。这题目看似简单,却是机锋重重。
史有殷鉴,幼主即位之国,国君大多无能治理天下,最终毁国亡身;可如今皇朝之君即是幼主即位,总不能说自己的国家很快就会灭亡吧,因此多数考生全将此题答成庆贺皇朝国运昌隆。
唯有状元郎石履霜大胆地从反面立论,谈幼主即位的种种问题,先自反面立论,点出治国难处,再从立论之中提出因应之道,中间铺陈适当援引古往今来各朝史例,加诸个人慧解,使状元高位名至实归。
冉小雪没有这样的天才。她跟大多数人一样,都从肯定国运昌隆的角度下笔。然而毕竟是自己肯定过的君王,也亲眼见识过这位幼主过人勇气,因此她相信尽避麒麟帝年幼即位,但皇朝盛世可期,理由在于……
“信任。”冉小雪叩首膝前,回答道。
“信任?”麒麟扬起双眉,一双金眸熠熠生辉。她发色淡,偏棕带金,正是身上皇朝血脉的表征——开国皇后也有如是发色。
“回禀陛下,正是信任。臣子信任陛下,陛下信任臣子,群臣彼此亘信,上行下效,使皇朝子民信任在上位者会将国家带往更好的方向,共同期待着安定与幸福日子的来临,使种种信任带来正面力量,引领皇朝昌期永盛。”
“啊……”太傅娄欢轻啊一声,但没有说话。
懊天真的想法。在场有人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像是在质疑这样天真的观点,怎么可能被选为进士,必是因为她姓冉,才破格录取的吧!朝廷终究待冉氏不薄,开国功臣之后就是不一样。
冉小雪微低着头,承受众人不同心思的注目,却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
石履霜站在进士列最前头,没有回转身来看她一眼,只逐一觑过那些嘲笑冉小雪的人。
“进士冉小雪,你站起来。”幼帝麒麟忽道。
冉小雪依言起身,正对上麒麟炯炯目光。
“你这是在告诉朕,你相信朕会带领着皇朝子民走向可期的盛世么?”
“难道陛下不这样想?”冉小雪反问。
信任么?麒麟微微弯起唇角,忽放开揪在手中的太保衣袖,步下高阶来。
在皇朝,没有人可以比君王站得更高,麒麟经常“委屈”自己站在令她畏惧的高处,她怕高。
如今她忽然走下台阶,其他人连忙跪下,就是不敢俯瞰个子比他们都矮的幼帝。太傅太师太保三公虽为帝师,不必跪拜君王,但此时也略略低首。
不耐烦地,麒麟振袖一挥,稚气嗓音喝道:“得了!统统免礼。”
没去看其他人是否依言站了起来,麒麟走到已站起身、虽微微弯腰、却仍能俯瞰她的少女面前。
审视半晌后,她微踮足,亲手将绢花斜戴在进士帽上。
“冉小雪,这花很俗气,又是孔雀翎,又是大红色的,你们冉氏自己定下的礼制,可别嫌弃。”她自己则嫌得要命就是。
她模了模帽顶上只有新科进士能戴的雀翎红花,笑道:“冉小雪遵旨。”
没有再多看冉小雪一眼,是因为太傅说,不能对特定臣子太好,免得这个人因君王青眼有加而被其他人排挤。麒麟走回太傅身边,点点头,率性宣布:“如此,开宴吧!”
麒麟执政第二年,年号麟德,第一场新科进士琼林宴。
宴会结束会,照例,进士们由状元郎领头,骑着宫里的御马,一同到天街探春。
科考的举行,是国家太平的重要象征。因此皇朝百姓夹道围观,津津乐道。
宴会上喝了不少酒,冉小雪带着一点醉意,两眼茫茫地坐在马背上。
胯下灰马仿佛知道鞍上坐客已醉,行进的速度特别迟缓。
眼看着自己与前头进士的距离逐渐拉大,冉小雪也不以为意,就落在众人后,远觑着石履霜背影,揣想他故作不识得她的原因。
前两天提起这事,尉兰推测:“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那么落魄吧。”
除却纪家兄妹,就冉小雪曾见过石履霜穷困潦倒的模样。
可尽避潦倒若此,他依然有着傲骨,不教人看轻他的。小雪心里想。
“今非昔比啊。”纪尉兰说。“如今他是状元郎君,前程似锦,过去一年多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大概是此生最不愿记住的吧。小雪,你不知道,有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假如石履霜是这样的人,我倒也不意外;此人性情凉薄,我们都知道的。”
不是,他不是那种人。冉小雪觉得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罢了。
纪尉兰又说:“如今想来,我们也太相信这个人了。小雪,你想想,除了知道他是青州举子以外,对于他的背景,我们可说一问三不知。他就这样走了也好,省得惹来麻烦。”
不不,他不是的,他不是尉兰口中那种凉薄的人。冉小雪心里抗拒着好友对石履霜的评价。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期望他会回报我们恩情。”纪尉兰说:“虽说他曾讲过会报答,但空口白话,他就是不认这帐,也对他莫可奈何。小雪可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用尽心计拐你对他负起责任的。石履霜就是这种投机分子。”
不不不,履霜不会不讲信用。他应是那种会信守自己诺言的人啊!冉小雪心里坚定着自己对于石履霜的判断。
碧然尉兰言之成理,但过去一年来,她总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甚至不十分乐意接受他们的帮助,若非出于无奈,以他骨气十足,不至于向人弯腰乞怜。他甚至有挂念过她不是么?否则怎会在她被禁足的那三个月里认尉兰是她呢?可见得他心里是惦着她的。
虽然尉兰认为:“他应该只是怕你不替他付伙食费。”顿了顿,尉兰忽睁大眼扯着她胳膊问:“你这么关心石履霜,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没想到小雪竟会被一张俊俏面皮给蒙骗,快醒醒吧!石履霜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再者,你不是要当官了么?”
冉小雪用力摇起头来。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醉言醉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喃喃自语,若非身穿进士服,只怕会被投以异眼。旁人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只道是登科太过高兴,在唱歌呢。
“嗳,是尉兰弄错了吧……我、我怎么会喜欢上他呢……当初救他,可不是为他美色……如果真是那样……真是尉兰所说那样……那我还特意离他远远的,不是亏大了么?”浑不知自己完全离题了。义愤填膺的,她紧握了握缰绳,又道:“我当然是要当官的呀,都侥幸考上了……”皱着眉头,她眼巴巴瞪着石履霜英挺背影,试着理清这阵子以来紊乱的思绪。
“他是个美男子,你是个美女子。”尉兰那时说的话再次回响在耳里。“一个女子会将一个男子放在心里想上一整天,若不是恨这个人,就是喜爱这个人。”好个不仕女子的见解!
“可难道,我就不能单纯只是注意他、关心他、恭喜他么?”冉小雪低头对着灰黑色的马耳朵说。
胯下马儿低嘶出声,像是不同意她的话。冉小雪忍不住炳哈一笑。
“好吧,我也许有一点喜欢他……履霜可是个美男子耶,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欢他,也没什么吧!况且我……可从来没要他以身相许,嘿……如今想来,好像有点可惜……早知道我……嗳,就是知道了,我又能怎样?”想起尉兰当时又说:“小雪,你该醒一醒了,我知道你对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这事看得极重,可石履霜摆明了不想承你我的情,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救过这个男人,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冉小雪再度对马儿低语:“只是,以后怎么办?是同年进士了呢,难道以后见了面都不打招呼么?又难道,打招呼时,都要装作素不相识么?”
马儿低鸣,两只鼻孔喷着气,也不知听懂听不懂。
小雪垂首又道:“我本以为我跟他……已是朋友的,倒也不是计较我替他设想多少,也不是可惜我那些私房钱……马儿啊,你知道么?我心里闷得难受是因为,我老觉得履霜他不是那种翻脸不认帐的人……他突然这么对我,明明见了我却当没看见,我难受……”
说了半天,还是没理清什么,但至少明白石履霜确实让她伤心了。
真没道理啊,怎么会为一个人闷到这种地步?
姐姐总说她太容易相信别人。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人都有劣根性,姐姐说,坏人肯定比好人多,因为就她所见,也只知道有一个好人名叫冉小雪。
小雪不知道这算不算恭维。
姐姐似乎把自己也排除在好人的界定里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生过坏心眼的……比方说,有时候她也觉得家人真烦……希望他们别理会她……
胯下马儿骈骈嘶鸣,酒意袭来,发热的双眼教她看不清眼前人影、看不清满城杏花,看不清……
蚌地一串鞭炮炸在她马蹄边,灰马儿受到惊吓的同时,夹道围观的人群也发出惊呼,
“小心啊!”
石履霜闻声回头,正好看见远远落在后方的大灰马将座上骑客抛上半空中……
小雪!——
被抛上天时,她似乎听见了履霜的声音。
原来得上穷碧落才寻得到他呀!
原来他不是真的忘了她呀!
可惜她就要像摔烂的瓜一样摔得发烂了,没机会弄清楚他不理会她的原因。
原来人在死前会看到最令自己牵记的面容;为此,她忽然气起他,为他居然一句话都不解释!
往下坠落的那一瞬间,许多张脸孔在她脑中迅速闪现而过,最后她眼底只剩下一张熟悉的脸——
“缭绫大哥?”
纪缭绫稳稳接抱住自逃邙降的新科进士,春风般笑道:“真是千钧一发呢,小雪。”温柔地,他问:“站得住么?我放你下地。”
冉小雪点点头,让纪缭绫扶着她站稳,这才发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聚集了许多方才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的脸孔。
一群冉氏,以及,尉兰。他们将坠马的冉小雪团团包围住。
“大家……怎么在这儿?”
被下官服,穿着寻常服饰的冉惊蛰惊魂刚定,瞪着冉小雪道:“你发什么傻,我们一直都在你附近啊。”
自家小妹侥幸考中进士,新科进士风光游街,亲友团当然得在一旁全力相挺。瞧,就连隔壁纪家兄妹,她也一并邀来了。好在她没拒绝纪缭绫一道过来,不然小雪此刻只怕没命矣。
帮忙拉住马儿缰绳,安抚受惊马匹的堂哥冉寒露同样一身布衣,牵着马站在一旁,语气同样关心。“小雪没事吧?瞧你连坐在马鞍上都坐不大稳,是不是在宴会上喝多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点唠叨,可都是关切。
其他同年发现她坠马后,也纷纷掉头来探视。
冉小雪有自知之明,她心存感激,不断道谢,偶尔搔搔头,笑称自己喝多了,要不就是马儿被鞭炮声吓到,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甩下。
道歉、道谢的话,说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冉小雪这才尴尬一笑,不再说了。
其实,新科进士游街却坠马,很不吉利,幸亏没有人说出口——
没想到才这么想,便有人冷冷言道:“真不吉利。”
那声音教冉小雪全身僵住,她缓缓抬起脸,找到那说话的人。
“履霜……”
履霜?闻声,冉惊蛰双眼瞪看向新科进士石玄冰……这个人她曾见过一次,就在先帝驾崩那年,榜墙外……没想到他竟是那个“履霜”!这个人莫不就是小雪花尽私房钱养在外头的那个男人吧?
石履霜只手牵着一匹赤棕色骏马站在她面前,红色进士袍看起来十分醒目。他冷冷觑着被众人围住的冉小雪,俊颜上明显带着轻蔑。
“进士第三十一名冉小雪,你不知道游街探春时摔下马,是很不吉利的么?”
新科进士探春落马,预兆此人未来官运将会马失前蹄。
笔朝《登科记》里记写着这么一桩故实。有一个状元郎在游街探春时不慎落马,虽然没有受伤,但后来屡屡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后一次贬谪中遇见一位卜师,才知原来当年他游街落马时触了霉头,带来厄运,导致本来应该顺遂的仕途转为困蹇难行。
虽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将此事牢记心中,骑马游街时会特别谨慎小心,就怕琼林宴结束后的例行游街出岔子,误了一生。
没想到,还是有人不够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冉小雪厉声道:“若仅是你自己触霉头,也就算了,万一连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过去的。”
《登科记》里那则典故还有后续,大抵在讲与坠马状元一同游街的几位进士后来也都因故被罢黜外放;多年后,这些人想起游街时发生的意外,纷纷认为官运之所以不顺遂,全是有人触了霉头,累及其他人的缘故。
石履霜话才出口,其他进士纷纷不着痕迹地退后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运牵连;而本来就已经想到触霉头典故的进士则早早站得远远,在一旁观望。
冉小雪被教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边亲友忿忿不平,纪尉兰率先发难:“石履霜,你这么说也未免太过分了!且不说小雪过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负义,别把触霉头这顶大帽子安在小雪头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着纪尉兰,冷冷一笑。
“所闻纪小姐是个‘不仕’,当然不在乎官运顺不顺利这种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里多少想着飞黄腾达这种俗气的事,冉小雪坠马触我霉头,我无法不在乎。”
此话一出,又是两样反应。
同意者,心里暗自赞同;不同意者,自然听了逆耳。
说起官途这种事,对当官的人来说确实是十分敏感。
小雪这么一摔,没摔伤虽是万幸,但日后在场其他三十名进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顺,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会被人写在本朝《登科记》里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赃也罢,就算往后这些未来官员是因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当时触霉头的冉小雪,总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摇了摇头。
“履霜……不,石相公说得有理,是我有错在先,真真对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后,她看着负手身后、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复杂道:“要不,由小雪来为状元郎执马首吧。”——
听见“执马首”三个字,石履霜眼底翻腾过一丝情绪。
纪缭绫站在冉惊蛰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记》又记载,假使真真不小心在游街时跌下马,也不必太过烦恼。毕竟游街探春的时间常选在琼林宴后,喝了几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马背这种事,冉小雪绝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那么到底有没有方法破除厄运?
“你要为我执马首?”石履霜语气轻而清晰地问。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觉得有需要去除厄运,小雪都愿意替各位执马首,消灾解厄。”换句话说,还没绕完的这一条街,她会改采步行,替人牵马,权且当个马僮。
“执马首”乃是仆从之事。
冉小雪身着进士袍,虽是最后一名,但也是试主亲试、天子点头认可的进士;在众目睽睽下,身上穿着新科进士的大红袍,头上戴着进士花翎为人牵马,实在很不体面。
身为朝官的冉氏当然懂得做这件事的自损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对亲友安抚一笑,请他们先走,自己随即走到石履霜身侧,接过他左手上的缰绳,微仰脸道:“请状元郎上马。”
撇开脸,石履霜放开缰绳,默默地上了马。
她亲手执着他马儿缰绳,在众人注目中,穿过人海,走向前方。
“太过分了……”
身后不时传来耳语,都在说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间野史来使唤同样身为进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扬着脸庞,依然意气风发,他眯眼直视正前方,仿佛已看见自己的光明前程————
“真真看不下去了!”冉惊蛰恨声道。
“那就别看,走吧。”纪缭绫扳过冉惊蛰双肩,拉着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说得轻松!替别人执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舍的。”
“既然如此,那你——”
纪缭绫转过身来,笑问:“惊蛰要我如何?把石履霜从马背上拉下来踹个几脚,还是劝小雪别做傻事,当作没发生过坠马意外?”
他说的,都是冉惊蛰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现在是待选辟员了。”纪缭绫反问一句:“惊蛰往后能亦步亦趋跟在小雪身后,替她收拾各种残局么?”
见她似想逞能说可以,纪缭绫呵呵一笑。
“别开玩笑,惊蛰,你自己是个官人,应该清楚在那条路上没有谁可以帮助谁。”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坠马也是意外。但她选择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回头向家人朋友哭诉求援,她极果决地做了勇敢正确的决定,难道惊蛰不想成全这份果决,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别人身后么?”
“你不要说了!”冉惊蛰忽打断他话。“我知道了。”
尽避嘴巴上说知道了,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还是很气石履霜的挑衅吧!唉……真可爱。
纪缭绫忍不住癌下脸,缓缓靠近她唇畔。
冉惊蛰猛然清醒,惊吓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眼神游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处张望,才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带到纪家商行来了。
这里是他的地盘,万一他想做坏事,只消关起门……形势对自己太不利了。
“惊蛰想逃么?”
“逃……”她眼睁睁看着一名仆人“贴心”地关上商行大门。“大白天的,你商行关什么门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门打开,夫人不喜欢关门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睁眼说起瞎话。
“关门能做生意才怪!惫有,别叫我夫人。”真厚脸皮。
“啊,惊蛰有所不知。”纪缭绫闲适一笑,谈起生意经来。“有些生意就得关起门来做,开着门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冉惊蛰飞快回嘴。“纪缭绫,你如果胆敢爱钱爱到做起关门生意来,小心我——阿渠把门关起来——”唔,来不及了……
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抚过她鬓发,纪缭绫轻笑道:“惊蛰好胆小,远不如小雪勇敢哪。”
两个月后,天官府公文署——
“瞧,柜子里边那位就是执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个冉氏吧……”
“冉氏世代为官,这一辈的年轻子弟个个天纵英才,怎么会出这么一个替人执马首的不才……”
“嘘,吏部卿来了——”
细碎的闲话戛然而止。
“冉待选在么?”是吏部卿的声音。
一时无人回应。
吏部卿乐采扫视过署内一眼,又唤:“冉待选冉小雪在么?”
正忙着将手边公文归档的冉小雪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从一个低矮的置物柜底下爬了出来。
“在这里,我在这里——噢!”
钻出柜子时力道太猛,头顶撞到柜底,发出好大一响声。
众人不禁失笑,但碍于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着。
揉着疼痛的发顶站到前头来,冉小雪微眯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着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笔朝男性以字行于世,有些人会在读书时便取懊字,以便称呼。
有别于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岁成年后才由父母赐与,倘若女子早婚,则由丈夫取字,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冉小雪虽然已是待选辟员,但她未满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还没有字,是以仅以其名行于世,自称“小雪”。
乐采瞧见她衣发上灰尘,温和地问:“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被称为‘冉待选’么?”否则方才唤她时怎没反应?
听见他声音,才认出原来是吏部卿。
瞧她这眼力!小雪嘿声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入天官府待选三个月了,竟然还没适应环境。
本想问问她在公文署这里学习得如何,但见她屡屡眯起眼睛,像是视力不好的人欲穿针线那样,转念一想,乐采忽道:“刘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边的官员连忙答声。
乐采有一双温和的眼眸,但此时看人的目光却不是非常可亲。
他看着刘府士道:“大约半个月前,有份关于京川治水的公文送来这里抄写,天官长让我过来时,顺便问问。”
刘府士立即答道:“抄写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选辟员负责的。”
乐采当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选昂责抄写的呢?”
“回禀大人,是冉待选昂责的。”刘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问题了,你知道么?”乐采道。
闻言,刘府士诧异道:“出问题?”他转头看向冉小雪。“冉待选,你还不快来看看是什么问题!”一句话便将责任全推给抄写的人。
冉小雪闻言,也是有点讶异。她还记得那份公文的内容,因此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大人那份公文是哪里出了问题?若错在小雪,小雪理当负责。”
不自称“下官”,是因为她根本还没有正式官职。
乐采语气忽转严厉地说:“那份公文抄错了一行字,导致现在冬官府那里拿着公文抄本来天官府,说朝廷决议的动工时间不对,真要照决议去做会出岔子。”
他看着冉小雪,思虑片刻又道:“冉待选,日后你若有机会授官就会知道,朝廷的每一项命令都必须准确地传达给各部各府,只要当中有一个疏漏,可能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抄写公文也许不怎么有趣,但希望你并非抱着敷衍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冉小雪一边听着上司的教训,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她抄写那份公文时的情况。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在三个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里见习,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里整理全国的公文。
冉惊蛰知道她被派进公文署里时,还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要怎么表现给别人看啊!”待选这种事是很现实的,没有好的表现,根本不可能被上级选上,待选之路遥遥无期啊。
“姐姐莫忧,我把公文抄写得漂亮一点。”当时小雪曾那样说,一点都不以为意。
“笨蛋小雪,”冉惊蛰叹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写得再好都没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还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实公文署里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选,但其他几位待选辟员都是比她早登科的进士,甚至是跟姐姐冉惊蛰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这些仍在待选的同年心里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刘府士便将工作交代给她,从此开始了她没日没夜的抄写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誊写三份,一分送到邸报馆,一份送到史馆,一份则留存天官府,逐一分类归档。但公文多到好似永远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看着大臣的决议,甚至宰相与陛下批阅的文字……有时看得太过入神,耽误了时间,只好在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抄写。
然而署里都是书简,若不慎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当值的官员每一晚只配给一支指头粗的蜡烛,用完不补,就是要夜值的官员们小心用火。
有时夜里宿值,有月光时,舍不得点烛,她便偷偷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署内一隅。好在时值夏季,入夜后只是微凉,不冷,只怕入冬后天寒地冻,在不方便用火的情况下会冷到打哆嗦。
抄写那份公文时,她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抄错一行字?
她每回要将公文归档时,都会再三核对过一次文字,检查有无错误的啊,怎么会……啊,那天是满月吧?轮到她宿值,她没点烛,将桌子挪到窗边,就着月光誊抄。是不小心看漏了么?
既是她的错,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
听着吏部卿的教训,冉小雪认错:“对不起,是小雪抄写时走了神,请大人责罚。”
乐采看着垂首认错的冉小雪,又暼了眼在一旁看好戏的其他待选辟员,微抿唇,道:“是该责罚。从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里继续原来的工作,下值后就到我厅署来,我另有工作交给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个人做两人份的工作。其他人听了,只道乐采罚得合理,却不知他心里另有计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来,重新抄写无误后,亲自送到我厅署来。”交代完毕,乐采又转对其他待选辟员说了几句话,大抵是问在此工作有何收获、有何意见一类的。
天官府吏部卿职掌待选辟员的考核,是以众人无不谨慎回答。
乐采离开后,刘府士便对冉小雪道:“冉待选,这回重新抄写,你眼睛可得睁大点,别再抄错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会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须利用晚上来抄写的事。
刘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为见冉小雪新来,又有些迷糊,经常将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进她的公文篮里。
也不知冉小雪发现没有,每天仍还是会将自己篮子里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几乎是其他人的两、三倍。
甚至三天才轮一次的夜值,也因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后干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为家了。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的刘府士并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选,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冉小雪天性糊涂,就是吃了闷亏,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是,我会小心。”说罢,冉小雪便回头去找那份公文了。
刘府士也离开后,身后喃喃私语再起——
“嗳,这执马首的家伙真可悲。”
“会不会就是因为替人执了马首,所以好运都过到别人身上去了?比如说那状元郎石履霜……嗳,听说他在春官府那里可是备受赏识咧……”
闻言,冉小雪抱着书简的双手不禁一颤,微微吐了口气,安心了。
履霜过得很好,没被厄运牵连,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后,她匆匆赶到吏部卿的厅署。
乐采不在,里头的一位官员拿了一把扫帚给她,交代说:“大人让你扫地。”
被罚扫地一事后来也成了别人的话柄。
可那晚却是小雪待选以来,头一遭没在深夜里还留在署内抄公文。
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当着那些待选的面揭出这些事,那些人会很尴尬吧?又不是日后都不相见了,小雪宽厚地想,还不如把力气拿来多抄几份公文,也算是增长见识呢。
鲍文署里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要;京畿以外,全国十九州分由帝王亲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问题。她自小备受家人保护,不曾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时看着这些公文,她便想:这个地方较为干旱,可以在水源处多设几座坎井,将水储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个地方林地广阔,易生瘴,但附近山头出产石灰,可以用来改善民宅环境,逐步垦荒辟地,只是需先规划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辟地不成反而造成人祸……看着那些公文,她想着,如果她是一名决策者,她会怎么做……
地,冉小雪扫得很慢,纯是因为以前在家里根本没做过这种杂务,手脚不够伶俐;但,没关系,她慢慢扫,总会扫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