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一场盛会在美人楼里如期举行。
“竞美宴”在江南掀起了一阵喧哗,街坊茶肆无不谈论着。有本事的人早存好白花花的银子、厚如书册的银钞,欲前往美人楼占一个位置、一睹美人风采。一穷二白的人则只好嗑着瓜子,聊些是非干过瘾。
啧啧啧,说起笑尘、笑艳两姐妹,只要是男人,没一个不动心的。
而自湖畔见过女扮男装的笑尘、笑艳姐妹俩便念念不忘的上官炜,当然也不例外。他果真依言在五月初五准时来到美人楼,准备一掷千金,带走其中一株“笑”花。
当红灯笼挂起时,外头数不清的男人早已按捺不注蠢蠢欲动,直想冲进楼中一揭传说中一笑绝尘、二笑绝艳的神秘面纱。
上官炜挤任人群之中,当然也瞧见卓尔非凡的好友——皇龙辰觉。
嗯?他挑了挑眉宇,不知好友对哪一姝有兴趣。
踏进美人楼之后,上官炜站在前园,不知该往哪一个方向走去。
笑尘冷漠倔强;笑艳开朗火爆。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该选哪个倒真令他头疼起来。
只是最后他又忆起笑尘那张美丽却倔强的小脸,还定决定前往“尘坊”,选择了笑尘。
就算今晚必须散尽千金才能达到目的,他也丝毫不觉得可惜。
钱财对他来说,只是身外之物。
而当他下定决心之后,恰懊也瞥见好友皇龙辰觉往另一个“竞美宴”走去,似乎毫不迟疑。
幸亏自己注定了不会与皇龙辰觉竞争,他可不愿两人将来为一个女人争得面河邡赤,甚至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心意已定的上官炜,十分愉悦地前往“尘坊”,才到坊门外,一堆男人早已聚集在那、引颈企盼,希望早日抱得美人归。
“呵,这排场惫真大呀!”上官炜打开铜骨扇,在一旁讪讪笑着,视线移不开前方。
尘坊内,一座桃心木架设的高台,以桃红色的薄纱掩住,薄纱里头坐着—名纤细的女子,曼妙的身影在月光照射下,显得若隐若现。就像一株娇艳的花朵藏在花室里,尊贵得不沾染世间尘埃。
上官炜在众人里抬起一张俊颜,好看的虎眸直盯着里头的可人儿,那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透薄纱。
一袭清风将薄纱掀起,里头坐苦的美人儿面无表情,就像布女圭女圭般,没有任何思想、任何感觉。
斑台上的女子正是绝笑尘,她不动声色地敛下一双美眸,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垂涎渴望的脸孔。
生在风尘,半点不由命。虽然十八年来,她一直保持清白之身,可“美人楼”毕竟是一处烟花之地,在里头出身的姑娘就如同在淤泥中生长的艳花,永远都有污点存在。
所以,她认命了。这辈子,谁买得起她,她便跟着谁。
侍妾、二房……就算是这样的身分也无所谓,只要还给她平静的日子,不必再靠卖笑过活,她便心满意足。
今晚的“竞美宴”,就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
“若有人出得起五万两,请站上高台来。”站在台旁的二当家心嬷嬷,扯着嗓子尖声喊着。
这一喊,让原本人声鼎沸的“竞美宴”顿时安静不少,众人皆低声窃窃私语,也有人喃喃地道出不满。
毕竟五万两并下是一笔小数目,有多少大爷、公子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砸在一名绝世美人身上,赎回家当花瓶供着呢?
上官炜拿铜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发现没多少人敢出价,只有三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儿往前站上去,还得意洋洋地评估着对方的家世背景。
直到他也往前一站,俊逸的脸庞扯开一抹笑颜,立刻将他们嚣张的气焰彻底掩盖过去。
上官炜身着一袭月牙白的锦袍,踩着滚金边的蚕丝鞋。华衣锦冠、面容俊秀不说,全身更散发出无可比拟的强者气势,直教众人折服,不自觉地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心嬷嬷堆起满脸的笑容,看着高台前已站了四名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儿,于是势利地往前一站,想打发底下那些想看热闹却没几个银子的大爷。
“欵欵欵,若是真心想将咱们笑尘带回去的大爷,请尽快把握机会,要是过了今晚,就再也见不到咱们的尘儿姑娘啦。”
这时,男人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摇头叹气,恨不得抵上全部家产,只换得美人归。
心嬷嬷见许多人只想看戏,便挥了挥手上的绢子,扬起一抹老练的笑容。“今晚‘竞美宴’只有四位大爷愿意出五万两竞标,其他大爷就别在这儿看戏了。为了不破坏大伙儿的兴致,咱们楼中还有更标致的姑娘,都请到前园吧!”
心嬷嬷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彪形大汉便一一出动,将这些男人全赶至前院,不让他们坏了规矩。
此时,高台前独留下四位出得起五万两的男人。
风一样吹拂,却带着一股清雅的淡香。上官炜抽了抽鼻子,发现那是属于女人的馨香,不由得心情大好。
心嬷嬷再度踏上高台,掀开桃红薄纱,而安安静静坐在里头的绝笑尘,仍旧没有一丝表情,敛着美眸静默着。
“笑尘,这四位大爷都愿意出五万两赎你的身,你属意跟谁走?”心嬷嬷轻轻开口,询问她的意思。
自己何其幸运,竟能选择要与谁比翼呢!笑尘自嘲地扯起笑容,以十分淡漠的口气道:“就比谁出价最高吧!”
男人全是那副德性,跟着谁不都是一样的吗?她早已看破。既然再怎么选择,结果都是相同的,不如就将未来交给命运吧。
心嬷嬷点头,明白她的意思,又下了高台,笑眯了双眼道:“大爷,笑尘姑娘无法从您们之间选一个,所以就用‘竞标’的方法决定。谁出的价最高,就能将笑尘姑娘赎回府了。”
“我加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三千两。”
上官炜见着他们孩子气似的喊价,暗暗感到好笑。轮到他时,他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好听的嗓音就这么开口。“一万两。”
心嬷嬷登时愣住,就连台上原本满不在乎的笑尘也抬起了美目,望着台下的男子,正好对上一双好看的深邃黑眸。
月光撒落了一地的金粉,落在上官炜的俊颜上。比起其他男人,他确实是出色太多,再加上出手异常阔绰,三位公子哥儿没人敢再开口喊价,只能噤了声、惋惜地望着台上的佳人。
是他。笑尘已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整个人都被台下那特立出众的男人给吸引了。有着过目不忘本事的她,此时更忆起,他就是自己上回在西湖湖畔遇见的那个男人……
是他,出了高价要将她赎回去吗?
一夜不得成眠。
天刚露白,笑尘便毫无睡意地下了软榻,一双美眸微显红肿,心里仿佛被大石压着,一口气闷在胸口。
是的,她舍不得离开“美人楼”,更担心着妹妹笑艳,只是昨晚晚宴结束后,妹妹便被买主带走,刻不容缓地离去。
美唇抿成一条线,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这时她才意会到,自己与妹妹再也见不到面了。
“唉。”她自行更衣、盥洗之后,忙了好一阵子才将木门打开来。
外头一片寂然,除了几个丫鬟在回廊奔忙着,已不复昨晚的奢华喧闹。
她难得早起,虽然是一夜无眠,可精神却比以往还要来得好,脑中的思绪一直不停地转着。
昨晚,她破那位公子买了下来,但他并末在楼中过夜,而是吩咐心嬷嬷让她好好休息,明儿一早便会将她带离“美人楼”。
于是,她连他的一面也没能见上,只由心嬷嬷的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唤做——上官炜。
心嬷嬷说,上官炜这男子出手阔绰,干脆而不罗嗦,比起其他寻芳客更是年轻俊美,行止风流而不下流。
然而在她的观念里头,来此的男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人胚子。表面上虽然佯装风流而有风度,可骨子里却仍是下流邪妄,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她在“美人楼”里长大,更是看尽了男人的百态,他们若拿得出真心,恐怕丢给狗吃,狗也是不屑一顾的。
一切全是恶心的虚伪!
笑尘一袭淡粉的华服,静静地漫步在前园中,随手摘下一朵粉红的香花至鼻间嗅着。
“女人的青春就如同艳花,瞬间美丽后就宣告凋零。”低醇如酒的男声,从她的背后响起。
笑尘猛然回过头,细眉间拢起一道摺佰。“谁?”一张俊颜映入她眼中,令她的身子微微一颤。
“于是,那含苞待放的花朵总是诱人采撷,只为留下它最美丽的一刻。”上官炜扬开薄唇笑着,一双黑眸紧盯着她。
“公、公子……”绝笑尘冷不防退了一步,对于眼前谜一般的上官炜,心里筑起了防卫。
“笑尘、笑尘,一笑绝尘的笑尘。”上官为收起手上的铜骨扇,以扇柄挑起她美丽的下颚。
“这般灿美的花容,可愿为我一展笑颜?”
他那轻浮的动作引起了笑尘的厌恶,忍不住伸手挥掉抵在下巴的铜扇。
“呵呵,看来你是一朵带刺的花儿。”他不但不生气,笑容反而扬得更大,用足以蛊惑人心的低柔嗓音说道:“上回咱们在湖畔见了第一面,你女扮男装的模样就深入我脑海里,至今仍忘不了。”
“您已经出高价买下我了,不是吗?”她冷着脸说道,提醒他别再这么矫揉造作地说出令她觉得恶心的话语来。
“没错。”面对她高傲、冷漠的态度,上官炜并未动怒,他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的光芒。“所以现下,我便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懊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噤了口,再一次提醒自己——
从今以后,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她的主子了。
“我明白了。”她收起了原本的尖刺,轻答了声。“那我回房收拾包袱,等等就可以跟公子离开。”
见她如此爽快地提起裙角、转身离去,他好奇地望着她,忍不住问了句:“你一点也不留恋这儿吗?”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回应。“与其见多恶心至极的寻芳客,倒不如就跟着一个男人吧!”她将心事埋藏了起来,不愿向他人倾诉,宁可默默承受着伤悲。
“这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命,不可违也。”话毕,她敛下美眸,步离他面前。
炳哈,好一个认命的女人呀!上官炜打开铜骨扇,饶富兴趣地望着笑尘离去的背影。
他明明在她的眼中望见一抹不认输的眼神,却又表现得如此委曲求全……
扒呵,这女人着实勾起他的兴趣,更加深了对她的迷恋、好奇。
尘坊,这个从小她长大的地方。
绝笑尘只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并未带走其他多余的东西。
就连平时身上惯戴的金银首饰,她都没有带走,全留在原本的檀木盒中,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带走的是她的人,带不走的是她对这里的回忆。
就算她再怎么不想走,自小与楼主的约定却不容许她反悔。
尤其楼主打幼时起便用心栽培、养育她,可说是她的再生父母。她若不走,留下来肯定也会成为楼主的负担,就算百般不愿意,她也得走。
“走”这么一个字,说得如此容易,未来的自己将在何处落地生根,她连想都不敢想。
而上官炜真是她以后依靠的对象吗?
现下似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得再多皆是无益。
绝笑尘抿抿唇,挺直了背脊。此刻踏出“尘坊”,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儿来了……
当她再次回到前园,那里已有一辆马车在原地等候,马车旁竟出现六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手上都拿着一样物事。
年纪最小的绝舞柔率先走上前,扯开一抹可爱的笑容。“笑姐姐,这一去,可就别回来了。”
笑尘接过舞柔的东西,只是笑而不答。
拌音嘟着好看的唇瓣道:“笑姐姐,我们舍不得你,还想再见到你,可是媚娘说这是触你楣头,所以我不敢说‘下回见’。我们会告诉自己,只要没见到你,就表示你过得好……”
笑尘本想说些什么,可喉头却像被什么给哽住了,只能欲言又止地望着这六个姑娘。
她们全是美人楼中当红的花魁,为尽这最后的姐妹之谊,都准备了一份礼物要替她饯行。
笑尘忙不迭地答谢,却又心思细腻地寻着上官炜的身影,怕这买下她的主子会感到不耐烦。
上官炜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铜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脸上扬起一抹很淡的笑容,倒是没有半点不耐的神情。
他极有耐心地静静等着她,甚至没开口催促。
她一一向姐妹们道别后,媚娘趋前赶着她上车,也不忘在她的怀里塞了一条丝帕,里头包着几只金镯。
“尘儿,你这一去可要好自为之,别惹你的爷儿生气了。”媚娘不放心地叨叨絮絮个没完。“记住,美人楼可不是你的娘家,可别想回来就回来,知道吗?”
笑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会将媚娘的话放在心头。”
“这是你自个儿选的男人,自己要承担后果。”媚娘认真地望着她。“以后就算遇到委屈,也要咬牙撑着,知道吗?”
“知道了。”她让媚娘搀扶着上车,一双眼里终于浮起了不舍。
上官炜见她坐上马车,也潇洒俐落地跃上去,并将布帘放下,隔绝外头关心的眼光。
马夫驾着马,摇摇蔽晃地离开美人楼。
笑尘优雅地坐在车里,闭上双眼,强逼自己忍住掀开布帘的冲动,也逼自己不要去倾听姐妹们的声声叫唤。
她用一道冷漠的高墙隔绝一切,因为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回到这儿来了。
再也不会了——
“你舍不得?”上官炜的声音蓦地钻入她耳中,低沉而好听。
笑尘一睁开双眼,便望入他幽暗深邃的眸中。“不能舍不得。”虽是这么说,声音却有些微微颤抖。
“若是难过的话,何必藏在心里不哭出来呢?”他挑眉望着她倔强的脸庞,直瞅着她紧绷的表情。
她撇过脸,不愿再让他那锐利目光将自己的心事血淋淋地刨出。
“难过对我的未来没有任何助益。”她低下头望着姐妹送她的礼物,心里霎时流过一阵温暖。
“你一向都是这么倔强的吗?”这女人一点也不可爱,别扭得活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上官炜眯起双眸,在心里嘀嘀咕咕。
她没开口回答,以沉默回应他。
“传言你一笑绝尘,为何打从咱们第一次碰面,便不曾见你笑过?”是了,她的眉间锁着太多愁,她的眸中藏着太多怨,柔女敕的唇瓣坚持不肯透露一丝笑意。
一笑绝尘的美人儿,居然是这般忧郁的模样?
“那是世人封我的称号。”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爱笑,没想到竟有人宁可捧着千金,只求她解颐一笑。
笑,对她来说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
“我懂你的意思了。”上官炜扬起理解的笑容。“看来是男人天生骨子贱,总想博得美人一笑。”而他不也是?没事买座冰山回家做啥?!
“公子,您后悔了?”她头也不抬、淡淡地问着。
“是有点。”他收起铜骨扇,探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可是,你不笑时就已美得倾城,若是笑了,肯定真会一笑绝尘……”
她冷冷望向他,这次知分寸地没将他的大掌挥开。
“所以,你对我很有挑战性。”他侧着头,欣赏着她美丽的脸庞及眸中隐约的不耐。“笑尘,你何时才会在我面前真心地笑呢?”
她抬起头轻道:“若公子想看尘儿笑,尘儿自当为公子一展笑容。”说完,她随即露出一抹笑容。
“这就是你真心的笑容?”他皱眉,脸上明显地不满意。“你的笑容不是出于真心。”
她垂下了小脸,抿紧唇瓣不说话。
“罢了,不勉强你。”他收回大掌,与她面对面坐着,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见到她真心的笑容。
马车继续哒哒地前进,许久,笑尘才又抬眸。
“公子,现下咱们要上哪儿去?”
“回上官府。”他望着她恢复淡漠的表情,微笑回答。“从此之后,那儿便是你家。”
“是。”她点头,表示知情。
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主子了——
也是她今生唯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