雹府里的帐册,一向放在耿将伦的书房里。
这天,绝筝妶找了理由,从灶房端了一碗甜汤,表面上是要端去侍候耿将伦,实际上则是要去探探虚实。
她虽成了耿将伦的偏房,但两人却是过著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他从未踏进她的闺房,反倒祎痕玦每晚总是悄悄进入她的房间,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在天破晓之前便又离开。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五天。
她终于还是决定帮祎痕玦,为了爱情,就算要她下地狱,她也毫不犹豫。
因此,她端著甜汤,鼓起勇气踏进耿将伦的书房。
当她来到书房外,才发现耿将伦并不在书房里,于是她迳自推开房门,将门关上、放下手上的甜汤后,她开始像个偷儿似的,四处寻找那本帐册。
在房里翻箱倒柜好一阵子,她还是找不到祎痕玦所形容的那本帐册,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为什么找不到呢?”她轻咬著唇,不断翻找著。
就在她打算放弃时,房门竟在此时被推开了。
阳光透进书房内,照得一室光亮,让绝筝妶清楚地看到来者——是耿将伦。
她愣了好一会儿,许久未曾与他碰面,见了面还真有点尴尬。
“大、大少爷。”绝筝妶轻声叫著,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雹将伦仍是那副斯文无害的模样,温和地朝她一笑。“你到书房来有事吗?”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客气中带著疏离。
“我、我本来是想端甜汤给大少爷用的……”她来到案桌前,捧起甜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雹将伦只是淡然望著她手上的甜汤,唇角带著一抹温柔的笑容。“是吗?那真的很谢谢你,还特地为我送来甜汤。”
她感到窘困不已,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
雹将伦倒是没再多说什么,迳自绕过她身边,来到桌前坐著,只手撑在桌面,托著他俊秀的脸庞。
“筝妶,其实你也是身不由己,对不对?”沉默了许久,他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
这让绝筝妶愣在原地,呆呆地望著他。
“大少爷……”
“我都知道了。”耿将伦轻叹一口气,接著从桌下抽出一本簿子。“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她一见,果然是祎痕玦所形容的帐册。
“这、这是……”
“没错,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也是痕弟要你找的帐册。”他轻扯笑容,眸里没有任何的恨意。“拿去给痕弟吧!”
“为、为什么?”这样的发展令她措手不及,她”直以为他对自己毫无防备,但此时却发现,他竟全然知情,对所有的事都了然于心。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耿将伦轻笑一声。“耿府毕竟是我的地盘,我要在府里安插多少的眼线都随我的高兴,何况耿府一直屹立不摇,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我用心的经营。所以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双眼。”
“那为什么……”她轻咬著**,眉头蹙得死紧。“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拆穿爷呢?”
“上一代的恩怨,我已经无力改变,但至少能去改善我与痕弟之间的关系,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无奈地叹口气。“今日弄到这番田地,如果是他想要的,那我会成全他,只希望他心里不要再有仇恨……”
突然间,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原来耿将伦一直都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
而他是如此关心祎痕玦,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默默地成全手足的心愿……
这样下去,她还能继续让祎痕玦盲目地恨下去吗?“大少爷……你可知道当年老夫人,是如何对待爷的娘亲吗?”
“其实……”耿将伦叹了一口气。“真正的事实是很伤人的。”
“什、什么意思?”她不解地侧著头,小心翼翼的问著。“大少爷的意思,似乎另有隐情……”
他点头。“其实我并不是我娘的亲生儿子。”他道出一项惊人的事实。“为什么我不会怨慰痕弟,因为见到他,就如同见到自己一样的可悲。”
她不懂,为什么事情愈来愈复杂了,她一点儿也听不懂?
“从头到尾,痕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耿将伦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娘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我真实的身分……是从外头抱回来的弃儿。”
啊?!她睁大眼,不可思议地望著耿将伦。
“不、不可能,爷曾找过老夫人,老夫人还要他别找你报仇……”
“唉,难道你没听过,我娘她已经病傻了的风声吗?”他无奈地叹口气。“这几年来,她病得糊涂,现实与幻象她一点也分不清楚,只活在过去的幻境中,当年她要祎雨晴自缢,成了她心中的阴影,导致她一直活在过去走不出来。”
“我还是不懂……”
“二十几年前,当我娘怀了痕弟时,祎雨晴其实并没有怀孕,然而她们同是我爹的妻妾,互相争宠吃醋是免不了的,为了不让我娘占尽优势,于是祎雨晴谎称自己也怀孕了,因此搬出耿府到别业待产,其实只为掩人耳目。
直到我娘生产那天,她买通产婆,交代她若生的是男婴,就偷偷抱出府,再告知我娘是个死胎,而那个男婴便是痕弟,就这样被偷偷带到别业,当成祎雨晴所生的孩子。
当时我娘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为了不让耿老爷失望,也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只得买通其他人,收养我这名弃儿,当成耿府名正言顺的长子抚养。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别,多年后,我娘终于知道事情真相,她又气又急,到别业要找祎雨晴算帐,但两人谈判未果,她一气之下便逼祎雨晴自尽,却没想到亲生儿子竟因此痛恨自己……”
雹将伦将过去的往事全道了出来,那一字字都刺痛著绝筝妶的心。
若是祎痕玦知道,原来他的报仇,只是一直在伤害自己的亲生母亲,会不会在一夕之间崩溃呢?
难怪耿将伦对祎痕玦总是礼让万分,对耿府亦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原来就是因为这样!
“你将这个拿给痕弟吧!”耿将伦释然地一笑。“其实这几年来,我也已经有心理准备,耿府原本就是他的,我只是鸠占鹊巢罢了。”
绝筝妶叹了一口气,不懂为何真相总是如此伤人……
“该怎么告诉爷真相呢?”
“我不打算说。”耿将伦叹了一口气。“若他知道自己这几年的仇恨并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还是顺著他的心意,就当作是他报仇成功,得到了耿府吧。”
“但他有权利知情……”
“我也想过要告知他一切,但……他能接受吗?”
绝筝妶愣了一下,抿紧双唇,为难地想著。“总不能让他一直抱著仇恨……”
“我知道了。”耿将伦唇角轻扯。“那你就告知他前因后果吧!如果他真的能放下仇恨……”
绝筝妶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这一切都是长辈的恩怨,而他们……竟是无辜的牺牲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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祎痕玦一见到绝筝妶手上的帐册,那原本毫无表情的冷酷俊颜,终于出现一抹笑意。
“哈,你真的做到了。”他不吝啬地朝她一笑,将帐册捧在手心,如同捧著稀世珍宝。
然而,在他高兴之馀,绝筝妶却用同情的眸子望著他。
“爷,这帐册并不是我自己找到的。”她轻声道,想著该如何以婉转的方式,告知他前因后果。
祎痕玦挑挑眉,终于嗅到这股诡异的氛围,他敛起笑容望著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帐册是大少爷亲自拿给我的。”她实话实说,眸子里有著无限柔情。“爷,能不能心平气和听我说几句话?”
他皱眉,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帐册是耿将伦亲手交给你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爷,其实……”绝筝妶再也忍不住了,将耿将伦告诉她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倾诉出来。
许久许久,房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狂乱的心跳声。
“爷,你心里的仇,其实只是长辈们的恩怨,你们都是牺牲者……”她心疼地望著他。“老夫人才是你的亲生娘亲……”
“不可能!”他咬牙说著。“我的脑中只有我娘的记忆,对那女人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何况,他的娘亲对他也如亲生儿子般对待。
他不相信!
“爷,老夫人现在病得不轻,脑袋也糊涂了,根本记不起任何事情……”
“那能证明耿将伦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吗?”他冷哼一声。“或许他识破了我的计画,想求和解……”
“那为什么大少爷要将帐册交给我呢?”她反问。“又为什么,他对爷一直都很忍让,何况他甚至愿意让出耿府……”
“他只是怕我对他不利罢了!”祎痕玦压根不相信,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无奈事实却是如此残忍。
他恨了十几年的人,竟然是自己亲生娘亲?他讽刺一笑,不愿去相信这样的事实。
“爷,事情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吗?”她皱眉地问著。“过去真有比未来重要吗?”
“若没有过去的仇恨,就没有现在的我!”他咆哮道,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都已经支持到现在了,随便编个故事就想要唬弄我吗?”
“爷,那你可曾想过,为何大少爷要编这样的故事,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而又为什么,他要将帐册交出来?这对他来说无疑是自断生路,然而他却不在乎自己失去什么!”
他怒瞪著她,望著她苦口婆心劝说的小脸。
“大少爷只在乎他拥有什么,只想捍卫自己的宝物……”她羡慕柳蝶儿,也羡慕他们之间的爱情。
对爱忠贞不二,且了解彼此、体谅彼此。
他们之间拥有的深厚情感,足以教她羡慕到心碎。
“我也是在捍卫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他怒吼,为自己报仇找理由。
“从头至尾,你只是在捍卫你的自尊,以及你的骄傲罢了。”她无力地垂著双肩。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在他的、心中,她的存在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他瞬时愣住,挑眉望著眼前的绝筝妶炫,发现她的眼里有著深深的遗憾,像是对他失望透顶。
为什么他会因为她的失望,而感到心痛?!
为什么此时的他,竟如此在意她的眼光?其实他好想问,在她的心里面,他是不是一直都一让她失望透顶?
然而,他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彬许她说对了,他捍卫的只是他高傲的自尊……
“爷……”泪水,滑下她的脸庞。
她想,自己这次真是失望透顶了。
就当她……太高估他了。
“你为什么哭?”他烦躁地问著。她的泪水就如同滚烫的热水,不断滴在他的心口上,灼痛著他的心。
“拿去吧!”她拿起帐册,以绝望的美眸望著他。“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再过不久,耿府上上下下就都会属于你的,但你会发现,你反而失去更多。”她如是说,将帐册放在他的手上。
他呆愣地看著手上的帐册,不禁自问: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爱与恨,你只能选择一个。”她望著他,似乎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沉默以对,复杂的黑眸望著她。
若他选择了爱,那么不管未来有多少困难,她都愿意永远不离不弃地跟随在他身边,就算一辈子为奴,她也心甘情愿。
若他继续选择恨,那么!她该放弃一切的坚持。
因为她已经做得太多,但他那无情的心,却永远都不会爱上她……
最后,他抓紧帐册,望了她许久——
他选择与她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里。
她已经知道,他最终的选择是什么了——
而她的爱也坠入深谷之中,得到不任何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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祎痕玦无声无息地离开耿府,并未带走绝筝妶。
她知道自己被他遗弃了,永远地——
雹将伦知情后,便决定搬出耿府,由于老夫人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一块将她接走,继续照顾她。
至于绝筝妶,耿将伦让她自由选择。
要走、要留,都尊重她的意愿。
绝筝妶选择离开。
但不是跟耿将伦他们一起走,而是独自一个人离开。
至于要去哪儿,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雹将伦对她非常照顾,给了她一笔优渥费用,让她能暂时衣食无缺,而他与妻子柳蝶儿则决定往北方发展,至于耿府就只留下几名老奴仆。
他们都知道再过不久会有新的主子接掌耿府,所以默默地在原地等候……
绝筝妶茫然地在街上走了许久,发现天下如此之大,她竟然找不到容身之处,绕来绕去,还是茫然无措。
最后,绝筝妶还是回到了祎痕玦在城外的宅邸。
她选择在原地等候,幻想著或许祎痕玦会回来找她。
傻呵!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这座充满著他的记忆的地方。
爱里的奴仆并没有为难她,立刻收拾好房间让她住下,然而他们也没有祎痕玦的消息。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绝筝妶走向庭园,望著依旧矗立在那儿的梧桐树。
这棵梧桐树守护了所有人的回忆那些有关老夫人、祎雨晴,以及祎痕玦的点点滴滴。
也彷佛锁住了祎痕玦的情感,成了困住他的枷锁。
既然所有的恩怨都已经化解,这棵梧桐树是不是该砍了?她望著落叶纷纷的梧桐树,悲伤地望著它。
她想,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而这棵梧桐树,不该是以它为重,也不该再以恨为中心……
砍!她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当天便决定要人处理这棵梧桐树。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就这样随著一刀、一斧砍断吧!
然而她却还是离不开祎痕玦,只能在城外的宅子里头落脚。
等候著主子回来……
这就是她的傻,但她绝不向命运低头,她愿意以时间证明,铁树终会为真心开花……
她开始默默等待——
下一季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