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单车铃响。
老山东杂货铺前,榕树下,几张废弃的长条沙发及四方桌前原是挤满了正在写功课兼斗嘴的大小阿,这会儿听到了单车铃响,一个个跳下桌椅争先恐后挤到了单车前方。
“老大!妳最近都躲在哪边修身养性呀?每回到妳家去都找不到!”
“是呀,老大,我们不是说好……”
“妳……”
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停下,因为老大车子后面载了个男生,一个大他们几岁长得很好看却脸色冰冰冷冷的大男生。
几人互换了眼神,同时叫出声:“厚!老大谈恋爱!”
“神经病!”
宁静用清甜的嗓音骂人,骂完后也懒得解释,她牵着夏天下车,架高支架牵着他走到杂货店前的檐廊底下,在那儿老山东放了张八仙桌跟几只长木凳,兼做着卖刨冰的生意。
“小宁儿呀,妳总算出现了……”
老山东的大嗓门在见到大男孩时同样停下,与其等对方再度拔高嗓门,宁静索性先开了口。
“干爹,他叫夏天,季节里的那个夏天。你别对着人家东瞧西瞧的,是啦,他看不见的,他是个瞎子,是来咱们这里养病的,他现在就住在鬼屋里。”
表屋里的夏天?!
老山东瘪缩了大嘴巴,想起了宁丫头前阵子闹着要听的鬼故事,敢情就是为了眼前这小子?
“还有哇……”宁静将视线投往老山东以外的小友伴,“收起你们的同情心,虽然看不见,但他一样会过得很好,因为他在这里,有──我──罩!”
老山东想笑,瞧小宁儿表情,像是当年军阀呛声要罩着孤民的气魄,他看得出这姓夏的小子满身傲骨想来也是不输小宁儿的,而若非是看不见了,又若非对这丫头真有几分退让,想来可是不会任着这丫头如此摆弄。
“是呀,谁都知道了他有妳罩,往后谁都不敢欺负他了。既然宁儿带了新朋友来,想吃什么干爹请客!”
“请客!请客!懊耶!懊耶!老山东要请客啰!”
一拥而上,一群小表全捱近桌边,几个人共挤几条长凳,弄得一张年代久远、摇摇欲坠的八仙桌发出了鬼叫。
但抢归抢,可没人敢去和夏天挤,人家是老大声明要罩的人了,少惹为妙,接着是一长串的冰名争相出笼,至于宁静想吃的,根本不劳她开口,老山东就已然笑咪咪地送了一大盘冰过来了。
“夏天想吃啥?”
“别问他……”宁静从筷桶里抽出了铁汤匙,“他和我吃一盘就行了。”
“呿!”坐得远的小毛一边等冰一边靠近肥肠,却用了扩音器似的大嗓,“亲爱的阿肥,等一下我们也要“一块”吃一盘喔……”
肥肠呕了好大一声,用力推开了小毛。
“臭小毛!人家要准备吃冰了啦,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我都快吐了。”
“乖乖,别人说了没事,我说了你就恶心?你是当我没人罩,所以……”
“陈小毛!”桌子那头传来宁静的警告,“你的嘴是用来吃冰的还是说话?”
“报告老大!”小毛立刻跳起来,并用了敬礼姿势,“是用来吃冰的!”
“那就好!”宁静哼口气,“如果我再听见你有声音,就给我下桌去。”
小毛伸伸舌头,为了别让老大在陌生人面前威风尽失,卖老大一个面子,不许说就不说了吧!
冰品陆续被送上,桌上整个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铲冰沙沙及喀滋喀滋咬冰料的声。
场面安静而不冷场,夏天在其间终于寻回了几丝自在,就在他侧耳倾听着大家的吃相时,唇瓣前一道冰锋抵近。
“张开嘴。”是宁静。
“我不吃。”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汤匙。
“不是让你吃,是让你猜。”宁静笑了笑,“这冰呀,吃了会哇呜哇呜大声赞好,里头的配料营养且具养生功效,是我自己从书上选出的,共有十五种料,普通的人可猜不出来的。”
“所以?”夏天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不是让他吃,是让他猜?她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来骗他吃冰,且希望他能藉此融入他们这群人的吧!
她实在用心良苦,只是他不懂,他真值得她这么费神吗?
“所以问题来啰。”宁静笑咪咪的开口,“猜中五种,愿望一枚,十五种全猜中,今生任你差遣。”
“老大!老大!”肥肠急得喷出了满嘴冰,就是为了想站起来举手。“我也要猜!我也要猜!”
“吃你的冰!”宁静毫不留情回以冷炮一枚,“眼睛瞪那么大干嘛?你又不是瞎子,看也看得出来还想猜?这是看不见的人才能享有的特权。”
肥肠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把手放下。哪有人这样的?看得见,又不是他的错?
没再理会肥肠,宁静舀了一匙冰料送进夏天嘴里,半天后才见他出声。
“菠萝。”
“答对!”她笑,然后又是一口。
“桂圆。”
接下来则是爱玉及莲子。
败好很好,宁静笑咪咪的,很高兴看到他终于藉由这个游戏慢慢放松自己,且真正地“走入”了人群,她一边得意一边用汤匙狠挖了一勺慰劳自己,压根没留意那柄汤匙是刚刚才进出过他口中的。
败暧昧!
包括最迟钝的妞妞在内,大家互换着眼神,却没人想再多嘴了。
老大既说了没这事,那他们就遮眼捂耳咬嘴唇,都跟着假装没事了吧。
前四题比较容易,接下来夏天却一再受挫,只因那含吮在口中的东西若非黏腻就是气味诡异到难以想象。
他怀念他的眼睛能看得见的时候,只不过,他也想到了肥肠的抗议,如果他看得见,今天也就无权玩这个游戏了,失与得之间,是不是仅仅只是一念之间?他有片刻恍神直至被她唤醒。
“猜到了没呀?”宁静很大方地一口接一口,其间还没忘了偶尔打赏自己。
“再一口。”他出声要求。
“小天,你老实承认吧……”她淘气地笑着,“是不是故意猜不出来,好多骗几口我的冰吃?”
夏天没理会她的话,径自忙着体会那唇齿间柔软的滑腻与甜蜜,在这个游戏之前,他已经过了一年多食不知味的日子,吃,单纯只是为了果月复生存,而从不是这样细细的品味与咀嚼,他的舌尖升起了一股重获重视的喜悦。
下一刻他站起身模索着向外走,还没忘了和老山东说了声谢谢及再见。
“再见?你上哪?都还没猜完……”
“青苹果蒟蒻。”
他脸上有着刻意压抑着的冷静,真没出息,他暗骂自己,不过是感觉出了一种冰料,有必要这么得意吗?
“答对!”宁静开心地大叫,丝毫没费神想去压抑快乐的情绪。
“所以妳欠我一个愿望了,我想回家。”他神情自然地握住她伸来的手。
“没问题!”她搀着他,“可是下一回你还得再来,来猜出其它配料喔。”
他没作声,而她就自然当他是同意的啰。
就这样,宁静将夏天带出了他的鬼屋。
虽然她每回都还得用些小手段,半骗半哄才能将他硬拖出门,但每回的结果都会让她感到开心与骄傲,他在改变中,她知道。
而负责煮饭的贵嫂,在宁静的坚持之下,也由三天来一回改成了住进夏宅里。
斌嫂的住进既是揭开了鬼屋神秘面纱,且又拉近了夏宅与村人间的距离。
原先贵嫂并没在村里采买,是因为夏天不想让人知道鬼屋里头住了人,却没想到让一个爬墙进来捡球的小女生毁了他所有计划。
巴贵嫂相熟后,宁静总算弄清楚了鬼屋的历史。
这幢深宅大院是夏天曾叔公的祖产,贵嫂的母亲则曾在这里帮佣过,所以贵嫂娘家和夏家人有着多年未断的主仆情谊。
三十多年前,这大屋里曾闹过一场不被允许的主仆相恋,末了一对情侣双双在堂屋里上吊自杀,他们死后,屋里狠狠闹过一场表患,众人绘声绘影都说见到了鬼,没多久后,这座大屋遭到了废弃荒置,没人打理也没人住,成了一座无人空屋。
听完故事宁静瞪大眼,原来,这里还真的是一幢年代久远的鬼屋呢,夏天看不见不怕鬼可以理解,但贵嫂呢?
“妳真的……一点也不怕吗?”宁静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问。大屋后方还有好几间残破小屋,目前只有这幢还算完整的大房里住了夏天和贵嫂,其它几座都空着,而她始终没有勇气去探险。
斌嫂笑了笑,“那个被传成女鬼的,是我的小阿姨。”
原来如此,宁静噢了一声。
之后她再听了贵嫂的故事才发觉她们那一家子的女人,情路还真是坎坷,她小阿姨是爱上主人的儿子不得善终,她母亲是丈夫早死守寡一辈子,而贵嫂则是嫁了个行船男子,距离上回夫妻相见已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怎么会这样子呢?”宁静倚靠在流理台旁,小脸上满是不能理解,“既然会结婚就代表相爱,既然相爱,又为什么要分开?”
斌嫂揉着面团,笑点了点宁静的鼻头,让她成了个白鼻心。
“妳还小,很多事情要长大之后才能明白。”
“是因为他的爱不够深吗?”她还是想要弄明白。
斌嫂依旧笑着,只是眼神缥缈,“是因为他的爱,喜欢飘泊。”
太深奥了,宁静皱眉兼摇头,贵嫂也没让她再问,将话题转到了夏天。
夏天的家在台北,贵嫂和夏天的父亲夏震虽有联系却也不是很熟,只是因为她就住在这山城附近,所以请她过来帮忙,三个月前她接到夏震电话,接下了他委请她照料儿子的工作。
“对于天少爷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贵嫂想了想,“听说他从小就被封做了“音乐神童”,九岁时去了维也纳,为什么他的眼睛会看不见?那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看不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能好好地活着!宁静想着。
自从夏天和贵嫂的存在已广被村人知晓并接纳了以后,贵嫂常会出现在村里的市集里,而夏天,则是出现在宁静的单车后座上。
宁静载着夏天回家去看了宁爸、宁妈,载着他去帮妈妈买酱油,载着他到处串门子,甚至还会载着他去和小毛等人在村里的小学操场上打棒球。
她打棒球时,夏天就坐在操场边上,他伸直一双长腿,仰高脸向天,一边晒太阳,一边漫无目的听着声音打发时间。
罢开始时他听的是鸟叫虫鸣,但渐渐地,他发现他的耳朵最爱追逐着的,是那个叫做宁静的女孩声音。
她的音波时高时低,丝毫不掩饰她的心情。
同队队友击出了全垒打时,她会大叫欢呼。
敌队队友盗垒成功时,她会恨咒好一会儿,并要求队友不可以垂头丧气。
她的声音,像一篇由高音、低音互织乱奏成的热闹乐章,不讲求规律协鸣,不刻意循规蹈矩,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只是存在而已。
不知不觉之间,他探出手模向天空,陡然强烈地渴望着想知道那个叫宁静的女孩,她的脸是不是和她的声音一样,甜美且真实地存在……
铿地一大声响,他的幻思被一颗正中额心的球给打断了。
“对不起!对不起!老天爷!我真是头猪!”
连声的焦急道歉伴随着一股独特气息,夏天知道是她却不出声,任由着她跪直在他面前,一下高一下低地又是呵气又是检查他额上肿包。
她靠得他好近好近。
同往常一般,她对他总是毫无戒心,她向来只会想到他是个瞎子,却忽略他同样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十七岁少年,一个已经开始会产生性幻想的十七岁少年。
她在他身前上下移,他虽然看不到,却可以嗅到她的汗水味,以及感受到她的身躯偶尔会不小心地碰触他。
一下之后又是一下,他不禁要想象起如果能将她整个搂进怀里,他能对她做些什么有关于禁忌的事呢?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坏的,他起了惭愧。
他大可以跟她说,说他没事,说他好得不能再好,但他并没这么做,他无法抗拒这种似有若无的顶级感官享受,虽然他知道这么做有些卑鄙,他是在利用她的同情心,但他就是无法抗拒。
他喜欢享用着她的关怀,喜欢独占着她的心思,非常非常。
“还疼吗?”
宁静终于停下了动作认真问,他垂着脸,因为怕他的惭愧会写在脸上。
他是因为微惭而无声,但她却紧张了,“小天,你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他终于压下心里的惭意而再度抬头,“我只是在想,对于一颗肇事的球该如何索赔?”
“索赔?!”宁静瞪大眼睛,消化着他难得一见的幽默,片刻后才再开口,“你说呀!”她在他面前跪直,拍拍胸口一副海派样,“只要我办得到的,无条件照办。”
“两个。”他比出两指。
“什么两个?”她不懂。
“我要两个赔偿。”
榜!他一定是属狮子的,才会这么“狮子大开口”!
“没问题。”为了表示豪气,她二话不说用力点头。
“第一个,告诉我一项“哇呜哇呜”冰里的配料。”
她微讶,没有想到他的索赔会是这个,虽然不懂,但她还是很爽快公布,“芡实。”
芡实?这是什么东西?他微哼,幸好是用交换条件,否则他永远都别想猜出这种怪东西。
“OK!第二个赔偿,我想要模妳的脸。”
宁静闻言讶异更甚,她甚至还转身瞪着小毛,想着是不是该先找人将这家伙抬到医院去,看他是不是已经被K成了脑震荡?要不向来避她唯恐不及的夏天,又怎会提出这种诡异要求──想模她的脸?
“你是不是晕了?告诉我这里有几根手指?”她伸出三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动着。
“妳才是晕了。”他嘲笑她,“妳忘了我是瞎子?”
是喔!她懊恼地捶捶自己的猪脑袋,没理会身后小毛等人的窃笑。
“模吧。”
听见他再也不避讳“瞎子”这词,她不禁乐开怀,什么都无所谓了,她闭上眼睛,当作是在玩游戏一般。
他的手缓缓移近,好半天才能模到她脸上,一开始他将五指摊开,这才发现她的脸好小,一个巴掌似还盈不满,然后他将长指滑下她的下巴,尖尖的,像水蜜桃的尖端,只是不知是否也同桃子一般软女敕?
念头一起,他用两指掐了掐她的脸蛋,他一掐,她便哇哇叫,打去了他的手。
“是模不是掐!”她搓抚着红通通的脸蛋,龇牙咧嘴着满脸不爽。
他在心中偷笑,脸上却端着面无表情,他再次伸手,她连忙闪开,语气不善的开口。
“你还想干嘛?”
“我还没模完。”
“都掐过了还没模完?”干嘛,想借机报仇啊?
“掐归掐,和模无关。”
他抬高手指,指着那还挂在他额头上的肿包。
一看之下她消了火,只得再度抓起他的手模上了自己脸蛋。
“模快一点!我今天还要回家帮忙洗米煮饭……”
她还说了一堆话,说得不甘不愿的,但他全然没听进去,一只热热的掌努力地在她脸上巡游,包括她长长的羽睫,细细的黛眉,包括那分别生着两颗小圆珠的耳垂及小巧的耳廓,包括她女敕女敕的唇瓣以及发线……
努力地,像个画家一样,他东拼西凑地试图在脑海中将她的模样画出来。
“妳有酒窝?”
“那叫梨涡!”她出声纠正,“酒窝是要笑了才会有,梨涡是始终存在的,在医学的观点上,那只是一个表皮组织上的瑕疵……”
她絮絮叨叨,他细细巡游,两人都没注意到四周早已围了几圈子的人。
她跪着,他也是的,他一寸寸仔细触模着她的脸,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还为他们框上了金边,让他们像煞了商店橱窗里那种面对面许愿的爱心女圭女圭,尤其,他们都生得好看,更让这幕橱窗式、框了金边的画面更加赏心悦目了。
小毛和妞妞等人再度互换个眼神。
这这这……真的很暧昧耶!
不管老大承认不承认。
球局草草结束,没什么输赢,只一个额上“赢”回了个肿包的夏天似乎挺有收获的。
自从操场上这一幕“模脸”经典在村子里被传开来了后,村里人每回提起那个瞎眼男孩,都将鬼屋男孩自动改成了──那个宁静的夏天。
宁静的,夏天。
逼昏时候,夜已不远,浪声摆荡,其中夹杂着琴音悠扬。
净白沙滩上躺着一辆单车,单车不远处有个女孩趴卧在沙滩上,支颊撑首,虽是认真倾听,却在无意间打了几个呵欠,在她前方有个正在拉着小提琴的大男孩。
一曲终了,女孩跳起身来大声鼓掌叫好。
“这曲子真好!是韦瓦第还是门德尔颂?是柴可夫斯基还是布拉姆斯?”
宁静凑上前热切地追问,夏天没作声,下颔衔紧琴,漫不经心拉起了下一支曲子。
她原是兴高采烈等待,直至发现那是首熟到不能再熟的童谣。
“小星星?”
她按住了他的弓,语气颇不友善。
“干嘛拉这个?我的柴可夫斯基呢?”
“拉那些做什么?妳又听不懂的,连他们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我倒觉得“小星星”挺适合妳的,要不“小蜜蜂”也可以。”
“这是一句侮辱!”她抬高下巴,一脸挑战。
“这是一句实话。”夏天只是悠然自语,他模索到了琴盒,将心爱的小提琴收好背在身后。
宁静有些泄气,没想到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还是察觉出她的慧根不足,可她是真心想要进入他的音乐世界与他共翔的。
甩甩头懒得再想,她恢复了笑靥蹦近他,拉着他的手甩了甩,“那你什么时候会拉柴可夫斯基给我听?”
他倒没拒绝她,“等妳分得清楚他们究竟谁是谁的时候吧。”
她嘟嘟嘴不太开心,“那是不是还得要很久很久呢?”
他耸耸肩,“对个瞎子而言,他最多的东西,应该就叫做时间吧。”
“你愿意教我?也愿意等我?”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没作声只是点点头,却能感受到她的小手传来的浓浓喜悦。
他黯下心思不懂。
不懂她老爱跟着他这看不见的废物厮混玩耍,他还会偶尔发发少爷脾气,还会三不五时嫌弃她懂得太少,她难道都不会觉得很委屈吗?
滨真价实地,她是个小笨蛋!
必程是上坡路,虽是条平直的产业道路,但宁静的单车仍旧骑得非常吃力。
这一点在她方才载着他顺溜滑近海边时压根没想过。
她一心只想着能和他分享海风,想在沙滩上听他拉小提琴,忘了去考虑回程的问题。
“让我下来用走的吧。”
其实一开始夏天就这么说了,但她却不肯,她说他看不见,如果一个失足跌下山沟那才真是麻烦呢!
“不用!”宁静咬紧牙关硬是不肯,是她自己硬拉人家出来玩的,自然就要把人好好地送回家去。“我、我可以的,你只要坐好别动,我真的……啊啊啊!”
匡当当地龙头收不住,单车连着她和他一块往旁边摔下,跌进了路边约有十多公尺深的山沟里。
单车滚了几圈,支架和钢圈都变形了,宁静回过神来的头一件事情就是那还被她压在身下的夏天,在方才落下的一瞬间,他虽然看不见,可还是用着自己的身体抱紧着、保护着她。
她从他身上爬起,天色已暗下,她只能看见他脸上擦破渗着血,至于他身上的其它部位,她就看不清楚了。
“小天!小天!你有没有怎么样?”她着急地大喊。
夏天皱皱眉张开眼睛,伸出手,却是为了去模索她,“这句话该是由我来问妳的吧?”
“我没事。”她摇头兼自责,“都是我不好,逞强又任性,连跌下来都还压住了你……你快告诉我……有没有哪里很痛很痛……”
“摔都摔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先确定她上上下下都没事了后才开始想到自己。
他尝试移动下半身,却发现左腿传来一阵剧痛,他暗暗去模,模到了一手黏腻,他知道流血了,但为了怕她自责他什么也没说,还将手上的黏意全抹进了草丛里。
她没事就好!他放宽了心。
“我没事,我很好。”他也要她放宽心。
接着由宁静先爬上道路去求援,一辆由台北送货回村里的小滨车司机下车帮助了他们。
孔武有力的货车司机先是将夏天拉了上来,再将变形的单车也扔进货车厢里,小滨车开动,宁静和夏天坐在货车后面的敞篷空货架上,开往村子里的医院,夏天脸上有伤,宁静急着带他去搽药,坐在后面是夏天的坚持,他脚上有伤,既怕被宁静看见,又怕弄脏了好心司机的脚踏垫,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的,是那辆已经变形的单车。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
自货车开动后宁静就不停咕哝,起初夏天没出声,直至他再也受不了。
“小静,够了!妳想过没有?错不在妳,如果今天我不是看不见,那么就不必由妳来载我,我们也不会摔这一跤,如果真要有人来扛这个错,那错的人是我,总在坐享其成着妳的努力。”
“你怎么能这么说?看不见也不是你想要的呀!”宁静大声抗议着不领情。
是吗?
他将她的话放在心头反复思索,半天没声音。
数分钟后他突然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对于他的动作,她先是一愣,继而想着既然车子在晃,那么两个人还是靠在一块比较妥当,所以也就任由着他了。
他淡淡开口,“好了,小静,就像我刚刚说的,摔都摔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妳抬起头,然后告诉我妳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他果然成功地转移了她的心思,她将脸儿仰高,看着那已经全然黑下了的天幕,却突然,开始猛力摇蔽着他那屈起的膝头。
“快!小天!快将头抬高许愿,我看见一颗流星了耶!”
夏天拚命流汗暗暗咬牙,因为她正摇蔽着他受了伤的脚,但他没嚷疼,他甚至还若无其事扯出了痛苦的微笑,因为他不想再让她被自责给淹没了。
“流星?还有呢?”他哄着她问。
“还有满天的星斗……天空中繁星点点……好漂亮的……唉!”她叹了好长好长的气,“如果你也能看得见就好……对了,我还没许愿呢!”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流星呀!我叫做宁静,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可以和小天一块坐在星空下,看星星。”这是她目前唯一想要拥有的愿望。
他没出声,只是悄悄地将她环得更紧了点。
车子进村前,他突然开口,“小静,为了让妳消除些许愧疚,要不妳再告诉我一种“哇呜哇呜”冰中的配料吧。”
宁静翻翻白眼,表明受不了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勒索方式,“嘿!你不会是想用这种办法一个一个的逼出答案来吧?”
他不介怀地微笑,“怪妳自己吧,灾难制造机。”
什么嘛!她不悦地噘起唇,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挤出“枸杞”两字。
“放心吧。”他揉着她的发丝,“这最后一项我会靠自己去猜出来,到时候,妳可别忘了自己的承诺。”
什么意思?
她瞪瞪眼睛终于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那句戏言──
如果全部猜出,今生供你差遣!
滨车正巧行经一个水洼,她被震了一下,好半天才能收回心思。
喂喂喂!那不过是句玩笑话,是想激励他走入人群罢了,而他,竟当真了?
等医生看过夏天之后,宁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脸上的伤是小事,他的脚却伤得很重,连脚筋都断了,幸好他们在三个小时之内赶到医院,但如果没能仔细养伤,他不单会是个瞎子,且还会是个瘸子,还有,他背在身后那把心爱的小提琴,被摔成了废柴。
宁静自责难当,她赶紧通知贵嫂,而贵嫂,也赶紧打电话给夏天的爸爸。
那天晚上宁静不敢睡,整整一夜守在医院里,直到天亮时才让贵嫂赶回家,也好,她还可以顺带请妈妈炖个鸡汤让她带过去。
夏天的父亲就是在隔天下午来到医院里,并且载走了夏天的。
事情发生的突然,宁静连对夏天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她从家里端来鸡汤,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病床。
“妳别担心。”贵嫂安慰着她,“少爷离开时表情很平静,他甚至是自己提出要求想跟着父亲走的,妳也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见,需要人家特别的照料,台北那里的医疗设备比我们这里好,他是应该要回去接受彻底治疗的。”
宁静抱着鸡汤伤心地想。
他当然表情平静了,搞不好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走的,谁还敢再留在这里?当你身边有个灾难制造机的时候。
她想起了他为她取的绰号又是一阵伤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不是也说了不怪她的吗?那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难道在他说不怪她时根本是骗人的?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等,他既然没有告别,那就是会再出现的意思了,她告诉自己。
日子一天天滑过,夏天过了,宁静学校开学了,日子很平淡,她却始终隐有期待,直到秋天也过了,有一天,她终于再度见到了贵嫂。
斌嫂是来向她告别的,夏先生来了电话,让她将鬼屋重新覆布关闭。
“为什么?”宁静不信地讶嚷。
“听夏先生的意思,少爷短期内是不会再来这边了。”
“不来了……”宁静心头怅然失落,“那他要去哪里呢?”她只能小声地问。
“听夏先生的意思,少爷好像又要到国外去了。”
“到国外去?那他有说些什么吗?”
斌嫂摇头,“电话是他爸爸打的,我没能和少爷说上话。”
“那妳呢?”满怀失落的宁静好半天才能将心思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我呀?”贵嫂淡淡地笑了,“我想清楚了,女人青春有限,我已经写信给我丈夫了,跟他说我已经过腻了这种“望夫生涯”,他如果不能换工作,那就等着换老婆吧。”
两人对视一笑,接着贵嫂挥挥手,转身走出宁静的视线范围。
能够再见吗?
宁静茫茫然地想,不知道耶,她摇摇头,人生不就这个样吗?聚了一定会散,可散了后呢?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秋意好凉,她双臂环胸突然觉得冷,头一回发觉自己竟是个悲观主义者。
这个改变,是因为夏天的不告而别吗?
她向来大剌剌的心思头一回尝到了愁滋味。
斌嫂离开之后,宁静曾偷偷爬墙进了鬼屋好几次。
却没看见女鬼,也没再看见那个叫做夏天的大男孩了。
她的夏天,从那一年起,远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