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天未亮,郎焰已经来到了豆腐铺前。
小屋仍沉睡在黑暗里,灯没点上。
“这小泵娘今儿个是睡过头了吗?真是难得。”郎焰摇摇头自言自语,站在门外轻唤着她,又伸手叩了叩门,却没见着反应。
心头觉得不太对劲,他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扉并未被锁上,他进屋搜寻了一番,屋其实并不大,他很快就得到了结论,他那会做豆腐的小情人,没在里面。
“怎么回事?”
郎焰心头不安,点起桌上的菜油灯,试图在屋里寻出蛛丝马迹,看看诗晓枫是不是给他留了张纸条,但什么都没有。
他不死心地持着灯盏再度踱入内室、到厨房、到茅厕,甚至连屋后那口储水的大缸他都没放过,但依旧未能得见伊人芳踪。
也许是村里有人请她过去帮忙,也许是不小心在林子里发现了野蕈耽搁了,也许是铺里没豆子,她得赶着去订货,也许只是酱料告罄,像是桂花酿、像是酸辣酱之类的……郎焰回到屋里,不断地安慰自己。
不会有事的!他暗骂自己太紧张了,亏他整日将“清静”两字挂在嘴边,却每回只要遇上她的事就会乱了套。
她只是离开一下下而已,他就吓成这个样,待会若等她回来见着了,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坐着等待,想象着诗晓枫笑他傻时的嗔笑表情。
想着想着,他眼前真的出现了那会让他心跳加速的豆腐西施,她梳着乌黑的麻花长辫,身着绛绿轻绸衣衫,娇美清灵,一双眼儿亮灿灿地,浑身上下散发着稚气未月兑、惹人爱怜的娇女敕神韵,俏脸生晕,肌肤白里透红,软腻似泥,月牙儿似的笑眸里揉着促狭,笑他太过紧张了,真的太过紧张了……
他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伸出手,却什么也没能触着。
那不是诗晓枫,那只是他过于思念所产生的幻影。
他收回手叹气,继续等候。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当日光照亮小屋里时,她还是没回来,屋里形同一座死城一般。
就在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到村里镖行去问一声时,门扉轻响,他飞身跳起,还将桌子椅子都绊倒了,那一句“妳上哪儿去了?”还没问出口,门一开,他眼里的喜悦尽除,不是诗晓枫!
“你怎么在这里?”
“您怎么会来了?”
郎焰和进来之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来人是诗晓枫的姑婆诗心儿。
“嘿嘿嘿!这屋子看来还挺不错的嘛!”
门扇再开了一次,诗心儿不是自个儿来的,那跟在她身后的人跨过门槛,大大方方、笑咪咪地走了进来。
郎焰蹙起眉头认出了来人,正是那被称作月老,对他和诗晓枫下了同心符蛊咒的老人。
主人不在,客人随意。
诗心儿连赶了几日几夜的路,没得说先上趟茅房解放,再盥洗一下,未了还起了灶,沏了壶桂花蜜,月老则是用漆木粗棍支高了牕板,在招帘上高挂着个“店家有事,歇业中”的木牌,两人各自忙了一阵回来,那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郎焰,依旧傻傻地坐在那儿文风不动。
诗心儿递给郎焰一杯热茶,自个儿先啜了口,瞬时神清气朗,唉!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子,稍微操劳就快受不了了。
“郎小子,你别这副样,咱们家枫儿又不是小女娃,不会在山里头迷了路的,或早或晚,她一定会找到路回来的。”
郎焰没作声,失魂落魄得像个木雕人一般。
月老走过来,伸掌在他面前快速一晃,再一晃,再两晃,再晃晃晃晃晃。
“够了吧!”诗心儿在旁瞧着头晕,“你当他瞎了呀?”
“不是瞎!”
月老伸手去挠下巴,表情很认真。
“是痴!瞧这表情就知道了,他中蛊太深,沉沦太过,不过幸好呀……”他笑呵呵地由怀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救星来啰!”
端了杯茶过来,月老一手捉药,一手将郎焰的下颚箝紧,手上施起巧劲,眼看着就要将那黑色药丸给硬塞进郎焰的嘴里,再倒进茶水硬灌下去了。
“这什么?”
郎焰蹙眉将头一偏,被逼得总算清醒了些。
“这好东西呀!快快张口,吃了就没事了。”月老可不由他,半笑哄半强迫,像在逼小阿子吃药一样。
“什么好东西?”郎焰又问。
“对你好的东西就叫“好东西”。”月老打算蒙混过关,手又凑了上去。
郎焰冷冷地拨开他的手,“不说清楚别想我会吃下去。”
“那若说清楚你就得吃下去啰。”月老笑咪咪地点头,“不就那个能够让你解去“同心符”蛊咒的解药嘛!吃了之后,你就不会再老是惦记着诗姑娘,就不会一没见着了她就浑浑噩噩,就要失魂落魄,像个小傻蛋一样,也就不会再这么执迷不悟了,当初是我闯的祸,自然由我来收尾……”
卑还没完,月老被郎焰推远,并将他手上的黑色药丸抢了过去。
“呵呵呵!知道这玩意的好处了吧,不用人家喂,想要自己吃了吗?”
郎焰面无表情,用拇指及食指夹紧药丸,当着月老面前将那药丸捏爆搓成了粉末。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是我费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心血才制成的吗?”要命!要命!浪费!浪费!
郎焰拍拍掌将指上粉末洒落,还没忘了用脚再揉进土里。
“你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东西做什么?还想要我感激你?”
月老瞇起眸子,双手兜拢胸怀,整个人退离郎焰十步。
他怀里还有几颗解药,可别让这小子全给揉进了土里,让他的苦心全付诸流水。
般什么嘛!解咒不成时人人怪他,这会儿能解了,当事人却毫不领情?老话一句,做人好难!
“瞧这情况……”诗心儿在旁优闲地啜茶,“你是真打算和我那侄孙女一辈子纠缠下去,即使明知有蛊也不想解开了?”
郎焰在桌前坐下,蹙紧的剑眉下是坚定的眼神。
“我喜欢枫儿,不管是不是蛊咒所导致,我不在乎,更从没想过要解去,我们相处得很好,过得很快乐,有她为伴,此生已足矣,我宁可这样的惦记,也宁可这样的魂牵梦萦,我不要我对她的情感遭到半点毁损。”
诗心儿认真审视起郎焰,好半晌后悠悠叹气。
“我羡慕枫儿!她是个幸运的女孩,不论你们的感情是起源于一个多么无稽的开端,重点是它已然茁壮成了个美丽果实。”她耸耸肩,“既然你们两人已有了默契,我这一趟或许来得多余,但你放心,我不会强要带她回苏州,只要丫头亲口告诉我,说她在这儿过得开心,我就会带着月老离去。”
只可惜诗心儿始终未能等到侄孙女的一句回应,从那一天开始,诗晓枫就失踪了,一天、两天、三天……甚至是十天过去了,她都没有出现。
诗晓枫始终不见人影,郎焰都快急疯了,他亲自去问了村口镖行,又问过村里及附近镇上的人,但就是没人知道诗晓枫的下落。
郎焰深知自己肩上扛有重任,不能抛下一切不理,诗心儿来的正是时候,她接下了继续寻找诗晓枫的事,允诺着只要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他。
闲闲月老帮不上忙,只会在郎焰揪发痛苦,茫然无措之际,过来“好心”地问一句:“要不要考虑考虑?先来一颗吧,只要一颗就能够解月兑痛苦、通体舒畅、烦恼尽除……”
“我先来帮你通体舒畅吧!”霸拳扬高,郎焰将月老毫不留情地破牕打飞了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时序由秋入冬,山中愈来愈冷,张开口,还能呵出白白的雾气。
“不行!咱们得快点寻到她,若下了雪,山路被大雪覆盖,那就麻烦了。”
老眼瞥视那又开始发须丛生、表情犹如无助困兽、眼神慌乱似将失控,自言自语的郎焰,诗心儿皱紧眉头。
“郎小子,枫儿要找,你自个儿身子也要顾,瞧你那脸色,又是几夜没睡了?”
郎焰垂首没作声,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压根睡不着,枫儿不会武,又是个弱女子,一个人在外头怎么生存?
他宁可自己担心的是枫儿如何“生存”,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场,她还活着的,他肯定,她只是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罢了,他确信!
他不得不如此确信,否则,他会发狂!他会活不下去!
“你确信不要来上一颗?”
一道不怕死的嗓音再度飘了过来,毫不考虑,霸拳再扬,砰地一声巨响,昨儿个刚修补好的?板再度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
索性就别修了!
郎焰转回视线,反正这无聊家伙老爱打这儿出出入入的。
“我想过了……”
在郎焰一拳打飞了月老时,诗心儿沉吟出声。
“苏州那儿没有,一路上没有,山里能找的地方我们也都找过了,这会儿那姓洛的小子正在帮咱们沿路寻找,却始终无消无息,按理说,你这么惦记着她,她又何尝不是?你们又没吵架,所以她根本不可能不告而别的,就算真是不告而别,也早已忍不住思念要回来,想了想,推了推,除非她是让人给带走,还有,那带走她的还是她认识的人,所以现场并没有留下挣扎过的痕迹。”
“带走?”郎焰抬高眸子,满是困惑,“可依枫儿的个性,她压根就不可能会与人结怨的。”
“她不可能你可能!”诗心儿淡淡地看着他,“如果对方锁定的对象是你,除了枫儿还能有更好的筹码吗?”
“若真是如此,对方早该找上我谈条件,还有一点……”郎焰摇头,“我和枫儿相恋之事除了你们这几个人,青城山上是没人知道的。”
“纸包不住别!”诗心儿淡哼,“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只是你们爱昏头不知道罢了,或许暗地里,早已有人盯上你了。”
“那么他挟持枫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逼我让位?想要我的武谱?还是……”郎焰揪紧发根失控仰天大吼:“不管他要的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他,他到底要什么?到底要什么?别把我给逼疯了!别逼我大开杀戒!”
门口窸窣窣窣爬进了个捶背捏腰,龇牙嚷疼的月老。
“要死啦!鞍得这么大声,想把整座山的人都嚷过来吗?”
死小子!一点都不知道敬老尊贤,出手狠毒!吧嘛?找不着心上人,出气出到了他身上?跟那小标虎同样的惹人讨厌!也怪他自己,责任感太强,认为自己闯的祸自己结清,才会整天讨打,啐!就咒这小子一辈子找不着那豆腐西施,继续发疯下去。
“我不管!我不管了!”
郎焰霍地拔身立起,眼神狂乱,霸气腾腾。
“我要枫儿!我要枫儿!我要枫儿!我要枫儿!……”大脚横扫,瞬时眼前桌子全化作了烂柴,大掌一扫,天上地下所有摆饰均碎裂于地。
月老瞪眼冷瞧着他,毫不同情,“你根本不是“要枫儿”,你根本是“要疯了”。”
诗心儿漠颜依旧,立在一旁由着郎焰发泄出气,在听见月老出声时,她转移视线瞥去,紧瞇了瞇双眼,一个念头电光火石生起。
“郎小子,疯够了就回神,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一句话霎时阻止了一头疯兽,郎焰抬起头,眸子里满是炽焰。
“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诗心儿目光紧盯着月老,“还得着落在这老被打飞却略通法术的家伙身上。”
“什么意思?”连月老都开始好奇了。
不多时,诗心儿找着了屋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桌子,由厨房里盛了一盆米来,桌上燃了三支线香,另外,还搁了件诗晓枫的贴身衣物在旁。
“我先说了……”月老有些不安地轻咳,“这寻人术我可是头一遭施用,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许再将我给打飞出去。”
郎焰漫不经心地点头,眼神紧盯着桌上的那盆米,看也没看那肿高了半边脸的月老。
香烟袅袅,月老闭眸念念有词,一请山神土地,二请过往神明,问着那在这儿卖豆腐的小泵娘,究竟是去了哪里。
念了再念,问了再问,好半天过去,米盆丝毫没有动静,就在三人同感失望之际,米粒突然起了骚动,它们缓缓滚动着,东滚西滚,直至排出了一个字才停止。
“童?”
什么意思,郎焰皱眉喃念,将困惑眼神投往了诗心儿。
诗心儿叹口气,双臂环胸,“其实原先我已隐约猜到了是他,只是不敢很确定,现在经由了神明指示,郎小子,你还看不出来是谁带走了你的心上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