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坟,出现在翠竹茅庐畔。
坟中之人出身显贵,翠竹茅庐虽是清雅却是寒酸,按其出身,这儿原不该是其最后终点站,但按照习俗,早夭芳魂是无法被奉祀在宗祠里的,即便在生前,她是如何地被人万般疼宠于掌心。
别人不要她,他却是要的。
那一夜他抱着她冰冷的躯体,看着那张再也不会对他撒娇泼赖,妍丽依旧却出奇冰冷的小脸,徒手挖了个洞穴,将她葬在了这里,他的屋畔。
他用力地挖、没命地挖、毫无感觉地挖,似是想将对这一世里上天不公的控诉全藉由刨土的动作来发泄,末了他双掌是血,淌落的血丝,伴她长眠在土里。
他活着,她死了,阴阳两隔。
但一日复一日地过去,洛伯虎却愈来愈感觉不到自己仍然是活着的了。
朱载荠夫妇来探过他和她几回,每回都是老泪纵横抱冢痛哭,他却只是冷冷淡淡,感染不到他们的伤恸,没多久之后,听说荠王妃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诗晓枫来过,骆虎儿来过,忧心忡忡的季雅来过,远在海外的海滟听到消息托人送来补药,连那性子冷漠的傲澐凌都来探过,但他一律冷颜相待,没有太多的反应,就连那三天两头骑着大虎上他这儿来骂人,要他振作起来的安沁楹都没能够让他回神。
他还活着,神识却彷佛自有意识封闭了起来,深陷在一个无人能至的世界里。
日起日落,他总爱坐在坟头闭目冥思,这似乎已成了他每日仅有的工作了,偶尔张开眼,他都会痴痴地将视线投往茅庐后那条银带小溪,因为彷佛听见了她的笑音,她甚至伸高那双玉笋似的白女敕足踝,朝他顽皮地泼玩起水花……
快下来陪陪人家嘛!
他恍惚了。
弄不清楚那究竟是昔日的回忆,还是她真的开了口,要他下去陪她?
她向来贪人多,贪热闹,最最怕寂寞,黄泉路上却是孤孤单单地上了路,再加上她是自尽死的,听说这样死法的亡灵无法立刻转世,每一日在同样的时间里,都要再经历一回相同的痛苦,一日一次……永无止境……
他的心抽搐炙痛,为着心伤她的受苦。
有人来了,是月老。
“够了!小标虎,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恢复?重新振作?”
为谁振作?他无力闭目,深陷玄思。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这一世是注定了跟她们七个都无缘的,无论她是用什么法子离开你的,都是同样的结局,唯有放下,你才能够……”
他终于开口,声冷如冰。
“才能够遇着这一世的真命天女?得着幸福?也好能让你完成任务?”
“撇开我的事且不提……”月老心疼的劝慰他,“算了吧,放下她,敞开胸怀,你镇日枯坐在这里又怎么去展开一段全新的生命?此时的你霉运尽除,外头海阔天空任你邀游。”
“我为什么要展开新生命?”洛伯虎漠哼一声,“为什么要为了前一世那段我早已不复记忆的感情重生?又为什么……”他转过头来张开眼睛,头一回将那始终压抑着的愤怒情绪,火山似地爆发开了,“要为了那杀千刀的“天命”尽舍所爱?”
“我知道你不服不平……”月老不禁叹息,“七个女孩里你谁都能舍,就是唯独舍不下她,可偏偏她又是你不能不舍的,事到如今,她人都不在了,你又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她若是地下有知,也会舍不得你这个样子的。”
洛伯虎懒懒转回脸,彷佛没听见月老的话,不单是如此,就连方才的愤怒情绪也都瞬时蒸融,彷佛都与他无关了。
不只是这些,怕就连世上的一切一切也都快要与他无关了,他封闭自己,阻隔外界,在那日他葬下她身子的时候,彷佛也顺带地葬下了他的心,现在的他,形同行尸走肉。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但我仍是要说的……”
月老喟然开口。
“前天我托城隍陪我走了趟阴司,问了转轮法王为何会有这样的结局?这才知道了,我不是曾经和你说过,在上一辈子终了之时,她们七个姑娘上了阎王殿前共告了你一状吗?她们控诉月老待她们不公,八女共侍一夫,要求下辈子不要再跟人家分情割爱,而希望能够各自拥有一段美好姻缘的事吗?”
月老摇头欷吁。
“阎王允了她们,却不知在这一状告完后,这小麻烦精又独自去找了阎王,说她是反悔也罢,说是早就存了私心也行,总之她推翻了前言,说是宁可牺牲一世的幸福也要得到……”老音太息,“你的真心一回。”
原来……她不是直至这一世才这么痴缠着他不肯放手的,在上一世终了之时,即便是遭他辜负,被他冷落,她却仍是傻傻地要他一回真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的执念终于撼动了他,也牵绊住了他,让他再也无法对其他事物生起兴趣了。
“所以你懂了吗?”月老忿忿然继续往下说,“她的死不是你的错,更与旁人无尤无涉,那是她咎由自取的结果!她对你太过执意,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虽然,她寻死确实是有几分心思想助你将七女散尽,成就天命,为彼此解套,让你可以另外去寻获幸福,但她用这么决烈的手段反倒只会害你更放不下她,你这个笨蛋!她走她的,她死她的,你还有自己的人生得过呀!”
月老叫嚣骂人,骂完了后走人,隔日又跑过来骂,洛伯虎始终无动于衷,整个人只是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他的活着,彷佛只是为了等死而已。
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思念着她,彷佛是想用如此捱苦的思念,来偿还两世里对她的亏欠。
到了第三天月老再也受不了,他双手高举投降,扳过了洛伯虎的肩头,逼他和他对望。
“够了,小标虎,相交一场,我不要再看见你这么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不想看见……”他眸光涣散无神,“你可以走开。”
是呀,走!他爱的人不见了,他讨厌的人却日夜在身边,这是什么世界?
“我是要走了,两天前就该走了,但我始终放心不下你呀!”月老苦恼的说,“玉帝差了子乔来告诉我……”丘子乔,目前天庭姻缘坞那里的代班月老,亦是月老的前任侍童,“说我在人间的劫数已满,玉帝允我回转天庭,不用再留在人间受苦了。”
“所以……”洛伯虎依旧魂不守舍,“你是在等我恭喜你?”
“喜你个屁呀!”
月老恼得喷了一嘴的唾沫星子。
“烦阁下去照个镜子,瞧瞧您这全身上下有哪个地方能和“喜”字搭上边的?别恭喜我,先顾好你自己吧,我要走了,却受不了见你这种消沉样子,相识虽然短暂,我却不得不承认你这小子真情真性的,还颇得老儿的缘。”
说来有些惭愧,在小标虎上一世时,他也是因为太过欣赏这小子了,才会将那些个他觉得不错的女子,一拉再拉,七、八条红线全不小心牵给了这小子,才害得小子和他这一世都受苦了。
“别告诉我,您老因为舍不得我,所以不走了。”他懒笑。
月老翻翻白眼,“胡闹!玉帝下了饬派令,是可以不从的吗?还有哇,老儿是欣赏你不是迷恋你,呿!我又不是那到死都不肯放过你的小麻烦精……”
一句“小麻烦精”让洛伯虎再度闪神了。
“够了!”月老无奈的重拍额头,“别再给我瞧你这种死人样了,临走之前我再问你一句,那小麻烦精之于你,真是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连命都不要?”
洛伯虎没作声,但那恍惚无神的表情,等于是已经给了答案。
“甚至重要到……”月老咬咬牙,“你宁可舍弃那可能就快出现的真命天女?”
洛伯虎觉得这话很可笑,“可能就快出现?我不确定我还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好!”月老用力咬牙,一脸豁出去了的神情,“我就再帮你一回,即便这结果……”他边说边懊恼着神情,“可能会因此再度扰乱了姻缘线,且还得累我在姻缘坞那里猛拔白头发……喏,拿好!”
月老自怀中掏出一丸拇指大小,散着紫光的琉璃珠子,塞进了洛伯虎的掌心。
“你还记得当初在安排小老虎出苏州城时,小麻烦精曾经帮过我一回的事吗?”见洛伯虎一脸困惑不懂,月老忍不住斑口气,“算小麻烦精聪明,为自己先预留了条后路,那时她曾说过她帮人是要索酬的,要我记住惫欠了她一个人情,而现在我要重返天庭了,再不帮也没机会了。这枚“憩灵珠”我交给你,接下来就要瞧你有没有本事,让这小麻烦精重现于世了!”
“你……什么意思?”
双瞳瞪大,洛伯虎捉住月老的手发颤,在经历了长长一段没知觉的日子后,他彷若赫然梦醒一般。
“这“憩灵珠”是仙界故友赠我的宝物,可以收纳乍死的灵魂,避过鬼差的眼线,凡人在刚死的十二个时辰内自会有鬼差来拘提,带其入冥界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论其功过是非以决定是投胎转世、是沦入六道轮回,或者是堕入阿鼻地狱,鬼差逮不到人,四十九日内会将其暂归类为叛逃游魂,四十九日后这灵魂如果仍不去向阎王报到也找不到其他方法托附寄生,就会蒸融为气流,彻底消散,当时在小麻烦精断气之时,我拚了老命地跑到你身边,为的就是想比鬼差早一步,将她藏进这颗珠子里。”
“所以……”所以她在里面?洛伯虎听得心惊,握着珠子的手热了起来。
“所以你就得赶快作个决定!”月老不情不愿没好气,“看是要赌上一回,另想办法令她重生,还是让我将珠子交由鬼差带回,她是自尽死的,免不了要先下地狱受刑苦,接着才能有机会重新投胎转世,而这么一来,你和她之间的缘分少说还得再多耽搁个百年以上岁月,也就能让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免再受她苦缠……”
“我赌!”
打断月老的话,洛伯虎嗓音坚定。
月老摇摇头,“其实在将它拿出前我已猜到了你的答案,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你那种颓废样了。记好!你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可努力,届时若来不及,就将珠子送到城隍庙,托城隍领她回阴司,省得烟消云散。我帮你想过了,你到酆都找鬼王,你若想让她复活,在人间算来算去也只那家伙够本事助你,无论如何,你好自为之……”
月老伸出老掌,不舍地拍拍洛伯虎肩头。
“我得走了,祝你成功!惫有……”他想了想,没好气的开口,“我还得祝你好运,在你作下决定,要和那小麻烦精继续纠缠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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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阳宫里,一个束着一头银白长发、凤目狭长挑高,身躯颐长,看来三十左右的阴美男子,意态潇洒、漾着邪笑,端坐于殿堂的太师椅上。
他先安静的听完洛伯虎叙述,再将注意力放回躺在他掌心上的琉璃珠。
“憩灵珠?”鬼王啧啧称奇,“久闻盛名,总算让我给见识到这来自于仙界的宝。”
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将珠子抛玩起来,抛得洛伯虎心惊胆跳,但他忍下了,知道不能让对方看出他的过于在乎,而更会乘机要胁或是恶整了。
表王见他没表情自觉无趣的停了手,“怎么?你是想让这被吸纳入灵珠里的魂魄现形?”
洛伯虎点头,强忍着心绪的波动。
“但是……”鬼王皱眉摩挲脸颊,“就算我能以咒语解开灵珠结界,助她月兑出灵珠,但她仍是一抹没有实体的幽灵,飘飘荡荡,没有可以托付寄身的凭借,这样的鬼魂,迟早会让擅嗅鬼气的鬼差发现,拘回阴曹地府里去的。”
“我想过了,就请您让她寄身于此画吧。”
洛伯虎伸手由背后,那个他背了一路的画筒中抽出卷轴,两手握稳着画轴,顺势缓缓舒展开,在鬼王面前摊开了一幅丝绢画作。
哇!表斧神工!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表王眼神发亮,即便是平日对于画作毫无兴趣的他,也忍不住起身踱近,仔细打量一番。
丝绢上画了个女子,一个身着轻纱紫衫、披泄着如瀑黑发的俏丽女子,女子半侧娇躯,五官娇甜,唇红齿白,手上拈着一朵花瓣,眼神淘气地瞅着人要笑不笑的,一脸的古灵精怪、慧黠任性,神韵灵气迫人,单单一眼便能让人神摇意夺了起来。
老实说,画中女子并不是鬼王见过最美的,却是他见过最水灵生动的了。
“就是她?”鬼王接过画,满心赞叹。
洛伯虎点头,鬼王邪笑了。
“我想,我有些理解你何以会为她疯狂了,死了也不肯罢手,果真是个痴情郎呀!嗯,丝绢做身,颜料墨汁做血,精魂不变,躯壳重塑,如此一来倒还真与你毫无血源瓜葛了。”
“闲话莫提,我只想知道,你办得到吗?”洛伯虎单刀直入的问道。
“呿!你当我鬼王是浪得虚名的吗?弄出个画鬼当然不是问题,只不过,你得要先弄清楚,不是她成了鬼你们就能够天长地久,日夜相随的了。
“鬼仍只是鬼,虽然她将托身于画,比那些个无实体、触不着的幽灵好些,却仍会怕日头又怕神佛,怕鬼该怕的东西,只能够在夜里出没,白昼不成,当然,我会先教她一些“新鬼入门”的小表伎俩,如隐身、幻影、飞行及食露珠等等,可她道行尚浅,不过是个“新生”小表,你带她出门时可要隔外小心,否则只要一个略通法术的道士,就能够轻易将她收伏了。”
“只能做到这个样子吗?”洛伯虎有些失望了,如果不能在白天里出门,那么那最贪热闹的她又怎生熬得住?
“能够这个样子就不错啰,还不满足?小子,真想当人就去找神佛帮忙,咱们又不是神的,只能靠邪门歪道的办法。”
表王笑了笑,转念一想。
“不过帮人帮到底,再教你一招更邪门歪道的办法,你从我这里离开后,想办法去找到妖精族,求他们的族长,央他馈赠灵珠,使她由鬼成妖,至少有了日夜不灭的实体,入了妖籍去修炼法术,如果还是不满意,嘿,那就得烦您日后再去想别的办法。”
洛伯虎一听脸上阴霾尽除,“好!那你什么时候能为她附魂入画?”
表王嘿嘿诡笑了,“随时都行,在你同意了交易之后。”
交易?!洛伯虎困惑的看着他。
表王轻咳一声,满脸商人味地将双手负在背后,优闲地踱起了方步。
“第一点,我要你阳寿十年,你是龙脉旁支富贵天命,走的是幼年贫困老年丰裕的运势,二十九岁起开始走运,且愈老愈好命,甚至可以活逾一百二十多岁,且尚有可能因缘际会再做延长,十年阳寿其实对你影响不大,却能助我法力甚多。第二……”
表王摩挲下巴,眸里起了盘算,“你和这丫头将来若是真能在一起了,我要你们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
洛伯虎满面愕然,“你要我的孩子做什么?”
表王诡笑,“两个至情至性的痴儿所生下的孩子,此种资质天下难寻,绝对适合当我的接班人选,再加上你们两个都生得好看,这未来徒儿也差不到哪儿去,但如果你最后仍是失败……”他无所谓的耸肩,“就当我提的这个交易不存在吧。”
洛伯虎语气十分坚定,“不!我一定会成功的!懊!我答应你!”
两人击掌为盟。
“噢,对了,刚刚我忘了先警告你……”
表王笑咪咪的,捉高了琉璃珠子瞇眸审视。
“那丫头的魂魄是未经告知就乍然封进此灵珠里去的,收封了有段时间,就算魂体无损,却难免要减损了些许她的人世记忆,至于减损的会是什么?又在何时可以恢复?那可就谁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鬼王坏坏狞笑了。
“所以你最好要有个心理准备,无论结果如何,可别赖说是我在施法时出了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