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光正艳。
苏州城内外,人人挤在石板大道旁争相瞧热闹。
老头儿驮背拄杖、小娃儿骑在阿爹肩头拍掌呵笑,人人都将视线锁往那绵延逾里的迎亲车阵。
唢吶锣钹响彻云霄,斑斓旗海及各色妆盒、礼盒、挑担,瞧得人眼花撩乱,迎亲车阵由数十匹骏马开道,前方一骑高大骏马上,那头戴礼冠、身披彩球,面目俊秀,满脸笑靥的男子正是今日的新郎倌,而那缓行在他身后数丈,由八人共扛着的华丽雕凤花轿,则是今日新娘座驾。
“好大的派头呢!”
这样的派头让人想不多瞧、想不耳语都难。
“拜托!”说话的人忍不住翻翻白眼,“王府千金骄女出阁,能不这样排场?”
“王府千金骄女?王府千金骄女?”问话的人至外地办货两个月,今日才归来,没想到竟已跟不上最新消息了。“哪座王府?”
这句话再度赢得了白眼一记,“傻!咱们这苏州城里,不就只一座荠王府?”
“啥?按您这话听来,莫非这阵仗竟是荠王府的紫郡主要出阁?”
“又是句傻话!谁都知道荠王爷就只有那么颗掌上明珠的。”
“可……”说话的人一双眼骇然瞠大,“这这这、那那那……新郎倌并不是街头小霸王呀!”
“本来就不是了。”
“不会吧?!”
惨呼响起。
“我我我……在街头小霸王一男七女的赌局中,我可是下了不少注,赌紫郡主独赢的,前阵子见其他人一个个或嫁或迁,我还窃喜着说要赚翻了,怎么会这样?呜呜呜……心疼!心好疼!”
“活该!”骂人的骂得可畅快了,“没事拿人家的姻缘作赌?你疼个屁呀,那该疼得彻心入骨的是人家街头小霸王吧,姻缘敌尽,个个落空。”
“那倒也是。”说话的人揉抚着胸口附和,“咱们这些瞧热闹的,失去的不过是些许钱财,可那小霸王,这会儿还不知道躲在哪儿暗自神伤呢!”
议论声时高时低,却一概没能飘进正委坐于庙檐上的男子耳里。
男人手持酒壶,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盯着渐行渐远的花轿,脑海中浮起--
天底下没有我想去却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我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
丙真是个标准千金骄女狂妄语气,但最后……他仰天苦笑,倒酒入喉。
但最后,她却仍是败了……
败了,输了,认命了,她坐上了花轿,新郎却不是他。
但究竟是她败抑或是他败?他心头苦涩无言。
那唯一得胜的,是老爱以捉弄人为乐的老天爷吧!
“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
老音飘来,是跟着攀上了瓦檐间的月老,但男人只是痴瞧着底下的花轿,压根无意搭理。
“每回你那些红颜知己嫁人时……”月老在檐上坐定。“你总会上这里来“目送”,但这一回……”他一双老目直在身旁男子的脸上探索,“你的表情……还真是很不寻常,这小麻烦精如我先前所料,果真是最最难搞的,最不一样的一个了。”
没错,在送走前面那几个姑娘的时候,洛伯虎虽有落寞、虽有惆怅,却还有几分的欣慰及真心祝福,不似这一回,困顿迷惘、黯然销魂且……痛苦,一股自制力再强如他者亦无法掩饰的痛苦。
不一样的?是这样吗?
洛伯虎恍神地想着,是的,有关于这一点他早有警觉,只是不许自己多想。
荠王府郡主朱紫紫,是七个红颜知己里与他相识最晚,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并非最美,却是最刁蛮难驯的,那时两人相识未及三个月,她便已将他向来操控得宜的感情生涯,一夕破局。
到底这一切的错误是怎么开始的呢?他回想着。
他回吻了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破了他向来坚守的“浪子守则”。
浪子守则第一条--
巴女人模模小手可以,但玩亲亲?那可要多多考量,因为将会衍生出难以收拾的后患,让对方有了偏执的认定。但他浑然忘我,一径沉溺在她红女敕甜香的小嘴里,虽说这个吻是由她主导而起的,但他没有拒绝,就已经错了第一步。
浪子守则第二条--
真要忍不住,想做出逾越礼教的举止时,请注意场地,而通常是以废弃的破庙及罕无人迹的水塘畔为最佳,最最不该的就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但他被吻傻,连今夕是何夕都记不太清楚了,哪还分得出啥大街不大街的,于是错误的第二步被铸成。话语如风,没多久,其他六位红颜知己陆续闻讯而来,知晓了自己并非他的唯一,二话不说当街开扁,不提别的,光是一个苏州小老虎和一个白云帮帮主,就够将他给打伤打残了。
被围殴后他去找了月老,这才终于忍痛同意了月老提出的解决方法--散尽七女姻缘,在那时候他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地将她排在最后。
而如今,在花轿渐行远去,即将杳尽的影点里,他终于对自己坦白了--
他惊艳于海滟的娇媚,喜欢诗晓枫的单纯,欣赏洛虎儿的直率,想要征服傲澐凌的冰漠,怜惜季雅的傲骨,心疼安沁楹的遭遇……
对于她们的感觉他向来很清楚,也很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有对于她,他总是难以厘清,只知她是几个女子里面,他最感头痛的一个。
原来,他终于明白了,因为最是在乎,所以最感头疼!
没管洛伯虎是不是有在听,月老摇头继续叨念。
“原先我想这丫头太过狡猾,你又对她很不寻常,肯定会是最棘手的一个,却没想到……唉,果真是天命!愈难割舍的愈得割舍,一个横梗在你们中间的血亲问题,就逼得人不得不认命了……”
他不想再听,不愿再听,再听就要疯了!
洛伯虎伸掌捂耳,却惊见着远方迎亲队伍起了乱,原是整齐的队伍成了一盘乱沙,就连那原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倌,也跳下马挤进人群里。
“怎么回事?”
出声问的是月老,但没人应他,因为洛伯虎早已跃下屋檐,朝着混乱处飞奔去了。
人还未奔近,他就已经听见或高或低的尖叫--
“新娘子投河!”
“新娘子投河了!”
“快快快!一边去救人,一边去找大夫!”
投河?!
洛伯虎气急败坏,发狂似地怒拨开人群朝河边奔去,但人潮着实太多,多到他好想杀人,最后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路咆哮大吼,终于将人群吓出了一条路。
他奔到了河边,一眼就瞧见已让人给捞上岸的火红身影,他一把推开那名救起她的人,倾身将她搂紧在怀里,心口狂跳的上下细瞧着她,先测了呼吸,再为她压出几口河水,在仍然未能见她醒转之后,他毫不考虑俯身用自己的唇覆住她冰冷的菱唇,灌入他的气息。
“你你你……你是大夫吗?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放开她,这是我……”
方挤出人群的新郎倌乍见这幕既慌且恼了,他原想动手抢回新娘子,却还分得出轻重缓急,看得出对方是在救人,是以只得暂吞了闷火。
“郡主她有没有……有没有事呢……你好歹让我……”
新郎倌话没完就让压根没瞧向他的洛伯虎给打断了。
“快去找个大夫过来!”不但没瞧,他甚至对新郎倌厉声下令。
新郎倌闻言,愕然地张了张嘴似是想抗议,却被对方的凶恶气焰给吓没了声音。
“可恶的妳!”
洛伯虎大吼,吼音吓了新郎倌及围观人群一大跳,回过神来才发现他骂的人是新娘子,是那正被他握紧肩头,没命地摇蔽着的女子。
“妳这个蠢丫头!妳到底是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
一摇再摇,发横地摇,他全然没考量她的金枝玉叶身分,更没在乎她是个女人,只知又恨又恼,恨她的任性,恼自己的无力。
“刁蛮任性,行事率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许,不许妳这么自私!妳给我醒过来,快给我醒过来!听见了吗?朱、紫、紫!要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妳的!这辈子不!下辈子不!永远永远都不!都不!”
也不知是这番话起的效用还是终于被摇醒了,意识昏沉的少女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紫紫张眼见了是他,那毫无血色的唇被乏力勾起,成了个疲倦笑花。
“你……你终究还是来了……来送我一程?”
“可恶!”洛伯虎咬牙再骂,却不可否认在见她张开眼后,终于放下高悬的心。“妳在做什么?妳不是答应了我要乖乖认命的吗?”
一群慌慌张张的大夫被人陆续拎抓过来,却在此时,朱紫紫陡然坐起身,檀口一启,呕吐出血来,那血,墨黑得叫人害怕。
“妳……妳吃了什么?”
洛伯虎看得胆战心惊,比刚刚乍听她投河更加的害怕。落水事小,真正会夺走人命的,却是让她呕出了这么多黑血的东西。
“砒霜加断魂敌……”
几个字吐完,那乏力倒回他怀里的少女笑容依旧,只是微微起了变化,变得有些狰狞了。
“我掐好了时辰的……在一上轿就服了……投河只是在混淆注意……那毒……早已经顺着血液化入了五脏六腑,来不及了……”
“妳这个笨蛋!大笨蛋!”
洛伯虎发出了惊逃诏地恨吼,先让几个大夫过来确定,在见到他们一个个摇头松手退去后,再度将她抱紧在怀,没命地摇蔽着。
“妳到底在做什么?妳答应过我的……要乖乖认命的……我不许妳反悔!绝对不许!不许妳如此糟蹋自己的生命!朱紫紫,妳听见了没有!我不许妳死!妳必须好好地给我活着!否则我绝不饶妳!”
摆血不住窜奔,他拭了又拭,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那妖异的血丝,由她口中冒出,由他掌心承接,他知道这种穿肠奇毒是会让人痛彻心肺的,但她没嚷疼,尽是在笑,似想留给他一个最后的完美印象。
“我没有反悔,你叫我认命,而这就是我会的认命方式……”
“这叫什么认命?!叫什么该死的认命?!”
“这就叫做认命的!”她微笑坚持着,“我的认命就是如果今生无法和你在一起……”
他掌背上起了丝丝凉意,是那来自于她,终于叛逃了笑容而淌滴的眼泪。
“那么,这就是我唯一能够接受的认命……”
“我不许!我不要!我绝不同意!”洛伯虎发了狂似地将她搂紧,痛苦大吼。
“我死了后……”
那把向来娇甜的嗓音,如今只剩气若游丝了。
“成就了天命,七女散尽,你的真命天女终于可以出现,虽然你的身边将会有个她,可你仍然会偶尔惦记着我的……别怪我……我知道这么做自私,害你得为我伤心……但我不得不……为你也为我……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的……伯虎……哥哥……”
卑落,美丽眼眸无力合上,螓首垂落。
洛伯虎颤着长指去探她的鼻息,一探再探,采了又探,却什么也没有,没有!
他咬牙切齿红了眼眶,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去他的真命天女!去他的天命!紫紫,妳醒来,我求妳!我求妳……”
他将脸埋入那飞瀑似的黑发间放声大哭,自三岁起他就不曾再哭过,但为了她,他终于再度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我什么都不管,只求能够和妳一起,真的,只要妳肯醒过来,其他的我都不管了!我们躲开人群,隐居山林,就像妳说的,只要我们自己快活,谁管世人非议?去他的天命!去他的一切一切!为了妳,我宁可逆逃邙行,宁可受世人唾指!我什么都不在乎了,紫紫,我只求妳醒过来,我求妳!我求求妳……”
他哭嚎、他恨吼、他恶咒,但朱紫紫却始终没有再醒过来,只是在他的怀里,一点点、一丝丝、一寸寸地冰冷了她的身躯。
那一日,天光正艳。
是她的婚期,却也是她的,死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