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浣溪沙》
☆
湘月跟随十三爷府的总管通凡,绕过回廊,来到僻静的院子。
湘月手中端著膳食,亦步亦趋的跟在通凡身后。
总管通凡在十三爷的楼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交代:
“进房后,请爷用膳。若你……不怕受苦,愿意留下来当爷的贴身丫鬟,我会给你三倍薪饷。”他的话中,透著些许无奈。
这丫鬟,府中还愁没有吗?可就没一个敢在十三爷身边,待超过一个时辰!
德妃娘娘也不只一次派她的丫鬟前来伺候爷儿,可却被爷给轰赶了出去。气得德妃娘娘好一阵子都不来十三爷府看爷了。
但是,爷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糟,就连他亲自端进去的膳食,只要爷心情好,还会吃一点:若是心情不好,他这个总管也难逃被爷泼一身汤汤水水的命运。
笔上或许还未有闲工夫管这件事,若皇上哪天突然想到十三爷,那他这个总管,可是会被扣上照顾主子不周的罪名。
其实,府里的人都是为爷好,希望爷别再自暴自弃。
可却没有人有那个能耐能劝爷。
现在,就连十四福晋,爷也避不见面。
唯今之计,只能先找个丫鬟,伺候好爷的饮食起居,其他的,日后再想办法了。
湘月头垂得低低的。“是,我知道。”
“那就进去吧!”
“是。”
通凡站在离门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目送著养湘月进入佑天楼内。
养湘月仍是穿著粗布短裙,因为通凡看到她那柔弱的模样,心底失望了七、八分——
她太柔弱了,肯定也会像那些兴冲冲而来的丫鬟一般,才踏进佑天楼内,就被十三爷的怒喝声,给吓哭跑了出来。
所以,他没让她换上府里丫鬟在穿的衣服。
通凡静静站著等待,半晌后,如果预料中的瓷碗破碎的声音再度响起——
“爷。”
湘门看著洒了一地的饭菜,心中恐惧之余,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长这么大,家中三口的一顿饭,还没有这么丰盛过,
她双眼盯著地上的饭菜,一时僵住了。
如果爹能每餐都吃这么好,那他的身体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你是谁?”
彧瑄怒张的黑眸朝她身上一掠,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他坐在床边,恶狠狠的瞪著穿著粗布短裙的养湘月。
他低咆的声音,唤回了她漫游的心神,对上他的黑黝冷眸,恐惧倏地笼罩住她——
“爷,我……我是新来的丫鬟。”养湘月怯声同应道。
“过来!”他喝令道。
看著他俊容上那冷冽却又似会灼人的怒意,养湘月直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发抖。
外传皇子个个长得俊俏,—点都不假,方才来的途中,她曾想过皇十三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大夥儿都说他性情暴烈,她已经把他想成是那种凶猛无比的人了,可这会儿见著后,才发觉,他若真是性情暴烈还好,至少,他会把不悦的脾气,一古脑轰出,可是他……
那两道寒芒,冷冽得教人不敢直视,也模不透他下一步会如何……
“我叫你过来,你聋了吗?”他的目光,宛若刀锋—般。
“是……”
养湘月怯怯地走向他,一股浓重的酒味刺入她鼻内,她犹豫著该不该再向前时,彧瑄的一只长臂已扭住了她纤细的柔荑。
“呃,好痛……”
她痛呼了声,想抽身,但他一只手臂的力量,竟大得足以箝制住她整个人。
彧瑄的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颚,眼前这张粉女敕的小脸蛋,让他眼睛为之一亮,但视线一触及她的粗布衣裳,他的脸庞就不由得抽搐起来。
“我瘸了,我这十三爷府也要废了吗?”
养湘月不知他为何口出此言,惊惧之余,只能频频摇头。
“我十三爷府,穷得连丫鬟的衣裳都没有吗?你穿这粗布衣裳,是打算让外人看我笑话吗?”他手一扬,将她推倒在地。“给我滚出去!”
“我……我……”
摔倒在地上的养湘月,想解释她是因为匆匆赶来,没来得及换夹裳,但彧瑄压根儿不想听她解释。
“给我滚出去!”彧瑄再一次喝令。
“是……是。”养湘月点点头。
临出门之际,还不忘去收拾他脚边的碎碗片。
彧瑄看她还慢吞吞的在地上收拾东西,黑眸燃著怒焰,举起脚,便朝她正拾著碎片的葱白柔荑踩去。
拜狠地、重重地——
养湘月痛不可抑,却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鲜血从手掌中汩汩流出。
“我叫你滚!”彧瑄咬牙切齿,怒红了眼。
待他将脚移开,她才慢慢收回血流如注的手。
焙缓缩紧手掌,她颤抖著好半晌,才挤出话来。
“我……我是想收拾、收拾地上的……”
“给我滚!我叫你滚,听到没有?给我滚!”彧瑄咆哮大喝,站起身来,拉著她的衣裳,将她拖至门口,狠狠地将她推出房门外。
“滚!宾!傍我滚!”
震耳的咆哮声过后,彧瑄忿忿地甩上房门,将自己关在房内,拒绝任何人的接近。
惫未走离的总管通凡,见养湘月跌在地上爬不起来,连忙跑过来扶起她。
“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养湘月蹙著柳眉,满脸闲惑地问著通凡。
通凡没有问答她。扶起她时,见她的手掌血流不止,眉头紧皱。
“我先扶你到大厅,让其他丫鬟帮你包扎伤口。”
通凡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的房门,不禁喟叹了声。
这阵子,十三爷的个性越来越孤僻,脾气也更显躁烈,再这么下去的话,如何是好呢?
丫鬟一个换过一个,有的才刚来就被吓走,没走的留在府内做事,也不敢到这儿来。
现在,眼前这个丫头被十三爷伤成这般,只怕也是待不下了。
唉,他堂堂一个总管,连替主子找个丫鬟,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还有脸去见德妃娘娘吗?
通凡扶著养湘月走向大厅,一路未语,心头是万般沉重呀!
养湘月双眉紧锁,咬著牙,让府内其他的丫鬟帮她包扎伤口。
两三个丫鬟围著她,看著她手掌的伤口,个个是心惊胆颤!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只是十三爷就是这样。”一名也曾在彧瑄房里吃过苦头的丫鬟,见通凡离去,便小小声的告诉养湘月。
“为什么?”
养湘月不懂。既然她没做错事,为什么十三爷会那么对地?好像和她有血海深仇似的。
照理说,皇子读的书,应该比—般人还多,也应该是个明理之人,怎会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呢?
“你没看到爷的腿瘸了吗?”另一名丫鬟也在她耳旁细语道:“他可定高高在上的皇子爷,瘸了一条腿,他怎么也高傲不起来,宫里难免会有人笑话他。”
另一名在收拾药箱的丫鬟也插话道:“那种被人耻笑的郁闷心情,日复一日的累积,最后爆发开来,是很可怕的。”
“是啊!就像你的手会如此,应该就是你倒楣了,遇著爷在发脾气。”
“别说了,总管来了!”
一各眼尖的丫鬟,看见通凡走进大厅来,马上对其他两个丫鬟使眼色。
“总管。”
“包扎好了吗?”通凡神情凝重,鬟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回总管,包好了!”
“好。你们先下去吧!”
“是。”
养湘月站起身,微微地欠身。“总管大人。”
“你……伤口没什么大碍吧?”通凡面有愧色。
虽然不是他使她受伤的,但他是十三爷府的总管,她在府内受伤,他一样难辞其咎。
“我没事。”养湘月略略颌首。
通凡从腰际取下一袋银两,递给她。
“总管,这是……”
“这是给你疗伤用的。”
养湘月拿者那袋沉甸甸的银两,大抵知道通凡的意思。
“总管大人,您这是……这是在赶我走吗?”
听她这么一说,通凡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我不会强留你的,你若要走,我马上吩咐人,备轿送你回去:若是嫌晚了,可以在府内住一宿,明早再回家去。”
通凡的语音方歇,养湘月两腿一软,屈膝跪在他脚跟前。
“总管大人。”
“怎……怎么了?若你是嫌钱给的少,待会儿,我再多拿一些给你便是。”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通凡—定会做到不让外人对十三爷府有怨言。
养湘月抬眸晃首,幽柔的目光,楚楚可怜。
“不,我不是嫌您给的银两少……”
“那是?”
养湘月把钱袋放在一旁,伏首频频磕著头。
“求总管大人别赶我走,求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通凡被她的请求给震慑住。
“你……你是说,你不想走?”
养湘月抬起头,点头如捣蒜。“我想留下,求总管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通凡的脸上浮现笑容。“快起来,快起来!”
依言站起身,养湘月怕通凡还要赶她走,仍不断地向他央求:
“总管大人,求求您,我会用心伺候十三爷的,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可是,你的手……”
“我的手很快就会好的,它不会妨碍我做事的!”养湘月急急地道。
“你……你不怕十三爷吗?”通凡直截了当的问。
“我……我怕。”养湘月照实回答。
“既然你怕,为仆么还要留下来呢?”通凡不解地问。
他就是猜想,她一定已被十三爷吓坏了,肯定不会想再待在十三爷府当丫鬟,所以才会拿了一袋银两给她,让她没有怨恨的离开十三爷府。
想不到,她竟然说要留下,这可真是出乎他的意科之外。
“我……我要赚钱买药给我爹吃。”
“这我听那个李大婶说了。”通凡念她一片孝心,虽然府里不欠缺其他职务的丫鬟,但他还是给她作了安排。“这样吧,你就留下来。负责打扫大厅,至于伺候爷的工作——我再另找他人吧!”
“不,我……我可以伺候十三爷的!”
养湘月也看出了通凡的为难,如果找个伺候十三爷的丫鬟有那么容易,那通凡怎会大费周章地抬轿去请她呢?
再者,她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无论怎么受苦,她也要挣到这三倍的薪饷,让爹和天晹,能过著衣食无缺的口子!
拔况她现在手受伤,就更加不能回去,免得爹为她担心!
“你真的要……”
“我可以的!”
“那……好吧。”通凡深深为她的孝心和勇气给折服。
“总管大人,您答应让我留下了?”养湘月笑颜逐开。
“嗯。你先到下人房去休息,有事我再叫你。”
“可是,十三爷没用膳,他肚子会饿的!”
通凡看著她手上的包扎,未回答她的话。
“我的伤没事的!”养湘月挤出一抹笑容。“如果总管大人同意的话,等会儿,我再做一些膳食,端去给十二爷,好吗?”
她想,拿人家三倍的薪饷,她总不能闲著不做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主子饿肚子!
“我会吩咐厨娘做的,到时候,你再端去给十三爷便可。”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想做好这份工作,但,她服侍的人是十三爷,就算她用一百倍的心去服侍,可能也得不到十三爷半分的认同——
因为十三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品行端正、人人夸赞的十三爷了。
众人知道养湘月执意留下服侍十三爷的原因后,莫不称赞她是个孝顺的女儿,也因她柔弱的外表,引得大夥儿格外疼惜她,可却没人敢顶替她的工作,为她分担辛劳。
“这汤烫啊!我帮你端过去。不过,你可得自个儿端进爷的寝房内。”厨娘秦大娘低嚷著:“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爷拳打脚踢的。”
“嗯,我知道。那就劳烦秦大娘帮帮忙了。”
养湘月正愁自己不知有没有办法将那锅炖汤,端到佑天楼去,秦大娘肯帮忙,她已够感激了,哪还会奢求秦大娘直接把汤端进十三爷的寝房内呢?
“你也别怕,爷也不是每回都会摔碗的,他总有肚子饿的时候。”秦大娘想安慰她,教她别伯,可又忍不住说了实话:“不过,说真格的,爷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槽了,连总管都不太敢到佑天楼去了。”
养湘月心中虽然害怕万分,但仍佯装出镇定的表情。
她勉强的面露笑容,算是回应了秦大娘的话。
“走了走了,你先走,我随后。”秦人娘把汤放进托盘内,催促道。
“嗯。”
养湘月先行走出厨房,秦大娘端著汤,走在后头。
进了佑天楼,才过拱形门,秦大娘便唤住了养湘月:“湘月丫头,我不进去了,你……你自个儿看著办。”
“喔,秦大娘,把汤给我吧!”
“端好喔!”秦大娘把手中的托盘,递给养湘月时,不免嘟嚷著:
“这爷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连他的亲生额娘德妃娘娘,他也能得罪,我们这些下人更不用说了!这离寝房还有一段路,你自个儿端,没有问题吧?”
“嗯,我可以的。”
“那……我先走了。”
“谢谢秦大娘、”
“不用客气,我走了。”秦大娘话一说完,便逃之天天。
养湘月其实端得挺辛苦的,左手掌有伤在,完全使不出力,全靠右手的力量在支撑著。
她每走雨三步便停一下,深怕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托盘上的炖汤。
转了个弯,眼看寝房就在眼前,她快步走著,想快点将汤端进房内给十三爷,却看见花园内有人在练剑,那人也看见她了,似乎极度不悦于她的闯入。刹那間,她只觉得仿佛看见一团火球,朝她站立的方向轰地冲过来——
“又是你!”
摆暗中,彧瑄的—双黑眸怒燃著两道熊熊火焰。
扁听到他充满愤恨的声音,她就已吓得魂飞魄散,但她在心中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稳住!
“爷……我……我端汤来给您喝,您没用晚膳,肚子一定饿了吧?”
彧瑄方才练剑,自己行动不敏捷的事实,又再度打击了他的信心,恼火之际,赫然发现有人闯入,心头涨涌的怒火已呈爆发状态。回头又看她,霎时,所有的怒气就发泄在她身上。
养湘月的话才说到一半,彧瑄便像怒狮一般,狂吼了一声,手一挥动,打翻了她端来的汤,那烫得灼人的汤汁,悉数洒在她的右手上。
顿时,她的右手红肿了起来。
哀喊了一声,养湘月用受伤的左手握住被烫伤的右手,她知道前方有一池塘,顾不得彧瑄是否在生气,她旋身就跑。
她边跑边哭,泪水模糊了视线,跑到一半却被一块石头绊倒……
眼看池塘就在眼前,她使尽全力的爬行著,一直到池塘边,才将被烫伤的右手伸进池塘里泡著水,全身乏力的趴在池塘边哭了起来。
她要忍,她一定要忍住,她会忍住的……
即使心中觉得百般委屈,她仍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忍,一定要忍住!
“你好大的胆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彧瑄那鬼魅般的声音,在半空中扬起。
“爷——”
养湘月翻过身来,昂首望著月光映照的怒火面庞。
“你这个低贱的下人,也瞧不起我,是不是?”彧瑄发狂般的吼著。
“没有、没有……”养湘月吓坏了,连动都不敢动。
“没有?我说的话,你可有听进去?我叫你滚,你却又出现在我眼前,我叫你滚,给我滚!”
彧瑄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养湘月翻了个身,噗通一声,便掉进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