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聚南商业储蓄银行”二楼的公事房内,五龙们正眉头深锁,低头研究桌上的资料。
让他们眉头深锁的原因,不是财务报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事实上那些数字好得很,他们的投资都得到了极高的报酬。真正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是财务报表旁边那份名单,那才是大大有问题。
“看来吴建华这次是卯足了劲,非要跟你争华董这个宝座不可。”傅尔宣用指关节敲敲桌上的白纸黑字,上面写了一长串名字,都是吴建华最近拜访过的企业界人士。
“而且他的胜算不小,上海所有老一辈的有力人士他都找齐了,相当不简单。”蓝慕唐也跟着拿起名单观看,乖乖,足足有二十几位重量级人士,皓天怎么跟人家比啊?
“感觉起来就像老一辈的实业家,大战新生代的后辈,非把我们这些刚冒出头的新秀摘掉不可。”有够狠的,傅尔宣差点吹口哨。
“没办法,他们也感受到我们的威胁,总要做点事自力救济。”到底上海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地方,稍不注意,便会翻船,谁都不想莫名其妙阵亡。
“海泽,你的看法呢?”辛海泽算是他们之中最少话,但眼光最准的人。
“我会说这场仗不好打,看看名单的内容就知道,根本是全面宣战。”新一代的青年企业家们公推韦皓天为代表,老一辈的实业家们,则以吴会长为首迎战,看哪一方能够拿下华董的宝座,哪一方就占优势。
“我注意到这份名单之中,有个特别有趣的名字。”商维钧淡淡地提醒韦皓天,他的脸都拉下来。
奥文强,就是这个有趣的名字引起大家的兴趣,不巧他正是韦皓天的岳父。
“我相信他不会临阵倒戈。”郝文强的银行还掌握在他手里,况且郝文强的手上也没剩半张股票,起不了什么作用。
“要我就没有你的信心。”商维钧推翻韦皓天的猜测。“不要忘了,他不是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你,对你也还存有怨恨。”
“维钧说得对,是该小心。”蓝慕唐附议,“你先前故意将消息泄漏给小报,害银行被挤兑那笔帐,他不会轻易放过。”
“况且他还因此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你,依他的个性,更是不可能忘记,定会找机会报复。”
尽避他们一致认为,郝蔓荻不值得韦皓天付出这么大心力,但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当然全力支持韦皓天,给他当靠山。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认为应该多观察一下郝文强的动静。”省得阴沟里翻船。
“海泽说得对,狗急了都会跳墙,谁知道郝文强那只老狐狸心里在想些什么?多防范一点准没错。”
大家都认为不可小看郝文强这个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但毕竟在上海立足已久,难保不会搞鬼。
“维钧,你调得出人手来帮我吗?”像这种只能玩暗的,不能来明的游戏,只有商维钧最拿手,所有人都要拜托他。
“应该没问题。”商维钧允诺。“顶多我请疾风来帮你。”
叶疾风是商老爷子在世时收的另一个义子,收养的时间和韦皓天差不多,都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被商老爷子带在身边。他和商维钧、韦皓天三个人的感情好得像是亲兄弟,年龄也相仿,只比韦皓天小一岁,是商维钧得力的助手。
“那就麻烦你了。”韦皓天拍拍商维钧的肩膀,谢谢他。
商维钧微微挑高浓眉,暗示韦皓天他们所有人的麻烦,哪一次不是靠他解决?用不着矫情。
有个黑帮大哥的朋友,就有这点好处。大伙儿心照不宣的笑一笑,继续低头研究名单,不料──
“韦皓天,你给我解释清楚──”
大伙儿才刚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名单上,郝蔓荻即像个复仇女神,不敲门便闯进公事房,所有人同时愣住。
这愣住的人并且包含了郝蔓荻,她没想到他们竟然全部聚集在一起开会。
于是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显然没有人预料到她会临时闯进来,破坏他们的会议。
“我们还是先走好了,改天再找时间开会。”蓝慕唐是他们之中最机灵的,首先提议。
商维钧则是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谈论重要事情的时候被打扰,郝大小姐又犯了他的大忌。
大家默默的把桌面上的资料,全扫进皮革制的公事包里,一个接一个走出公事房。
巴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商维钧特别瞄了她一眼,轻淡却警告意味浓厚的眼神,教郝蔓荻不寒而栗。
韦皓天始终绷着一张脸,坐在皮椅之中冷眼打量这一切,认为她活该。
“妳又在闹什么?”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才比较缓和,开始有说有笑,她又突然翻脸,演出大闹公事房的戏码。
“我才没有闹呢!”她怎么晓得他们五个人全都在此?她又不是故意闹场。“我只是希望你把莉塔娜的事情解释清楚,别让我被人批得不清不白。”枉做了个替死鬼。
“莉塔娜?”韦皓天愣了一下。“她怎么了?”最近她的脸色很不好,该不会头疼的毛病又发作了吧!
“她很好,是我有问题。”郝蔓荻瞇眼,总算察觉到他们不寻常的关系。
“妳有什么问题?”吃好的穿好的,又不必出门工作,谁能比她幸福?
“当然有问题!”郝蔓荻气愤的回道。“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什么时候害妳?”韦皓天不晓得她一大早发什么疯,郝蔓荻很乐意让他知道。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莉塔娜是“地梦得”的妓女?”这就是让她发狂的原因。“你不但没告诉我莉塔娜的真实身分,还让我把她介绍给晓裴的堂姊当钢琴老师,她知道这件事以后,一早就上门来找我算帐,骂我害她丢脸!”
纸包不住别,莉塔娜曾在“地梦得”工作这件事终究浮上台面,再也瞒不住。
“妳就是为了这件事,特地跑来打扰我们的会议?”可恶,才不过短短十天,就露馅了,怎么会这么快?
“这件事还不严重吗?”郝蔓荻无法置信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冷漠。
“我把一个妓女,错当成高贵的伯爵千金介绍给名门世家当钢琴老师,并且害他们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你居然还有心情指责我打扰你们的会议?”到底谁比较离谱?
“莉塔娜确实是位伯爵千金,只是不幸被她父亲卖到妓院而已。”韦皓天还是坚持他没有做错,这气坏了郝蔓荻。
“我不管她是不是被卖掉,但她曾经待过“地梦得”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她是伯爵千金也一样,是个骯脏的妓女。”郝蔓荻非但不能体会莉塔娜的困境,反而用强烈的字眼形容莉塔娜,只见韦皓天脸色一沈。
“妳居然敢说莉塔娜骯脏?”他绝不许任何人污蔑他的朋友,就算是郝蔓荻也一样。
“本来就是。”郝蔓荻打死不承认自己用词不当。“她是个妓女,那还不脏吗?”况且他刻意隐瞒她的身分,本来就有错在先,凭什么对她生气?
“如果莉塔娜是个骯脏的妓女,妳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还差。”他承认刻意隐瞒是不对,但她也说得太过分了。
“什么?”郝蔓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这样说她?
“妳好像忘了妳也是被父亲卖掉的可怜虫,只是妳运气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而已,其实本质都一样。”他冷笑道。
“韦皓天!”
“妳跟妳那群朋友,全部是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仗势欺人的败类。
“妳看不起莉塔娜,但在我心中,她要比妳高贵许多,也更像名门千金。妳既不懂得体贴,也不懂得同情,更没有丝毫内涵,和她完全不能相比。”莉塔娜或许是个妓女,但她自尊心强,也懂得体恤他人,比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具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们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既然我这么差劲,你干么还要娶我?”郝蔓荻被说得有些难堪,也搞不清他真正的心意,他明明不计代价非要娶她。
“这就是我愚蠢的地方。”他承认自己傻,做了错误的选择。“当初我不该没做好市场调查就乱投资,现在才来后悔莫及。”
被句话说,他非常后悔和她结婚,甚至把她比喻成错误投资。最可恶的是,他竟然把她说得连一个妓女都不如。
“我恨你,韦皓天,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郝蔓荻这回真的遭受到强大打击,眼泪哗啦啦地夺眶而出,眼底装满了对他的怨恨。
“蔓荻!”韦皓天出声喊郝蔓荻,但她完全听不下去,耳朵里一直回荡着他说的话──她比不上莉塔娜。
奥蔓荻带着恨意离开韦皓天的公事房,韦皓天的眼睛里面同样装满了恨意,恨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伤害他最爱的宝贝。
“……可恶!”他把桌上所有文件统统扫到地上,却依旧扫不掉他心中的挫折感。
“……可恶!”他明明就很爱她,明明就很珍惜她,可是每当他们一发生冲突,就会忍不住彼此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什么?
沉重的答案,让他不敢坦然面对,只得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捡起来,一张一张放好。
他本想继续工作,但烦躁的心情,使得他手上那支万年笔怎么也握不住,干脆合上笔盖,将万年笔放进西装上方的口袋,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小盛,通知司机备车。”他吩咐一直站在门外待命的男秘书,决定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
“好的,董事长,我马上去通知司机。”男秘书十分尽责地为韦皓天打点一切。十分钟后,韦皓天便已经坐上车,驰骋在上海的街头了。
“老板,我们要去哪里?”司机追随韦皓天已有多年,经手的车也是一辆换过一辆,目前这辆Rolls-RoycePhantomTwo是最豪华的。
“随便,到处走走。”
问题是韦皓天的车子越换越豪华,心灵却越来越空虚。彷佛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再迷人般失去动力,这点教司机很是担心,他从来不曾看过韦皓天如此颓废没力气。
少了韦皓天的指示,司机只得开着车随便逛,在行经苏州河沿岸的时候,韦皓天却突然由后座下令,说了声:“到药水弄去。”
这让司机非常惊讶,因为韦皓天不晓得已经几年没去过那个地方,基本上,他痛恨那个地方。
“是的,老板,我立刻掉头。”司机使劲儿旋转方向盘,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进苏州河南岸。
韦皓天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慢慢改变,由原本的风光明媚,转变为破落,接着就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草棚和滚地龙,在拥挤的土地上蔓延开来,形成一个广大的棚户区。
“老板,我认为车子最好不要开进去比较好,省得麻烦。”司机建议韦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车,不要让车子进棚户区去。
韦皓天一句话都没说地用力打开车门,独自走向前。待韦皓天下车以后,司机赶紧将车子掉头,开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独自一个人坐在车子里面等韦皓天。
司机之所以会这么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棚户区内龙蛇混杂,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冒出个狠角色,跑出来抢钱。
但韦皓天却不怕,因为这是他出生的地方。
对,他就是出生在这药水弄棚户区──大上海最骯脏、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这个地方没有设备齐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狭小热闹的弄堂,只有简陋的草棚,和用几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当成支架,再盖上芦席搭成的“滚地龙”,就是这个地区的全部景色。
穿着光亮的皮鞋,韦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时候的影子也跟着一一浮现。
他彷佛能看见光着脚的少年,和成长后的他擦身而过,一面跑,一面大声嘶吼:“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当时他的表情充满了憎恨,如今尽是疲惫。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户区一样,药水弄棚户区也是连条铺砌的道路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市政设备。整个棚户区,触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沟,一年到头散发出刺鼻的臭气。
住在这里的居民,终年饮水都来自苏州河,并且未经任何过滤,也没有自来水。入夜以后没有一盏电灯,如果不想象瞎子一样模黑,就得各凭本事,想办法弄到煤油灯或是蜡烛。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灯或蜡烛,唯一方法是马上扑灭,因为这儿的栅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会起火燃烧,一烧就是几十户、上百户,像条火龙似绵延数百公尺,甚至数公里,场面非常可怕。
两手插进西装裤袋,眺望破落污秽的棚户区,韦皓天的内心五味杂陈,所有属于过去的回忆都从细细的缝里头冒出来,教他想拦也拦不住。
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阴暗的草棚笼罩,终日见不到阳光。比人还要矮的“滚地龙”,是一种没有窗、仅仅挂着草帘当门,矮得必须弯下腰才能进得去的窝棚,却是他们一家大小的栖身之地。
他父亲因为窝棚里没有窗,透不进阳光,所以给他取了“皓天”这个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摆月兑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迎向灿烂的阳光,找到自己的蓝天。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在多年后的今天。
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在他心中隐身多年的鬼魅,这个时候终于能够摆月兑束缚,带韦皓天回到从前。
透过记忆的引导,他看到一脸忧愁的父亲,数着寥寥无几的铜板,怨叹无论他拉了多久的车,载了多少客人,都赚不到一餐温饱,他们永远都在挨饿。
不过,在此同时,他亦看见他的母亲搂着他和妹妹,柔声地安慰饥肠辘辘的他们,并且唱歌给他们兄妹听。
饼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与现在的时空重迭。
韦皓天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自己,和妹妹围绕着他母亲玩捉迷藏,他母亲大声喊:“不要闹了!”的情景,那样的温馨,使得韦皓天不自觉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触模过去的影像,但影像却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了,彷佛它从未出现。
……
他笑了笑,摇摇头,用手捂住眼睛,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他向来最讨厌这些回忆,最痛恨这个地方,可是他却命令司机往这个方向走,莫非是疯了不成?
韦皓天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让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阴暗的牢笼,于是他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彻底摆月兑掉过去的阴影,永远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败了。
当他即将离开棚户区之际,和他擦身而过的小热昏,又一次阻挡了他的脚步,使他不知不觉地停下来。
只见那推着羊角独轮车的老艺人,车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梨膏糖,一手推车,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风琴,随口编了首曲子叫卖:
“小把戏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里个长;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岁就能找个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脸上皱纹掉个净荡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壮阳还能娶二房;呜呀呜哩哐呀,呜呀呜哩哐。”
老艺人略带荤腥的唱腔,既热闹、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来群众看热闹。
“看,小热昏又来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车卖梨膏糖、唱滑稽的这一行都叫“小热昏”,是这行的代名词。
“嗳,各位大哥大姊小扮小嫂,也给咱买几枝梨膏糖捧个人场,我保证咱卖的梨膏糖一定好,买了绝对不吃亏。”小热昏见围观的人多了,赶紧把握机会向人们推销他的梨膏糖,大声吹嘘他卖的梨膏糖有多么好。
“娘,您也给我买一枝梨膏糖,好不好?我想要吃。”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是年纪只有七、八岁的小阿,见糖就想吃。
“乖,小青。娘没带钱,下回买,哦?”听起来就像骗小阿的说词,小女孩果然不上当。
“娘骗人。”小女孩卯起来哭。“您口袋里明明就有铜板,就是不愿买枝梨膏糖给小青吃。”
“娘没骗妳,这钱是要留下来买菜的,不能随便乱花。”
“我不管。”小女孩哇哇大哭。“小青要吃梨膏糖,我要吃梨膏糖!”
接下来就看见妇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她带她去买梨膏糖,小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韦皓天见状僵住了,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妹妹也是缠着他要买梨膏糖,为了一枝糖哭闹不已。
扮,我要吃梨膏搪,我要吃梨膏搪啦!
他很想买给她吃,但他口袋里面没有半个铜板,于是只好骗她。
等哥以后赚大钱,买一整车的梨膏糖给妳。
他是这么说的。
等到那个时候,我早已经嘴馋死了,我现在就要吃糖。
他妹妹硬是不上当,于是他只得继续说谎。
不会的,很快的。哥很快就能发大财,买一整车的糖给妳。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吃糖,哥,你买给我啦!买给我……
最后,他终究没有买糖给他妹妹吃,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真的买不起。
看着那位小女孩兴高采烈地吃着买来的梨膏糖,韦皓天的眼眶湿润,双手发抖,第一次发现,原来遗忘是如此困难。
扮,我要吃梨膏糖……
真的很困难……
我要吃梨膏糖……
懊难……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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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莉塔娜的真实身分曝光了以后,不消说,韦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战,两人分房而睡。
坦白说,韦皓天也习惯了。俗话说熟能生巧,虽不是出于自愿,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脸来去跟郝蔓荻道歉,只得就这么耗着。
这天,他到位于石库门的住所探望莉塔娜,怕她受不了被拒绝的打击而影响她的身体,所以特别前去探视。
石库门这间房是韦皓天特别为莉塔娜租的,几年前才盖好,是新式弄堂。他原本想为莉塔娜找更好一点的地方,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贵,又喜欢弄堂居民间的人情味,韦皓天也就顺她的意,以他的名义承租下来,供她使用。
石库门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特色,鳞次栉比,一幢挨一幢、一家挨一家的独立建筑,用密密麻麻的小通道连结。
从高空俯看,就像是人身体里面的动脉,盘根交错,却有着巧妙的秩序,分布在上海的各个角落,紧紧连系着上海人的生活。
莉塔娜的租屋,就位于这些小动脉的其中一条分支。租屋周遭的环境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太好,只能算是中等,但她个人相当满意,韦皓天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走到她的租屋,用力敲门,三十秒钟后门便被打开。
“怎么是你,皓天?”莉塔娜有些惊讶敲门的人竟是韦皓天,但还是帮他开门。
就如同韦皓天所担心的,莉塔娜的脸色不太好,苍白得跟个鬼一样。
“我来看妳。”韦皓天摘下帽子进入莉塔娜的住所。屋子虽小,倒也五脏俱全,举凡厨房、浴室、卫生间样样不缺,比旧式的弄堂好多了。
“干么这么费心。”莉塔娜不赞同的说道。
“你应该关心你的太太,我听说你们为了我的事又吵架了,真的是很对不起。”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却又为了她的事闹僵,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关妳的事,反正我们一天到晚吵架,早已经习惯了。”韦皓天苦涩的自嘲,多少有点自责的成分,更少这件事他错在先,他不该刻意隐瞒她。
“但是我觉得你太太其实还满可爱的,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别再老是跟她吵架。
莉塔娜劝韦皓天。
“妳说谁可爱,蔓荻?”韦皓天以为他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居然说他的太太可爱,笑死人了。
“你这么说不公平,皓天。”莉塔娜摇头,认为他不够厚道。“蔓荻确实是很任性、很骄纵没有错。但是她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可是会全心付出,为他拚命的。”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这回要不是郝蔓荻拚命居中协调,她也做不成钢琴老师,况且她还到处帮她介绍朋友、找门路,尽可能地给她协助,她很感激郝蔓荻。
“那也要她心情好。”他并不若莉塔娜想象中那样对郝蔓荻一无所知,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但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因为被迫嫁给我的关系,对我几乎没有好脸色。”思及此,他的脸又暗淡下来。
“问题是你也没有给她好脸色,皓天,这是相对的,你不能只怪她。”莉塔娜不愧是最了解韦皓天的红粉知己,不必他全盘托出,就看穿他的心结──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自己对郝蔓荻的感情。
韦皓天找不到话反驳莉塔娜,他无法坦然面对郝蔓荻是事实,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她这么执着。”想到自己对待郝蔓荻的种种行径,他不由得又自嘲起来。
“这就是爱情──”莉塔娜原本想劝韦皓天看开点,但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开不了口,甚至站不住。
“莉塔娜,妳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痛?”韦皓天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向前扶住她,莉塔娜摇摇头。
“没事,我很好──”莉塔娜最后那个“好”字,还没说完便因剧烈的疼痛而昏厥,倒在韦皓天的怀中。
“莉塔娜!”韦皓天早就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劲,但没想到她会突然昏倒,打横抱起莉塔娜,就往门外冲。
“快去医院!”他将莉塔娜抱上车后立刻吩咐司机,只见司机把车开得比子弹还快,用不了十分钟,便赶到广慈医院。
“快帮我找庄为良医生,快!”韦皓天将莉塔娜抱进医院,一边大叫。
“好……好的,我马上去请他过来。”医院里面的护士都认识韦皓天,他是医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每年都捐不少钱。
位于金神父路上的广慈医院,是所教会医院,里面有不少杰出的医生,其中的庄为良医生不但是位优秀的名医,也是韦皓天的好朋友,他有什么病痛都找他。
“皓天,发生了什么事?”庄为良一听见韦皓天抱了个人上医院,立刻就赶过来。
“为良,我的朋友昏倒了,你快帮她检查,看哪里出了毛病?”韦皓天的心急全表现在脸上,要不是庄为良曾经参加过他的婚礼,会以为病床上的女子才是他老婆,而非郝蔓荻。
“你别急,我会好好帮她检查,你先冷静下来,别给我压力。”昏倒的原因很多,大部分是贫血,一般的女人都有这毛病。
“但是她时常闹头痛,我怕会有其他问题。”韦皓逃卩少理解一些医学常识,不过莉塔娜的状况似乎不太一样,要更严重。
“我会仔细看看。”庄为良还是不觉得情况有韦皓天说得那么严重,直到他发现莉塔娜身上那些已褪色的斑点,他才发现情况不对。
这是?
糟了!
“密斯李,快将这位病人送到隔离房去,还有,立刻帮她抽血!”猛然拉起被单盖住莉塔娜,庄为良冲出病房对走廊上的护士大吼。
“怎么了,为良?有什么不对吗?”韦皓天也发现情况有异,焦急地追问。
“这我还不能确定,皓天。”庄为良一边指示护士们行动,一边回答韦皓天的问题。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极有可能是梅毒,只是不知道第几期而已。”所以要先隔离,免得传染给其他人。
“梅毒?”韦皓天愣住。
“没错。”庄为良点头。“依我看,很可能是末期。虽然末期传染性不高,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也回去──皓天?”
庄为良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韦皓天根本没在听,呆得跟个木头人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不用担心,我会请密斯李帮你抽血检查,应该不会那么倒楣中标才对。”庄为良误以为韦皓天是在为自己担心,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也懒得跟好友解释他和莉塔娜从来没有过关系,他只是……太惊讶了。
“你确定吗?”韦皓天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老天会如此对待莉塔娜,好希望是好友弄错。
“还要再经过精密一点的检查才知道,目前只是猜测。”庄为良沉重地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安慰他。
“但很有可能是,对吧?”韦皓天比谁都了解庄为良的判断不会出错,只是无法接受,他不要莉塔娜死。
庄为良不说话,根据他的推测,毒素有可能已经侵蚀到莉塔娜的脑神经,她才会痛到昏倒。
“你先回去吧,皓天,有什么结果我再通知你。”庄为良赶韦皓天回去,省得留在医院里面难过。
“但是──”他担心莉塔娜……
“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有妻室的人了。”庄为良规劝韦皓天。“就算你再怎么担心,或跟妻子再怎么不和,都要顾及她的颜面,别让她难做人。”
看来他跟郝蔓荻不和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活月兑月兑就是一场闹剧。
“我知道了。”韦皓天疲倦地回道。“那么我先回去,莉塔娜就拜托你了。”
“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这是医生的天职,不必他交代,他也会去做。
韦皓天微微牵动一下嘴角,算是道谢,随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
接下来几天,他天逃诩去医院探望莉塔娜,焦急地等待检验报告。
最后报告出来了,血液呈现阳性反应,证实莉塔娜的确得到了第三期梅毒。梅毒的毒素并且已经扩散到她的脑细胞,再活不超过半年,这严重地打击了韦皓天,让他陷入茫然的状态。
庄为良依旧只能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告诉他:他很遗憾。
韦皓天根本答不出话,只能呆呆的看着病床上的莉塔娜,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为什么一直坐在那里发呆?”
他居然呆坐到莉塔娜醒来都不知道,可见他有多茫然、多不知所措。
“妳醒了。”他强迫自己回神。“我只是在想事情。”没什么……
“想什么事?”莉塔娜凄楚的微笑。“想我还能活多久吗?”
“莉塔娜……”韦皓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张嘴。
“我都知道了,皓天,你不用再瞒我。”她笑笑。“事实上,我应该跟你道歉,我早知道自己得了末期梅毒,却没有勇气告诉你,害你为我这么操心。”真的很谢谢他。
“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大概一个月前。”她答道。“我因为一直闹头疼,便上医院抽血检查,医生告诉我得了末期梅毒,活不了多久,我才答应你离开“地梦得”。”
原来,她会这么爽快答应离开妓院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早知道自己不久人世。
“你生气了吗,皓天,气我骗了你?”莉塔娜有些迟疑地呼唤韦皓天,他摇摇头。
“我不气妳,我气我自己,竟然救不了妳。”他拥有人人称羡的财富,却连最知心的朋友都救不了,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皓天,这样就够了。”帮她找房子,又帮她找工作,更别提帮她还钱。
“不够,当然不够。”韦皓天摇头,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能帮妳的居然只是些有形的东西,真正需要的却帮不了妳。”
她需要的是他的爱,他却只能给她关心,但对于莉塔娜来说,已是相当满足。
她本该在一九一七年发生的十月革命死去,但老天爷让她逃过死神的追杀,硬是活了下来。
只是,她也不知道上天这个安排对不对?她常想,如果人生过得像她这么苦,那么还不如不要活。然而,一旦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存活,却又开始珍惜活在世间的日子,真的是很矛盾。
“剩下来的日子我不想住医院,我想回到租屋。”不过,既然这是老天的安排,她也没什么怨言,只求自己能安静度过余生。
“不行!”韦皓天一口否决。“妳的情况不能独自一个人生活,一定要有人在身旁照料才行。”
“我就是不想住院,我想安静地走完我的人生,你懂吗?”她这辈子,几乎都是在颠沛流离的情况下度过,她不想连最后的日子,都不能自己选择,她要有尊严的过。
“莉塔娜……”他不是不了解她的想法,但是情况真的……
“拜托你,皓天。”她恳求他。“就听我的吧,我真的不想住在医院。”
人生百态,世间炎凉,她已经看得够久,也经历得够多了。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程,请让她完成心愿。
“……我知道了,我会尊重妳的意思。”他妥协了,败给她不可侵犯的尊严。
“不过妳也要答应我,要搬到更理想的环境去住,身边也要有个看护随时照顾妳,不然我绝对不会帮妳办理出院。”他威胁她。
“我答应你。”她真的很感激韦皓天,没有他的关心照顾,至今她仍在“地梦得”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哪能拥有这般短暂的幸福?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人的一生,能够拥有一个像他一样的朋友,也就够了。
真的,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