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结束,他们之间的火花也跟着结束,这真是个奇怪的发展。
他们的感情眼看着就要迈入新一页,可很不幸地,每当他们总觉得事情有希望的时候,又会裹足不前,而且两个人都是如此。
辛海泽和金安琪都觉得很伤脑筋,尤其是辛海泽,开始觉得烦躁,气自己为什么无法好好把握机会,或者每一次机会都必须藉由外力帮他创造,自己反倒无能为力。
接二连三的挫折感,反应在他忽而明、忽而暗的脸色上,间接带给金安琪极大的压力。
“这是亚尔西爱胜利公司的新产品,尔宣计划明年引进,我先买一台回来给妳解闷。”
他只会不间断地送东西给金安琪,今天是一支钻石发夹,明天是一整排的书,这会儿搬了台橱柜型的无线电唱机回来。
“可是家里已经有留声机了。”她很感谢他的好意,但她实在厌倦了不停收礼物,心却越离越远的日子,到底要怎么做,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
“那台已经买很久了,该淘汰了。”辛海泽要搬运工人先将原来的留声机撤走,再将新的无线电唱机放到留声机原来的位置。
辛海泽走到无线电唱机前面,转动某个按钮,小提琴优美的琴音瞬间倾泄而出,环绕整座客厅。
“这台无线电唱机不像过去的旧型留声机,还得用手摇,只要将唱片放进去就可以了,而且还能自动换片。”辛海泽将七张十二寸唱片一一放进电唱机里,就看见它好似变魔术一样一张接一张换,恍若川剧里头的变脸,有趣极了。
“最重要的是,它还包含了无线电。”辛海泽又转动一次刚刚的按钮。“以后妳想收听电台播放的洋曲儿,只要直接打开这个按钮,再调整一下就可以了,非常方便。”
他设想得很周到,知道金安琪喜欢听交响乐或是钢琴奏鸣曲那些西洋音乐,特地帮她买了一台最新型的无线电唱机,让她好好听个够,省得一天到晚用手摇,或守着房里那台收讯不良的无线电,对彼此都是一种折磨。
“谢谢你,这台无线电唱机应该值不少钱吧?”又是胡桃木制,又能自动换片,应该很贵。
“还好,八百多元而已,妳应该很习惯这个价钱。”早期的留声机也不便宜,她娘家的客厅就摆了一台比这台还要豪华的留声机,折合当时的物价,恐怕还远超过这台无线电唱机。
“你明明知道我家的情形。”外表亮丽,实则空虚,金安琪整个身体僵住。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他暗暗诅咒一声,他一定是疯了,才说这种话刺激她。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事实。”她还记得,当她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们母女,那台留声机值多少钱的时候,她妈咪都快要昏倒了,足足够她付好几年的学费。
这些痛苦的往事,随着辛海泽残酷的言语,一一浮上心头,成了最不堪的回忆。
辛海泽尴尬地站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只是心头那股挫折感,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攻击她,他真是罪该万死。
“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他既开不了口说抱歉,只得以逃避当做结尾,况且他也真的只是为了安装无线电唱机才回家,还得回公司上班。
“嗯,你去忙吧!”金安琪勉强微笑,不让他的话击垮她,她已非昔日的金安琪,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
她越是表现出坚强,辛海泽越有罪恶感,逃离的脚步也就越急。
金安琪脸上的微笑,在辛海泽的背影消失后,瞬间垮了下来。
他们这种情形还要维持多久?
她不知道。
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门隔着,而且钥匙掌握在他手里,他若不肯转动手中的钥匙,谁也拿他没辙,谁也开启不了那道门。
金安琪重重地叹一口气,决定暂时先别想这么扰人的问题,先研究无线电唱机再说。
她其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女孩,只是自小的严格教育,将她的好奇心严密控制住,一旦周遭没人,她潜藏在内心的好奇心,便会一股脑儿地冲上来,催促她去探险。
现在显然就是一个探险的好时机。
金安琪走到无线电唱机前面,好奇地弯下腰东模模、西看看。现在市面上卖的一般还是留声机,无线电唱机仍在少数,尤其像这种可以自己自动换片的无线电唱机,更是绝无仅有,看来有个开洋行的朋友还真是好处多多,都可以用到新鲜货。
金安琪按照着辛海泽方才教她的操作方式,先转动无线电的收听钮,调整了一下频道,果然就听见优美的圆舞曲,成串地倾泄而出,而且音质非常好,都不会有杂音。
她接着又转动按钮,好奇它能接收到几家电台,不期然听见无线电里传来:“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幽幽,七魄幽幽,阎王教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并不留人到五更!”
重迭的字句,哀怨的唱腔,都说明那是申曲。金安琪立即停止转台,聚精会神的聆听。
是……是申曲呢!
她左顾右盼四处张望,就怕被人发现她在听申曲。
申曲是上海人普遍喜爱的地方戏曲,又称花鼓戏,好多电台成天播申曲,但她父亲从来不许她听,说是内容太粗俗、太暧昧,不适合她这种名门千金,怕她会学坏,但他哪里知道,她早就已经学坏了。
罢刚那首鬼影幢幢的曲子播完,紧接着播放的是相当受欢迎的曲子:“庵堂相会”。
这个故事就比刚才那首曲子来得浪漫多了,是在讲一个豪门千金爱上寄住在庙里面的穷书生的爱情故事,而且这位豪门千金恰巧叫金秀英,跟她同姓,因此她特别感同身受,总容易为她抱不平。
她听得入迷,根本没听见车子熄火的声音,直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才急急忙忙地转台。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满头大汗地调整手中的旋转钮,越急越调整不好。
“我、我真的很抱歉。”她原本是想调整回原来的音乐电台,结果又调到另一个申曲台去,这会儿播放的曲子内容可比“庵堂相会”的内容刺激千倍,是一首描写男女偷情的露骨曲子,害她满脸通红。
辛海泽走过去将无线电关掉。他因为忘了带文件回头拿,没想到就看见这么有趣的画面,若不是巧合,还真碰不到呢!
“没想到妳也会听这种曲子。”他挑高眉看着一脸尴尬的金安琪,后者的脸红得像关公,头几乎垂到地上。
“我……”惨了,居然被现场抓到她在听申曲,他一定认为她不是淑女……
“我也喜欢听申曲,尤其是“庵堂相会”。”他出人意表的说出这句话,金安琪惊讶的张大嘴巴。
“啊?”他说什么?他也喜欢听“庵堂相会”……
“或许我们之间的差距,没有我想象中来得大。”他想通了!他之所以老是裹足不前,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是高攀,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喜欢的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
她喜欢交响乐,喜欢看歌剧,喜欢闲来无事写写诗,朗诵一些英文诗句,这些都不是他习惯的生活方式,因此他觉得焦虑。
他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脚步,怕自己会因为一个细节没照顾好让她失面子,也因此他下意识不愿带她出席公众场跋,不是因为怕她丢他的脸,而是正好相反,怕自己不小心,丢了她的脸。
可现在!
他终于知道,原来他们是可以没有距离的。只要打开心胸,不被成见遮蔽住眼睛,他还是可以深入她的内心世界,探索更多的可能,这一切都可以从一首最通俗不过的申曲开始!
“海泽──”
“我去上班了。”
这全新的体会,让他绽放出会心的一笑,也让生活有了新改变。
“好……好,bye-bye。”她看着他拿起文件,朝门口走去,英挺的背影没变,但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一如她的心情。
我也喜欢听申曲,尤其是“庵堂相会”。
原来,他也喜欢听“庵堂相会”啊!
金安琪忍不住雀跃。
那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听“绣荷包”?
那也不错。
******bbscn***
“白糖莲心粥”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味道不十分浓烈,金安琪却闻到了。
但见她拉起洋装的裙襬,“咻”一声冲到厨房,差点没把姆妈吓死。
“颜妈,妳在煮粥啊?”金安琪极感兴趣地看着姆妈用力搅拌锅里面的粥,虽然只是加白糖和莲心,就够好吃的了。
“妳喜欢喝莲心粥?”姆妈打趣地看着金安琪,她一脸馋相。
“都快流口水了。”她最喜欢吃白糖莲心粥,味道淡淡的,却十分爽口,是非常适合夏天食用的粥品。
“妳还真是贪吃哪!”姆妈相当惊讶金安琪的反应,她很少这么直接的,总是非常婉转客气,不是不好,就是太生疏,给人一种距离感。
“真不好意思……”金安琪低头忏悔,姆妈却摇头。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什么话,本来就该直接说出来。如果一味放在心上,只有妳自己知道,可是会错过很多好事,那多可惜?”
姆妈不晓得是在感叹,还是话中有话,总之金安琪直觉地想到姆妈是在说她和辛海泽,他们都是那种很会隐藏心事的人。
“就像妳喜欢喝莲心粥,喜欢喝,是一件很好的事,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就得了吗?干嘛考虑这么多?”
姆妈确实是在指他们,只是不好明讲,干脆用白糖莲心粥代替,也算是老人家的智慧。
“香喷喷的粥谁都爱喝,若是考虑太多,粥就冷掉了。”说到这里,姆妈还特地搅拌了一下锅子里头的粥,强调热度的重要。
金安琪考虑自己该不该听从姆妈的话,鼓起勇气向辛海泽表白。但万一他拒绝她又该怎么办?她这张脸要往哪里摆?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尊,如果连自尊都失去,她要怎么活在世界上?还是不要向他表白好了,但是姆妈又说粥要趁热喝,这可怎么办才好……
“妳们在干什么?”
正当她在要与不要的关口上徘徊的时候,辛海泽突然出现的身影,把她和姆妈都吓了一大跳,两个女人忙着抚胸口压惊。
“我们、我们──颜妈在煮粥,我在旁边看。”她才不好意思告诉辛海泽,她正在想该不该向他表白,太丢脸了,她说不出口。
“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厨房就在客厅后面,就算中间隔着一间饭厅,也理当听得见,但今天连一点声嫌诩没有。
“几分钟前。”他盯着金安琪,她的脸好红。“我一进门就喊妳们了,但没人回答,我还在想妳们是不是到院子里头去喝午茶去了,结果全在这儿。”
想必他刚才回来的时候,姆妈正好在传授她“喝粥趁热”的道理,难怪她们没听见。
“颜妈煮了一锅莲心粥,你要不要尝尝看?”实在被盯得不好意思了,金安琪连忙转移话题。
“好啊!”他也满干脆的。“夏天喝粥,有益脾胃,给我一碗好了。”
姆妈于是赶紧盛了一碗莲心粥给辛海泽,再盛一碗给金安琪,自己最后也喝了一碗。
金安琪吃得津津有味,眼尖的辛海泽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吃完粥后放下碗和汤匙说:“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而不是“吃饱”了,姆妈和金安琪对看,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口误吧!
棒天,雨下得很大。
倾盆的大雨哗啦啦地倒进大上海,就看见街上忘了带伞的人忙着躲雨,有带伞的人一样被淋得一身,每个人都难逃风雨的伺候。
“我回来了。”辛海泽淋了一身湿,一边进门还一边滴水,姆妈见状都叫起来。
“哎呀,老爷!你是不是忘了带伞,怎么淋得浑身湿透?”姆妈说着说着,就要冲进浴室拿干毛巾,却遭辛海泽阻止。
“妳先把这个拿去热一下,我直接上楼洗澡。”辛海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反倒比较担心手上的布包,要姆妈无论如何都先将它处理好。
“什么东西先热一下?”姆妈一头雾水地打开布包,是一个小兵子,里头装着曾经热腾腾,但是现在已经冷掉的白糖莲心粥。
“是李大婶的白糖莲心粥哪,老爷真有心!”姆妈对一旁好奇观看的金安琪喊道,金安琪惊讶地瞪大眼睛。
“李大婶?”她差点说不出话。
“就是李大婶。”姆妈用力点头。“别看她的摊子小小的,可永远有人排队等着买她特制的白糖莲心粥,老爷一定是在大雨中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这锅粥,真难为他了。”
原来他昨天那句“知道了”,是说给金安琪听的,当时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买到李大婶特制的白糖莲心粥,因为她爱喝。
“太太,老爷对妳可真好,妳说是不是?”姆妈暗示她应该有些动作,别辜负了辛海泽的好意,金安琪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脸都红起来。
“我、我要怎么做?”才算不辜负他的好意……
“喝粥就要趁热,这个道理妳还不懂吗?快去!”姆妈实在看不过去了,两手硬是将金安琪推上楼梯,最少也得道谢嘛!
金安琪半推半就地来到辛海泽的房门口,手抚着胸口,感觉心就要跳出来。
“喝粥就要趁热。”她用姆妈这句至理名言,鼓励一下自己,抬起手敲门。
叩叩叩!
辛海泽已经冲完澡,正在擦头发,不期然听见敲门声,以为是姆妈,结果是金安琪。
“我是来说谢谢的。”她的脸红得像苹果。“谢谢你特地为了我去买白糖莲心粥,还被雨打湿……”
她显得很困窘,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对辛海泽来说,这已经够了,至少她主动找他,仔细想想,这还是她第一次敲他的门呢!
“我接受妳的道谢,还有呢?”他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跟她开玩笑,谁知道──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辛海泽面前,踮起脚尖亲他的面颊,辛海泽当场愣住。
“喝粥就要趁热。”她喃喃自语,好高兴姆妈教给她这个道理。
“安琪!”等他回神,金安琪已经一溜烟不见,只留下她轻似鸿毛的亲吻。
******bbscn***
“又输了!”
暗尔宣重重甩了一下球杆,哭丧着宣告他不知道第百几次的输球,蓝慕唐潇洒地拍拍他的肩,遗憾地说他从来没赢过,要他节哀。
一伙人打打闹闹,在弹子房待了一下午,大家都看出辛海泽的心情不错,嘴上时常带着笑意,和过去的忧郁王子形象相差岂止千万里,简直判若两人。
于是,蓝慕唐提出要去他家吃饭的要求,这算是惯例,韦皓天和傅尔宣也曾作东,请大伙儿到家里吃饭。
他们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来是增添热闹气氛,二来是加强家庭彼此间的联系。他们可不想象外头的男人,一结婚就忘了朋友贵姓,五龙的称号和情谊,对他们五个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那代表一种不容挑战的团结。
“怎么样,可以吧?我们也想进一步认识嫂子。”蓝慕唐知道辛海泽最注重家庭气氛,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内心其实很渴望和金安琪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他们的造访,刚好可以创造出家庭的气氛,对他们夫妻也是有帮助的。
“没问题。”辛海泽代金安琪点头,对两人最近的相处很有信心,也希望能藉由好友们的造访更进一步。
“太好了!”
大家约好星期六晚上到辛海泽家里用餐,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金安琪,要她提早准备时,她整个人都呆了。
“他们要来家里吃饭?”
“嗯,只有他们四个人而已,蔓荻和依依都有事不能来,妳不必准备得太丰盛,几样菜就可以了。”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是来看她,帮助她融入他们的圈子,餐点只是其次。
“……我知道了,我会及早准备。”金安琪显得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招待客人来家里吃饭,有好多事需要准备。
“不必准备太多,够吃就好。”他不知道她在紧张什么,他所有的朋友她都见过,她和依依还是好朋友,没有理由这么着急。
她当然着急。
撇开第一次宴客不讲,她虽然见过其他四龙,但也都只是微笑点头,根本不算真正认识,更何况他们都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万一她要是搞砸了,那该怎么办,岂不是丢了他的脸?
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硬着头皮,筹备这次餐会。
虽然辛海泽一再强调这是个小型的聚会,她还是希望凡事能尽善尽美,因此她整整忙了六天,从星期一忙到星期六,从餐巾的搭配忙到餐后的洋酒,没有一件事不是一再推敲,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时光飞逝,很快就来到星期六。
金安琪极为尽责地招待四龙,表面上看起来很合宜,态度却十分僵硬拘谨,连最会讲笑话的蓝慕唐,都没有办法让她放松。
“我去帮你们准备餐后酒,你们慢聊,我先失陪了。”
最糟的是,她明显躲着他们。
用餐期间她就已经坐立难安,等正式聚餐一结束,她立刻起身借口张罗他们的餐后酒,跑到厨房。此举让辛海泽觉得很尴尬,原本还算愉快的脸色迅速崩坏,蓝慕唐只得快点出面打圆场。
“也许嫂子只是不习惯,过一阵子就好了。”
“依依刚开始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吃完了饭就往外跑。”更惨……
“那是因为有维钧在场的关系,一旦少了维钧,她就跟我们嘻嘻哈哈。”沟通完全没有困难。
“依依怕维钧,难道安琪也怕维钧?她只是不习惯。”
“我们也有错,突然间就登门拜访,她一定觉得很困扰。”
“是啊!”
大家卯起来帮金安琪辩解,只见辛海泽的脸色越来越沈,心情越来越不好。
情况已经够艰难了,金安琪竟在送完了餐后酒以后,便闪到另外一间起居室,一个人待在那里。
辟了!
四龙们抱着发疼的头,再也想不出任何掩护金安琪的理由。
“呃,海泽……”
“不必说了,我都了解。”辛海泽冷着一张脸,为金安琪今晚的表现下定论。
四龙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如此,他们完全是一番好意。
谁也想不到,原本和乐的气氛会因为一场简单的餐会破坏殆尽,真是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