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够慢的!
五根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方向盘,薛恭谦的表情写满了烦躁,恨不得阻碍他前进的因素快点消失。
他看著逐渐变少的数字,顿时觉得时间以秒计算是罪恶的,应该以光速计算才对。
五、四、三、二、一
懊不容易等到红灯切换成绿灯,薛恭谦第一时间踩下油门冲出车阵,其开车兇狠程度,一点都不输给他的好兄弟巫梓雍。
不,应该说他比他还要兇狠。至少巫梓雍有耐心,但他的耐心仅止于分秒不差。
薛恭谦无论做什麼事都喜欢设定目标和时间,该花多少时间做什麼事,都算得一清二楚。难怪冉唯尊老是喜欢消遣他是“薛恭谦度量衡标準局”,有一套比官方还严苛的标準,任何人都受不了。
对于好友的揶揄,薛恭谦不但不介意,反而还很骄傲。毕竟有资格私下开设度量衡标準局的人不多,况且他的计算方式比官方还要精确,效率来得更好。
薛恭谦预定在下午三点鐘进到上游厂商的公司,他瞄了仪錶板旁边的电子鐘一眼,发现他竟然提早了半个鐘头,于是紧急将车子停入路旁的停车格内,熄火下车。
他这人有个坏习惯,要说是怪也可以,那就是他不喜欢提早到,当然也不能迟到,他喜欢準时到。
他抬头望了人行道上的白色招牌一眼,再瞄手腕上的錶,决定还有一点时间,应该足够喝一杯咖啡。
薛恭谦每天最少一杯咖啡,多则五、六杯。咖啡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无法严格控管的习惯,也是他的弱点。
他预计花十分鐘的时间喝完这杯咖啡,再花十分鐘的时间抵达对方的公司,最后的十分鐘则是保留给停车和来宾登记。
总而言之,当他和厂商握手那一刻,一定要是三点整无误,这是他一贯的坚持。
“欢迎光临!”
惫有另一个坚持就是一定要喝咖啡,今天一整天他都没喝到咖啡,体内的咖啡因子早已蠢蠢欲动。
“先生,请问您有几位?”
不巧他选中的咖啡店,正是传统咖啡店。如果是星巴客或是西雅图,十分鐘内煮好一杯咖啡不成问题,但若是注重味道的传统咖啡店,则是有些困难,不过他才不管那些。
“只有一位。”他一面走向座位,一面低头看錶,害女服务生也跟著紧张。
“这是menu,请你先看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女服务生匆匆忙忙去端水来,放下后立正站好,抬头挺胸等薛恭谦点咖啡。
在薛恭谦忙著翻menu的时候,女服务生也没閒著,一双眼睛往下飘呀飘地偷窥他,发现他长得好正,可惜表情严肃,感觉像在面对教官。
“请问你决定好要点什麼咖啡了吗?”女服务生紧张地问薛恭谦。
“决定好了。”薛恭谦指著menu上的某张图片。“我要这种咖啡,五分鐘之内煮好端给我。”
“五分鐘?”女服务生闻言瞪大眼睛。“可是先生,这种咖啡五分鐘之内不可能煮得出来,你要不要考虑换其他咖啡……”
“不,我就要这种咖啡。”他非常坚持。
“可是……”
“小姐,妳已经花掉了二十秒跟我争辩,这二十秒可以做很多事。”薛恭谦不悦地将menu递还给女服务生,就是不肯更改决定。
既不能得罪客人,对方又不听解释,女服务生只能硬著头皮把单子送进吧檯,等待必然的挨骂。
“小蓉,客人要求五分鐘之内做出来。”外场女服务生怕薛恭谦,更怕负责吧檯的高典蓉,她的固执跟薛恭谦不分上下。
“五分鐘?”高典蓉果然皱起眉头,表情极端不悦。“我不可能在五分鐘之内煮好咖啡,光磨豆子的时间都不够。”
“我知道。”外场女服务生翻白眼。“但是客人既然这麼要求,妳就随便煮嘛!总比挨骂好……”
“随便煮?”这三个字无疑是犯了高典蓉的大忌。“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个性,我不可能因為客人的无理要求,就胡乱交差。”
她对于工作可是很认真的,就算不是自己的店,工作态度一样不打折,不会因為不当老闆就打混。
“没有人要妳胡乱交差。”外场服务生急得满头大汗。“但是这位客人真的很不好应付,拜託妳不要為难我……”说来倒楣,遇到难搞的客人已经够可怜了,同事接著上演“永不妥协”,她是招谁惹谁?真想不干了……
“我拒绝端出一杯品质差劲的咖啡给客人,妳去请那位客人换点别种咖啡,也许我还可以试著煮煮看。”想要速战速决,就不该到他们的店,对方的要求简直是强人所难。
“我说过了,可是他坚持要喝这种咖啡。”妈妈咪呀,小蓉怎麼这麼固执?谁来拿根棍子把她打昏?
“那我也没有办法。”她不煮就是不煮,任谁都拿她没辙。
外场女服务生嘆口气,又回头去找薛恭谦,一样挨骂。
“我说过,我就要那种咖啡。”薛恭谦的固执也是有名的,一听到女服务生居然敢再次开口要他改咖啡,火气都冲上来。
“可是……”女服务生真的很委屈,她出来也挨骂,进去也挨骂,标準的左右不是人。
“是谁这麼大胆,一定要我换咖啡的?”薛恭谦的气势惊人,女服务生还没开口诉说她的难处,他就忙著找元兇,女服务生立刻指认。
“是她!”女服务生指向吧檯内的高典蓉,唯恐成為代罪羔羊。“就是她要你换咖啡的!”
外场女服务生够无情,出卖同事不说,还将所有责任都推给高典蓉,自己闪到一边凉快去。
薛恭谦就算不是天之骄子,但也相差不远,凭他的家世背景,向来只有他指使人的分,何时轮到别人来指使他?况且对方只是一位小小的咖啡店员!
只见他沉著脸,起身走向吧檯,光从他走路的姿态,就可以感受到他不凡的气势。
斑典蓉忙著处理其他客人点的饮料,压根儿没发现他正朝她走过来,直到他庞大的身体形成一道影子挡住她的视线,她才惊觉大军压境。
“有事吗,先生?”她临危不乱的功夫一把罩,脸上没有一丝惊慌,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仍旧专心一志地準备其他客人的饮料。
“是妳要我换咖啡的?”她不亢不卑的态度让他生气,一个理亏的人不该这麼高傲,应该更谦卑才对。
“原来你就是那位不讲理的客人。”高典蓉恍然大悟,但双手还是没有停止忙碌。
“我不讲理?”薛恭谦闻言瞇眼,这个女店员太令人生气了,她到底有没有自觉自己正在工作?
“要我在五分鐘之内煮完咖啡,就是不讲理,抱歉我做不到。”她显然不把他的愤怒当一回事,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这可惹恼了薛恭谦。
“我在别家店喝过相同咖啡,他们在五分鐘之内就把咖啡端上桌,一点问题也没有。”
言下之意就是她的能力不足,这下换高典蓉火大。
“那是因為他们太随便了。”她不屑為伍。“一个真正懂得煮咖啡的人,绝不会答应如此无理的要求,一定会把事情做到完美。”
完美?
这个字眼听在薛恭谦的耳裡格外讽刺,他怕她连这两个字该怎麼写都不知道。
“好啊,完美小姐。”他特别在最后四个字加重音。“那麼,请妳告诉我,让客户满意难道不是﹃完美﹄的一环?妳的理论也太奇怪了。”完全不合逻辑。
“对我而言,完美就是做好手边的工作,现在我的工作是负责煮咖啡,我就只管煮好咖啡。”其餘的她一概不管。
“是吗?”薛恭谦冷笑。“妳对完美的标準可真宽鬆,令我大开眼界。”
“哪儿的话。”她存心跟他卯上了。“我只是不愿意和不讲理的客人妥协,平时我的标準可是很严。”她都还没有真正充分发挥她的坚持,等她完全爆发,那才够看。
“我无法忍受这种服务态度,去叫妳们的店长出来。”够了,他的忍耐力已到达极限,该是好好教训她一下的时候。
“这位先生……”先前勇于当报马仔的外场女服务生,这时才发现大事不妙,居然闹到要叫店长,这下可怎麼办才好……
“没关係,Judy,妳去请店长过来。”有理走遍天下,她不相信店长会不辨是非。
外场女服务生暗暗哀号一声,一脸沮丧地去叫店长。她不明白高典蓉為什麼每次都要把事情闹大,偶尔妥协一次又不会死,干嘛那麼坚持……
店长显然也和外场女服务生有同样想法,一听到高典蓉又惹事,冲出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跟薛恭谦陪不是,希望事态别再扩大。
“我不知道贵店是怎麼训练员工的?竟然敢要求我换咖啡。”儘管店长已经在第一时间道歉,薛恭谦仍餘怒未消,箭头直指向高典蓉。
“明明就是你不对,还好意思指责别人?”高典蓉也是小辣椒一颗,当场就反呛回去。“你点的咖啡,根本不可能在五分鐘之内煮好,跟你解释又不肯听,根本就是故意刁难。”
“小蓉!”情况已经够难收拾了,她还插嘴,是想叫她直接跳楼吗?
店长在心中哀号。
“妳的态度像是解释吗?比较像是吵架吧!”薛恭谦冷笑。
“你的态度才恶劣,完全不讲理。”她拒绝遭受污衊,特别他又是个讨厌鬼,想都别想。
“小蓉,别说了。”店长简直快哭出来,她怎麼一点都不懂得妥协的艺术……
“她的态度妳都看见了,我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偏偏薛恭谦也是同样得理不饶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高典蓉更加生气。
“是我们员工的训练不足,真的很对不起。”店长抢在高典蓉开口说话前再一次鞠躬道歉,省得她又火上加油。“这样子好了,如果您不愿意换点别种咖啡,我们改送您咖啡豆,架上任何一种咖啡豆,您都可以自由挑选,本店免费赠送。”
店长显然打算息事寧人,薛恭谦虽然对结果不甚满意,但勉强能同意店长的处理方式,她至少做到一个管理者应有的本分,值得嘉奖。
“这根本是敲竹槓!”高典蓉一点都不能认同上司的做法,认為她為虎作倀,坚持要站在是非公义这边。
“小蓉,拜託妳别再说了!”店长差点没拿头去撞墙壁,眼看著事情就快要解决,她又来搅局。
“贵店员工的素质真令人大眼开界。”明明可以圆满解决的事,非要闹得满城风雨,到底是什麼心态?
“对不起,先生,真的很对不起。”可怜的店长只能狂陪不是,心中升起无力回天的沧桑感。
斑典蓉并无意将事情闹大,只是觉得不应该姑息,毕竟若是人人都可以依靠恶势力予取予求,那这世界还有什麼希望?当然得坚持到底。
“小蓉……”店长碰碰高典蓉的手臂,暗示她也一起道歉,但她就是不肯。
她不会道歉,但也不会让店长难做人。
“我知道了。”要她道歉免谈,但她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上司。“店长妳别担心,我会辞职以示负责。”
斑典蓉补偿的方式惊逃诏地,别人都是私底下偷偷道歉,她是当面丢辞呈,丢得店长和薛恭谦同时目瞪口呆。
她怎麼这麼冲动……
“怎麼样,这下我够有诚意了吧?”高典蓉解开身上的围裙放在吧檯上,瞪了薛恭谦一眼后走进办公室拿包包,店长如梦初醒赶去留人,不过已经来不及了,高典蓉辞意已决。
“妳……”薛恭谦无法相信她居然从头到尾都一样傲慢,气得吹鬍子瞪眼。
“容我提醒你,没耐性先生,你已经花了十分鐘的时间跟我吵架,刚好足够你喝两杯咖啡。”她临别秋波才是真的厉害,薛恭谦惊愕地发现到,他竟然為了一杯咖啡,耽误和厂商的约会,这下非迟到不可。
“哼!”高典蓉才不管他哩!揹起包包,扬高下巴,像个骄傲的战士当著他的面走出咖啡店,和他比谁比较跩。
“对不起,先生,真的很抱歉!”店长仍是打躬作揖,就怕薛恭谦越想越火大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换成老闆出面,她的饭碗跟著不保。
薛恭谦压根儿没空理会店长,一双冒火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盯著高典蓉远去的背影,心想她真是有够呛的。
竟然能够毫不在乎地当面辞去工作……这种员工,谁僱用,谁倒楣!
她太冲动了。
必到租屋,高典蓉第一件做的事就是面壁思过,后悔自己為什麼管不住脾气,和薛恭谦槓上?
她将包包丢在餐桌上,深深嘆一口气。自从他们举家搬到市区,已经过了三个月,她也一共换了三份工作,每份工作都没有做满一个月。
她不否认,她得了社会适应不良症,没有办法这麼快融入社会。过去几年形同监禁的日子将她关在老旧社区,她每天醒来看见的是那些左右邻居,打烊之后还是只能跟左右邻居交谈,加上她又必须照顾生病的母亲,对于拓展她的社交生活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间接导致她现在的困境。
她拉开餐椅,疲倦地趴在桌上,想藉著这单薄的依靠得到短暂的喘息。
台北居,大不易。
同样的租金,过去在偏远的旧社区可以租到两层楼,换到市区只能租到三房一厅,而且其中一个房间原本还是客厅改建的。
生活的压力,让高典蓉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人生就是这样,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
“小蓉,是妳回来了吗?”
彬许是她不小心製造出来的声响,打扰到她母亲睡觉,高典蓉才趴下来休息不到几秒鐘,便听到母亲疑惑的声音从房间传来。
她连忙抬头用手拍了双颊几下,命令自己振作。
“是的,妈,我回来了!”她推开椅子站起来,随便一个转身便能碰到她母亲房间的门把,可见这房子有多小。
“妈,妳还没睡呀?”她推开门尽可能保持笑容,不让母亲察觉出异状。若是让她母亲知道她工作又没做了,肯定会很难过,
“我整逃诩在睡觉。”高妈妈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一面抱怨,对自己满是病痛的身体毫无办法。
“我来。”见她母亲想起身,高典蓉连忙趋前帮忙调整枕头。
斑妈妈拍拍女儿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难以吐露,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突然病倒,小蓉也不必那麼辛苦。
“妳今天好早下班。”高妈妈瞄了床头的闹鐘一眼,才三点半她就到家了。
“店长让我早一点下班照顾妳。”无法对母亲说实话,高典蓉只得说谎,儘管她并不愿意。
“妳的店长人真好。”高妈妈全然不察异状,单纯以為女儿碰见一位好上司,很為她高兴。
“是啊,她人真好。”高典蓉苦涩地笑一笑,把所有委屈全吞进肚子裡。
“要是我们能继续开店那就好了,妳就不必这麼辛苦。”公司住家两头跑,还得留心行的安全。
“不要再说了,妈。”她知道她想说什麼。“我们开了十几年的店,老实说也够了,换跑道為别人工作其实也不错,不一定非要自己开店不可。”况且现在景气低迷,各行各业都很辛苦,老闆也不好当。
“话是不错。”高妈妈嘆气。“但我就是捨不得那些老邻居……”
她捨不得的恐怕不只是那些相处了十几年的邻居,还有无数的甜蜜回忆,她真的很爱那些曾经年轻的孩子。
“别难过了,妈。”高典蓉安慰母亲。“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搬回去,到时候妳又可以和那些老邻居见面。”
“但愿如此。”高妈妈也知道这愿望能实现的机会微乎其微,不禁重重嘆气。
母亲失望的表情让高典蓉欲言又止,她很想再说什麼话安慰老人家却说不出口,一旦搬离原址,恐怕就真的再也搬不回去。
“典文呢?”她换个话题。“他今天不是只上半天课,应该要留在家裡照顾妳才对,怎麼没看见他的人?”
“他哪有妳这麼懂事。”说到儿子,高妈妈就摇头。“他放学回来以后,放下书包就跑了,我也不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他也不肯告诉我,我真怕他有一天会闯祸。”
儿子正值叛逆期,他们是单亲家庭,自己又在生病,就算想管也力不从心,一切重担只能交给比较懂事的女儿,也就是高典蓉。
斑典蓉不想告诉母亲,她弟弟早就闯祸了,每次一闯祸,都是由她出面收拾残局,搞得现在她只要一接到他导师打来的电话就心惊胆跳,害怕她弟弟又在外头跟人打架或是做出更离谱的事来,这些她都隐瞒母亲不让她知道,就怕她老人家伤心。
“妈,我看妳再睡一会儿吧!妳看起来很疲倦,还是多休息。”高典蓉不想再谈弟弟的事,一方面厌倦,一方面怕被她母亲看出破绽,乾脆引开高妈妈的注意力。
“被妳这麼一说,倒真的觉得累了,再多睡一下也好。”高妈妈的体力本来就不好,想到儿子力气消失得更快,直想快点进入梦境逃避现实。
“嗯,妳快点睡觉。”高典蓉协助她母亲躺好,坐在床边直到她入睡,然后帮她把头髮拨到耳后,安静打量母亲安详的面容。
据说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她一直很遗憾自己没能遗传到她清丽的容顏,虽然许多人说她长得很像她母亲,甚至比她母亲多了一些个性美,但她知道那些只是安慰的话,她比不上她母亲月兑俗的美。
只是再美的仙子一旦坠入凡尘,都会被现实折磨到变成凡人,她母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斑典蓉真的很心疼母亲,年轻时被生活折磨,年老时被病痛折磨,人生的挑战看似没完没了。
突然间,她母亲露出一个笑容,高典蓉猜想她大概又梦见了那段最令她怀念的岁月,那些在早餐店忙出忙进的生活。
“安心睡吧,妈,一切都有我。”她為母亲盖好被子,悄悄离开房间,让母亲沉入遥远的梦境,并祈祷她永远不要醒来。
毕竟现实太残酷,能逃避儘量逃避,至于逃避不了的人比如她,只能勇敢面对,她不希望母亲跟她过著一样的生活。
她要母亲把所有责任都交给她,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什麼时候会倒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老天爷怎麼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