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并不缺钱。”他说,在他误解那份凝重神色的时候。
她看着他,神色困惑,好似没弄懂他的诉求。
“只要签下文件,夏商集团至少三分之一的产业全都归你。”他进一步道。
“不了,谢谢。”不用细想,她一口回绝,清楚又冷静的回应道:“也许在你的世界里,没钱是万万不能,但在我的世界里,有着比金钱更需要守护的对象,为了她,请你不要再提遗嘱的事了。”
事后回想,项幽凌猜测,他应该是严重误会了什么。
但是在那当下,他看她神情凝重,第一个反应是真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大抵是有急用,但偏偏又因为特定因素得端起自尊心来拒绝这笔天外飞来的遗产……
“要不……来帮我工作吧。”这话说出口的当下,项幽凌没被自己给噎死,他都觉得奇怪。
扁光是她意外的表情,他也知道这提议很诡异,但话都说出口了,要收回也很怪,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
“前两年,集团挪了笔资金在台湾设立一间投顾公司,近期我们打算进行业务整合,把台湾这边当作亚太区的总据点,我这趟来除了处理遗产的事,主要也是为了这件事,我的临时办公室正需要用人,若你有兴趣,可以来我这儿打工。”
说是这么说的,但他其实并不抱任何希望。
毕竟她完全拒绝接受遗产的态度,好似巴不得跟夏商集团最好没干系,又怎可能自投罗网来为他工作?
“好。”她说,就在他打算放弃,一句“当我没提”还含在嘴里的时候。
项幽凌也曾怀疑,这会不会是听错了?
但他确实是听见她说了……
懊?
她竟然说好?
说到底,项幽凌还是没模清楼寄双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为她对他所代表的夏商集团其实是避之唯恐不及,对这个明明就是没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莫名其妙的提议,绝对是断然拒绝的分,就像那笔巨大遗产那样。
可她却答应了打工的提议?
项幽凌真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才会冒出那提议,更觉得她是被鬼遮眼了,才会失常应允这提议。
结果……
在历经三个礼拜的消化,亲眼见证她办事能力之后,对于当初那鬼使神差的提议,一反最初失心疯论,项幽凌只觉得自己真是神,竟可以在无意中布下这么完美的一个局。
进可攻,退可守,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是见面三分情。
这会儿大家一起工作,就算不到朝夕相处的地步,倒也是时时都会见面,加上他还有一个顶头上司的身分,她没立场恶脸相向,大家友好相处,还怕模不清她的个性跟想法?
知己知彼。
等掌握到她的想法之后,找机会再跟她商议遗嘱之事,或是慢慢修正她对这笔遗产的排斥感,想来也就不是那么难的事,只要日子长些,她继承那笔遗产绝对是指日可待。
就算目前还停留在打探了解期,因为深怕打草惊蛇而得先按兵不动,可这段时间内,她优异的工作能力也是让人深厌意外的美好收获。
那是继答应为他工作之后,第二件让项幽凌大戚意外的事。
整合这件事,并不是电影情节那般,穿得光鲜亮丽到企业部门走走晃晃、在言不及义的会议上露个面就好的工作,更何况他这趟来,不止是扩大台湾本部、打造亚太据点,其实也还肩负着营运考核的工作。
所以数据!数据!数据!
大量的数据及看不完的文件等着他一一核对评估,那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力,就算他这趟来,还特地带上吴良这个好帮手以及三个自己的工作团队,可基本上,这仍是一件枯燥又烦心的工作。
在楼寄双正式就职之前他其实想像过,以她不是太活泼的个性来看,就算帮不了什么大忙,至少她不轻浮,摆在办公室里应该不至于让人觉得碍事、碍眼,感到讨厌。
但哪里晓得,她的优点可不只是比同龄女孩安静少言而已。
由于太像小老太婆了,这女孩子较之同龄的女性生物,非常明显缺乏了一种女人天性般的八卦好奇心,对于旁门左道求富贵的手法也完全绝缘。
那非常的难得!
她从不多嘴过问他人的是非,或是抱着攀龙附凤的心,积极想认识高层主管,也不曾打探有什么门路;坊间的百百款基金里,是不是有哪支明牌可买。
她就是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做着交代给她的工作。
不管是影印资料、跑腿打杂泡咖啡之类的庶务性工作,还是自上周开始,从整理简单的文件到请她核对些许文件的数字,她所表现的心情、态度都是一样的。
这种安于工作、不忮不求的稳定性,让项幽凌颇为欣赏,更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她的耐心跟对数字的敏感度。
他的两个会计师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擅于夸人的人,却已经不止一次跟他表示,对这楼小妞的细心感到赞许,因为她不止一次从漫漫单据中,找出造成数字出现细微差异的问题点。
都是些小堡作,但也就因为只是找单据这种小堡作,那绝对需要无比的耐性与细心,才能一一核对单据,从中找出造成差异的那一张,显示出她的稳定性与对数字的敏感度都极高,是个可造之材。
多厉害的一个局,是不?
找她来上班,不但可观察她的心性,好设法执行遗嘱上的财产赠与,他还意外捞到一个好助手,简直是一举数得。
他很满意当初找她来打工的提议,从他授意底下人倾囊相授,自己也找机会尽量教她,就能看出他的满意。
但她呢?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答应来打工?
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里面的寄生虫旁边的小喽罗——楼寄双的人生愿望。
败没志气,她自己也知道。
但又如何?
她从来就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她跟女乃女乃能平安度日,而,拜澳客的泼水事件所赐,只是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要是单靠出卖劳力的体力工作不适合她的话,那就是要走文的、往办公室的白领职场发展了。
那样的话,学历就变成首要必备的应征要件,却没想到,她还在思量这件事,在衡量该怎么取得求职必备的文凭之前,项幽凌竟跟她提起打工的提议?
对她而言,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要知道,她可是立志成为一个“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里面的寄生虫旁边的小喽罗”。
而那当下,跟她提议起打工可能性的项幽凌,活生生的不就是一个“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里面的寄生虫”吗?
她并不觉得失礼。
夏商集团,搞成这么大体系的跨国集团,要说是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这比喻其实也不算太过分,是吧?
而他,项幽凌先生,位于集团高位,说他是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里面的寄生虫,这也很合理的,是不?
苞着他这个寄生虫工作,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罗,那不就是她的最终梦想吗?
就算只是打工性质,可以提前见识办公室职场生态,先行体验寄生虫身边小喽罗的生态,有什么不好?
不要说办公室的人、包含项幽凌都很积极的在指导她怎么做事,让她获益良多,单单是在项幽凌身边工作,这样的经历日后写在求职信上,就已经可以让她的求职信大加分,大大的加分。
就现实层面而论,能跟着他工作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作梦都会笑,说起来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好吧,是有一点麻烦。
真要认真计较,是有那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要提防项幽凌再提起认祖归宗跟继承遗产的事。
虽然对于这件事,她可以说是丑话说在前头,在正式上工前就跟项幽凌说过,不要以为她来打工,就会接受继承遗产跟认祖归宗,他能答应不再提这些事,那她就愿意去打工。
当下他表示尊重,强调绝不勉强她,但楼寄双知道他大概是打着长期抗战的主意,以为时间能软化她的态度。
无妨。
他要这么认定,就让他去吧,反正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庞大国家机器中的腐败教育制度下的贪婪副产品里面的寄生虫旁边的小喽罗!
她安静的朝这目标迈进就是。
即便随着时日过去,因为工作关系而习惯彼此的存在,也因为他引导她学习的方式与宽容,让他的存在慢慢不仅只是上司,还夹杂了些许亦师亦友意味,她也不改初哀。
道理很简单,他可以不再是陌生人,甚至进一步有可能成为朋友,但那改变不了什么……
“噗噜噗噜,噗噜噗噜……”
极其诡异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内响起,两名会计师停止核对手上的帐目,有志一同的朝声源看去……
端着茶水进来、正要一一送上的楼寄双一脸尴尬,怎么也没想到随身携带的行动电话竟然在这种时间响起?
她不能坐视不理,因为这铃声显示来自家里,若不是出什么事,女乃女乃不太可能会打电话影响她工作……心急如焚,楼寄双加快速度将茶水为两人送上之后,赶紧退到最角落去接电话。
“喂,女乃女乃,我双双,有什么事?”压着声量,楼寄双急问。
一旁的两个大男人似乎对她有电话这件事感到新奇,毕竟这打工小妹一直就走低调路线,低调到他们对她拥有行动电话这事都感到意外,就知道她的低调路线是低到什么程度。
两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看着她,很自然而然的竖起耳朵听她讲电话……
懊像听不到什么。
因为她一路只有嗯、嗯、嗯的应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以为这是一通无意义的来电时,只见她秀眉紧蹙,以很难得的不悦语气,低声道:“怎这样?那不关我们的事啊,何必找我们?”
随着女乃女乃的说明,配着背景声的吵杂叫嚣让楼寄双心情大坏,事实上她愤怒极了。
但这时生气没有任何帮助,只能先压抑下来,佯装镇定的交代:“女乃女乃您千万别开门,在我回去前,发生什么事都别开门,还有,记得先报警,知道吗?”
报警?
这字眼,让两个一丝不苟的大男人不约而同的挑了下眉。
“不行,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在家担心受怕,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就这样。”不接受电话那头的人劝她别回去,楼寄双挂了电话。
其实很生气,其实很委屈,其实她也有点怕,但这时候她都只能先冷静下来……
抬头,看见办公室里的两个人正看着她,楼寄双试图假装镇定,但眉宇间的慌乱出卖了她。
“诚哥,不好意思,凌哥跟良哥去开会,刚好不在,等下他们回来时,能不能帮我转告一声,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得赶回去处理,所以下午得请假。”她说。
“什么事?严不严重?需不需要陪你回去看看?”怎么说也听到一个报警的字眼,身为男人,提出连番疑问是正常又合理的。
“谢谢,但不用了,只是一些家务事,我能处理。”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她粉饰太平道:“麻烦帮我请假就好了,那我先回去了,bye。”
只是一些家务事……
嘴里说得轻巧,但几个登门讨债的凶神恶煞守在门前大吵大闹兼破坏,要不是因为刚好逮着警察驱离过后的空档时间抵达,楼寄双能不能顺利返抵家门都还是个大问题。
也幸好是她先进家门,那帮讨债的前来进行第二波的闹事才没直接波及到她,而再次报警处理后,警察的第二度出面,也帮她争取到冷静的对谈空间,在几个条件交换下,她终于勉强请走这些瘟神。
当然,事情还是得解决,从源头那儿!
所以藉口要清理善后,楼寄双拿着工具与电话,避到屋外找问题的源头——
“舅,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啊……”
面对外甥女语带凌厉的指控,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明显心虚,仿佛没预料到竟会被找到,而电话这头的人似乎也深知对方的伎俩,完全不给他找藉口挂电话的机会——
“你要跟谁借钱是你的自由,别说我们做晚辈的管不着,实际上根本没人管得着,但是!你为什么要写我妈的名字当联络人?”楼寄双既急又怒,完全无法想像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事情发生。
“啊?那个喔……”曹宗耀支支吾吾,勉强道:“因为填资料时,就规定要写一个借款人亲友的联络资料,限定要不同住址,不住在一起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咄咄逼人,楼寄双的容忍度已达极限,怒问:“你的朋友不是很多?亲戚也不止我们一家,为什么独独要填我妈的名字?你填一个去世的人,不觉得很过分吗?”
“那时候大姊只是生病,还没去世啊。”曹宗耀辩解道。
这狡辩只让人气到脑中一片空白,激得楼寄双月兑口:“填一个癌末病人的资料是有比较光彩吗?”
“你这小阿怎么这样说话啊?”曹宗耀语气转坏,有些恼羞成怒了。“我只是填个资料,还需要跟你们报备,等你们核准吗?”
“是!是不需要!但前提是,还钱!舅舅大人您肯老老实实的还钱!”隐忍多年的情绪一口气的爆发,楼寄双才下管电话那头的人是不是所谓的长辈。
“双双,注意你的态度。”曹宗耀勃然大怒。“你妈是这样教你的?你这是跟舅舅说话的态度吗?”
“妈妈教我做人要脚踏实地,教我要尊敬值得尊敬的人,她也教我做人要有借有还……”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宗耀恼怒的打断她,斥道:“是想指责我这个做舅舅的欠钱不还吗?”
楼寄双暗暗的作了两次深呼吸,她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才行……
“那么舅舅还了吗?”以自认为还算冷静的口吻,她直问:“如果还钱了,为什么今天人家会找上门来?”
“那个……唔……只是一时周转不灵、一时周转不灵而已。”曹宗耀辩解道:
“原本不应该这样的,我借的钱是要跟朋友一起投资一块地,按照计划的话,应该可以很快转手,换回的现金还了本金还能赚一手才是……”
“但是你没有。”楼寄双并不想听过程,她只知道结果。
“原先的买主临时变卦,这我也没办法啊。”曹宗耀反倒抱怨了起来。
“那现在呢?舅舅有什么打算?”能保持这样冷静的语气,楼寄双几乎要佩服起自己。
“唔……我会处理,我想办法处理就是了。”曹宗耀含糊其词。
这种话,楼寄双从有记忆起就常常听见他在说了。
所以不要怪她不具任何信心,因为从她有印象开始,她这舅舅讲完这种话之后,没有一次是他自己“想”出办法解决问题,最后还不是都靠外婆或是几个阿姨想法子帮忙善后?
包何况一个真心要解决问题的人,又怎可能躲得不见人影?
自个儿躲得不见人,任由债主找上不知情的她们,这种事,也就她这个舅舅做得出来,要她相信他这样的人?
一句话,办不到!
“如果舅舅真的会处理,能不能先出面说明不干我们的事?”她不让他闪躲,很直接的要求。
“这……”
“我妈她已经去世了。”不给他找藉口的机会,楼寄双一口气说道:“她一个往生者的名字被高利贷的人拿来闹事,屋外头“曹芷静欠债不还”的字样被写得整个楼梯间、整条巷子都是,写剩的油漆全往我家门口泼,先不要说街坊邻居看了会怎么想、我跟女乃女乃要怎么做人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妈妈是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已经找人上门啊?”曹宗耀像是这时才发现严重性。
“何止找上门,三、五个彪形大汉拿着球棒砸门,我女乃女乃年纪大了,能禁得起几次这样的惊吓?”楼寄双想到就火大。
“应该……应该也没怎样吧?只是做做样子,砸了几下门而已……”
没有问她们祖孙俩如何?
一、句、也、没、有!
闭了闭眼睛,楼寄双打心底生起一股同情之意,她对母亲感到无比的同情。
这么一个吸血虫般啃骨噬血、一出状况却又如此无能兼无情的手足啊……
“我跟他们谈过了。”背书一般,楼寄双不带情绪的说出她的解决之道。“我只讲几个重点,钱不是我们借的,也不是我们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借钱的事,曹芷静这名字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写成联络人,是联络人,又不是借款人,找我们讨钱,根本就是错误的管道。”
“那他们怎么说?”曹宗耀有些紧张。
“能怎么说?”楼寄双反问。
既然母亲做不到,那就由她来吧!
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情,楼寄双冷淡道:“不是借款人,人还已经去世了,找我跟女乃女乃的麻烦也没办法拿到钱,真把事情闹大,上了警局或法院,他们不论从哪一点看都站不住脚,反而更麻烦,还不如找另外的管道追讨回这笔欠款。”
“然后呢?”甥女平铺直述的语气没来由的让曹宗耀感到有些不安。
“在我交给他们外婆家的地址跟电话后,他们觉得我讲的很有道理,就走了。”楼寄双冷淡的说出结果。
电话那头的曹宗耀傻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可以把外婆家的地址给他们?那他们找上你外婆怎办?”曹宗耀气急败坏。
楼寄双只觉得心冷。
外婆是人,那么,她跟女乃女乃,甚至是过世不久的母亲就不是人,就可以任人骚扰、不得安宁的吗?
“我跟他们说了,外婆那边是舅最常待的地方,要找人就要往那边去,就算舅舅真跑路了,不在外婆那边,我会帮忙打听,一有舅的消息也会主动跟他们联络。”
“双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曹宗耀感到无比的震惊。
“舅舅以为我会跟妈妈一样,为了不想惊动外婆,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吗?”楼寄双冷冷的问。
“……”曹宗耀被问住了。
“舅,妈妈她已经不在了,我相信你知道这件事。”楼寄双冷冷的提醒,说道:“我虽然长大了,但也才刚高中毕业,更何况我只是个晚辈,所以这种事关好几百万的债务,我是没有能力处理……”
“也不是没办法啊!”曹宗耀急忙打断她,说道:“你妈死的时候,不是有笔保险金下来?只要拿那笔……”
“舅!我要去清油漆了。”心灰意冷,楼寄双直接打断他的美好梦想,道出她的结论:“你赶紧想办法还钱,下次他们再找来,我会直接跟他们报这支手机号码,或是直接跟他们说你躲在哪个朋友家,就这样。”
“双双……双双……”
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怎么呼唤,楼寄双果决的挂掉电话,而且直接关机。
结束通话,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只能颓然的蹲坐在路旁,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好似这样就不用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她不明白。
这世上的人百百千千万万个,为什么独独是她得面对这些?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