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悲惨的事,莫过于身负重创后,极度的疼痛下却没昏过去。
金兔是清醒的。
从她自山崖边落下的那一刻,她清楚又深刻的感受到那没有底线的恐惧,以及之中接连着撞断了约莫四还五截树干的入骨疼痛,直到最后一次的重击……她真正落了地的那一刻。
这整个过程里边,她都是清醒的。
所以她知道,她也许应该要感谢那些个攀附山壁生长的植株。
要不是有这些攀附着山壁、艰辛生长在半空中的植株们牺牲自我、缓下了她直直而下的落势,她的一条小命不可能这般幸运得以保住。
但……这般剧烈的疼痛,真让金兔忍不住要想,是不是一头撞死还比较一了百了?
痛!痛!痛!她痛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疼让金兔痛到叫不出声,只能抽搐着,小口小口吸气细细的申吟,但是直到有人唤了她一声金兔时,她视线模糊的看见眼前的两个人,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是有没有这么倒楣?
是、有、没、有?
这全天下真的就没有别人了吗?怎么偏偏是……偏偏是这两个人……
在疼得让人冷汗直冒的剧痛下,金兔的内心翻涌着滔天巨浪。
要知道,在被设下种种限制的千金小姐生活中,眼下这两人是除却家人仆役外,极少数、极少数她所能接触到的外人。
破例的原因,不光光是因为他们是跟着她兄长一块儿被美喻为桐城四少的挚友,也是因为,他们是家族的朋友,从儿时就能在彼此家宅里自由出入,要说他们几个是一块儿看着她长大的,这也说得过去。
被句话说,这两个人一定会泄漏她行踪,铁定的。
这对好不容易逃家成功的金兔来说,无疑是晴天一记大霹雳,而更悲惨的是……是……
“花!”
金兔听见尹水浒喊了声,心中又是一阵的慌乱被发现了吗?
为了这朵该死的花而失足的事,被他们发现了吗?
可恶!把她害得这般凄惨,她怎么还握着那朵蠢花?
水浒哥哥是不是觉得她很蠢?
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很丑?
“仙灵冰晶,是仙灵冰晶啊!”
金兔听见尹水浒语带颤抖的喊着,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依稀靶觉霍西游在她身上点了点,同时听见他很不客气的低斥道:“什么时候了?她伤成这样,你还惦着那什么鬼东西!”
“你不明白……”
“闭嘴!”
金兔听见坏脾气的霍西游很无情的斥喝着,但紧接着却又听他对她说道:“忍忍,没事的,有我在。”
并不是什么充满感情的感性安慰,但比起片刻前叫人闭嘴的凶恶语气,霍西游这当下的话语,还真的算得上是轻柔的安抚语句了。
再之后……
没有了!
在霍西游快狠准的扎针后,金兔瞬间失去了意识,连句亡羊补牢的“别告诉哥哥跟我爹娘”的交代都来不及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入目所及,是一个被重新修补,但明显看得出曾破一大洞的屋顶,还有一屋子的药香。
金兔试着动了动虽然全身骨头像是要散了一样,肌肉也酸软得不像话,但那种不适,较之刚坠地时痛彻心肺的刻骨疼痛,已是好上许多。
意识因为这一动又更清明了几分,而后察觉右手臂受到的束缚,它正连同一截木板给一块儿绑着,想来,这条手大概是给跌断了……
“醒了吗?”
采药回来的霍西游看见她的清醒,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兀自放下新采的药草,就边整理了起来。
当下的寂静,让金兔感到十分不自在。
被美喻为桐城四少的四个人里,撇开自家兄长不谈,爽朗豪迈的管三国是个真诚、热爱结交朋友的人,一直以来就拿她当自家小妹一般的对待,由于镖局生意的关系,经常在外行走,若遇上什么趣事,回来时总不忘跟她分享。
至于俊美斯文、总叫人心头小鹿怦怦跳的尹水浒,则是一个温文儒雅、行事待人都十分体贴的人,即便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可每回出远门,总不忘带份她这个“小兔妹妹”的礼物回来,让人吃着土产,心里头都是甜滋滋的。
真真正正说起来,这当中,金兔最最不熟悉的,就是这个霍西游了。
比起前两个人,除了家族间的大聚会,像是谁家的谁谁谁过寿这种场跋会碰上面,他极少像其他人一样,闲来无事时会因为“串门子”这种事而登门造访。
多半时刻,都是其他三人上他的地方找他去,就算他偶尔会让另两个给拖着一同前来,他也不太会花时间理会她这个金平的妹妹。
这样的他,在金兔的印象中……
她记得他脾气不是挺好。
虽然模样生得极好,可听兄长转述的某些事里,这人说话总是直接又辛辣,可没什么留情面这种事,感觉上就不是好亲近的人。
所以金兔跟他不熟,一直就很不熟悉。
但偏偏是他!
这时的这刻,竟然就只有他跟她,而她还动弹不得中。
这场景,又岂是尴尬两字可以说明……
“那个……”开口,正所谓自助天助,金兔努力想打破沉默,想半天后,问道:“水浒哥哥呢?”
提起那个重色轻友的混蛋,霍西游面色一沉。
虽然尹水浒痴恋桐城第一才女左施施的事,在他们兄弟间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这还是霍西游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家伙为了爱情可以没人性到如此地步。
朋友的妹妹落崖,身负重伤,那家伙竟然只惦着那朵花?
就算现实也确实如尹水浒所言的那般,不具备专业医疗基础的他留下对伤者帮助不大,还不如让他赶回去通报金家一声。
可是天知、地知,尹水浒不说,霍西游也知……
这家伙眼巴巴的拿着那朵奇花走人,为的是想赶在花谢前送去给左施施而已,其他的,说得再怎么好听也全都是假的。
那种爱情至上的行径,无端让霍西游觉得很火大——
“问他做什么?”他问,口气不是顶好。
金兔因为那恶狠狠的语气跟表情而噤了声。
懊、好可怕……
“倒是你!”霍西游没回答她的疑问,直问道:“为什么会从上面掉下来?”
“……”沉默,金兔无法回答他这问题。
“金平应该不知道的吧?”霍西游又问。
在尹水浒一番据理力争,然后没人性的拿着花跑走后,又经过一番急救跟抢救,直到她这时转醒,这当中完全不见金平这护妹狂出现,霍西游合理研判,好友应该是不知道这宝贝妹妹坠崖的事。
当然,霍西游的推论没获得任何证实。
因为金兔仍是不发一语,一句话也不肯说。
依她这时的反应,加上她落地时,背负身侧的那只小行囊中的可观财富,霍西游只能有一个结论——
“你是怎么出门的?”他问,已然断定她是离家出走的逃家少女。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金兔只觉得心慌。
原本就心生忌惮,再加上眼下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无法不感到紧张,也忍不住要揣想着:家里的人该不会马上就要到了?就要抓她回家了?
金兔此下的神色惊惶,只是更加证实霍西游的猜想,基于朋友道义,既知金平宝贝这妹妹宝贝得要紧,他也许该倚老卖老,仗着身分先代为训诫一番,让她知道逃家这种行为的愚蠢跟危险性,是怎般的不可行。
但……
面对那小兔子般受惊的神情,霍西游竟是什么也没说。
饼去,他总是听金平一次又一次的说起,他们金家连着六代下来,全宗族里唯一的女女圭女圭,也就是他那个天下最可爱的妹妹,是怎样的可爱又惹人心怜,又是怎样的水灵逗人。
小兔妹妹怎样怎样、小兔妹妹又怎样怎样,关于这话,霍西游从这小女圭女圭出世至今,真的是听到耳朵快要生茧,腻到他总是当金平在放屁。
他有眼睛的好吗?
打小女圭女圭出世,他又不是没见过,不就是个软呼呼、水女敕女敕的小女圭女圭而已,这世上的小女圭女圭不都是一个样儿吗?
直到大了些,小女圭女圭出落得确实标致,但也就是一个明眸皓齿、模样标致些的女孩,可这世上,模样标致的女孩有少的吗?
包何况身分还标着一个“妹妹”!
濒西游就想不透,对一个妹妹,哪值得放上那么多的关注?
这疑点,从霍西游年少起就从没有被解开过。
他一直就弄不清好友对幼妹的执着,到底是沉迷在哪个点上?一直到那小女圭女圭长大了,他还是弄不懂。
直到这会儿……
真是奇也又怪哉!
较之平日端庄娴静,这会儿金平的小兔妹妹明明是一派凄惨、近乎要鼻青脸肿的模样,可偏偏,那双水汪汪的水灵大眼直勾勾看着人时,惧怕、惊骇,加着一点点逞强,那一派负伤小动物的样子无端让人硬不起心肠……
“这回算你命大。”没骂人,霍西游只是沉着脸说道:“除却内伤跟血瘀不计,断了一条右手臂,不过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只断一只手,已经是很便宜的事了。”
他没提起那断骨穿肉而出的严重性,当下疼到动不了、压根儿无法检视自己模样的金兔自然不知道在治疗前的惨烈模样,这时的她看看自己,心中暗自盘算着在家人赶来抓她回去前,逃跑成功的可能性。
虽然霍西游没说,但她按理猜测,眼下不见人影的尹水浒该是赶回她家通风报信去了。
就理论上来说,只要能在家人赶到前月兑身,她还是有机会的……
濒西游见她惊疑不定中的凝思神情,只当她担心自己的伤势,随口安抚两句:“没什么大碍了,断骨的地方我已经处理好,只需要时间让它接续回去、重新长了肉就好,只要你好好养伤,日后会跟没断过一样。”
这听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大碍,是吧?
所以……她还是有机会月兑逃的,是吧?
就不知道……
“水浒哥哥他多久前出发的?”忍着害怕,金兔提起勇气问。
那小小的声音让转身准备取药的霍西游回头看她一眼。
直觉当她在烦恼即将要面对的责骂,霍西游想了下,这才回答:“虽然离家出走的行为很不可取,但看你伤成这样,依金平疼你的程度,过两日他赶来时,你装乖点应该也不会太为难你。”
所以,她还有两天的时间是吧?
“吃药。”没发现到她的心思,霍西游端了碗黑呼呼的药汁到她面前。
金兔的脸垮了下来,在那可怕的气味扑鼻而来的同时。
“虽然我扎了针,可以让你止点痛,少受点活罪,但药还是得吃。”霍西游完全没得商量的语气,断然道:“想要快些消肿化瘀,就……”
撂了一半的狠话突地没了声。
因为看着金兔吃力想坐起的模样,霍西游才想到她有伤在身,伤成了那样,似乎也没办法独力喝药。
而金兔是直到想坐起来吃药的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虚弱的程度。
被固定住的右臂使不上力,派不上用场是自然的事,但她没想到,浑身酸软无力并不是一种感觉,是真的月兑了力般,全身上下一点气力也用不上,连想坐起来的气力都没。
濒西游帮了她一把,而且送佛送上天,小心的让她靠着自己,一口一口的亲喂她汤药。
那药,不只闻起来可怕,尝起来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既苦又涩,可金兔却是眼泪含着,很配合的喝下那苦得叫人头皮发麻的药汁,为的只想赶快好起来,务求最短时间内摆月兑眼下这种无力感的状态。
她表现出这般的配合又听话,倒是让霍西游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丫头可能会使性子,撒些千金小姐会有的泼,而他也想过了,到那当头,他可不会管她是谁的妹妹,硬灌!
没有第二个选择,他一定直接硬灌,让她吞也得把药给吞下去,可别指望他有那耐性去搞什么怜香惜玉、温言劝哄那一套。
结果金兔完全出乎他意料,没有任何的反抗、甚至是抱怨也没有,就这么乖顺又听话的,一小口一小口苦巴巴的喝完了药汁。
看她含着眼泪、一句抱怨也没有的小模样,霍西游反倒是起了恻隐之心。
依然是闷不吭声,回头,霍西游另外又倒了一小杯水回来,再次小心的扶起她,让她可以漱漱口,多少冲去些嘴里的药味。
金兔犹如沙漠缺水的旅人,将这珍贵的水给喝得涓滴不剩,那萦绕在嘴里的可怕气味也消散了些,让她内心充满了感激……
“谢谢。”她道谢,声音细细小小的,语气却十足的真诚。
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记忆中很不好亲近、而确实感觉起来也很不好亲近,甚至有些些可怕的人,竟然愿意为她额外倒一杯水?
濒西游的意外不见得比她少。
直到她因药性而沉沉睡去,看着那伤得乱七八糟、犹如破布女圭女圭般的小兔妹妹,他突然觉得……
有个像这般乖巧听话的妹妹,似乎也不错。
但,这当然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因为随着这念头出现,不得不想起那护妹心切的金平是如何的走火入魔……
濒西游摇摇头。
随便想想的事,还是随便想想就算了。
柄会是属于掌握住它们的人!
承蒙家训,金兔从小就知道这道理,所以她呕得半死。
怎么会睡着?
她怎么会在最好的逃跑时机里睡着了?
按她的临时计划,既然白天几乎睡了整整一天,就不愁逃亡的体力,只消耐性等待夜半时分的到来,正好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接续她那进行到一半的天涯漂流之旅。
简单,但却是这当下最完美的计划,结果她竟然睡着了,在她整整昏睡过一天之后?
金兔很快的发现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药!
她瞪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几乎可以断定,是这碗苦得不可思议的伤药让她无法自制的失去意识。
经由试探,也确实如此。
濒西游亲口证实,睡着后什么感觉也没有,养伤又解痛,还有什么比这更一举两得又方便?
面对这答案,金兔迟疑了好一下……
“那个……”她开口,好小心好小心的问:“还有些烫口,我能不能等等再喝?”
她怯懦懦的、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让人不易设防,霍西游自然也没多想,见她已有体力自行坐起,便也没反对,交代一声出门采药,便外出去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乎是霍西游前脚一走,金兔便把那碗药往窗外给倒了。
虽然此时逃亡对她的体力是一大考验,吃力之余,计划是否能顺利进行也是一大隐忧,但时间如此紧迫,她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犹豫上。
一待翻出了属于她的细软,二话不说,赶紧走人先。
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就让她……
奔向……
美好的……
美好的……
人生……呼!棒!
棒!棒!棒!
怎这么喘?
金兔一身大汗,直到真正执行,才知这时的她要执行逃亡的行动,是一件多么艰钜的任务。
但为了美好的将来……呼!棒!惫是得……得努力……
每一次迈出的步伐,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但金兔咬着牙,即便是用拖的,也一步一脚印的努力往前走去。
因为她知道不够,就算她不确定从出发至今,自己到底是走了多久,但以她现下的脚程,绝对还不够。
金兔是这般的卖命,换个时空,也许值得人敬佩,但此时此刻看在霍西游的眼中……霍西游?
是的,霍西游!
原先出门采药,其实不光是采药,也是看在好友的分上,打算炖煮野菇粥给他的宝贝妹妹养养体力,不料,当他摘采完充足的野菇折返时,却是一个人去屋空的光景在等着他。
那一刻,只要想起绝对会抓狂的金平将会怎样指责他办事不力,甚或者是怪他连个重伤的病人也看不住时,他当下也险些要抓狂。
不啰嗦,他直觉反应是立即出门,想顺着足迹逮人去,没想到这竟然费了他一番功夫。
哪里能料想得到,这小妮子竟是有备而来?
即便行进速度缓慢,却是一路上都有试图灭去足迹,只可惜她遇到的对手不是别人,可是为了采集难得药材,而经常在荒山野岭追逐野兽踪迹的他。
就算确实费了一番功夫,又如何?
他还是找到了人,而且闷不吭声的想看看她到底玩什么花样,只是跟了一小段路之后,看着她如此的卖命,真让他越看越火大。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补修她破布女圭女圭一样伤重的身子,可不是为了让她这样卖命演出!
空气中不寻常的伏流让霍西游凝神戒备,前方,那举步维艰的破布女圭女圭却浑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金兔正吃力的要再往前走去,只觉眼前一花,什么东西向她扑了过来。
她没看清是什么!
本能让她闭上了眼,左手抬起去挡,因而没看见那团小兽身子蓦地一挺,在半空中忽地整团僵硬,硬生生的直撞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