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来了?
就算是被雷劈到,都无法让梅花感到这般震惊。
她一度以为那是幻觉,而且很难不这么想。
毕竟……金兔正离家出走中,那可是金平的宝贝妹妹耶,这时的这刻,他应该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找寻他那离家出走的妹妹才对。
包何况,浪迹江湖也才抵达第二个城镇,前一刻她才在街上感叹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对于茫茫然的未来仍一片混乱,处在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凉伤感之中。
这情绪下,两个不长眼的混混来得正好,姑娘她打得正顺手,努力要消除一肚子闷气,却没想到……金平就这样出现了?
这么不可能的一件事就这样发生,也难怪梅花第一个想法会是幻觉,以为那是因为她过度思念他而产生的幻觉……
“为什么?”最终,金平开了口,因为醒悟到,两人相视默默无语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这问题唤回梅花的理智,让她想起离开的原因,心里仍是一阵的痛。
“你不应该在这边的。”她说着,回避了他的目光,视线不再与他胶着。
梅花努力想表露出断然不再留恋的气魄,但可惜,她的一颗心不住地想着,在两人分开的十八日又四个时辰加二刻,他是不是……是不是瘦了些?
这念头一直盘踞于心,让她说起话来气虚兼心虚。
面对她回避的态度,金平的样子看起来不但沉着,还同样的冷静——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问。
因为放在心上,直伤到了心底。
在事情发生之前,金平已得到妹妹金兔的线索,千里纵骑深入荒山野岭想把人给带回来。
不料意外连连,首先是霍西游这家伙,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儿们竟然在这当头背叛他们多年的情谊,使出小人招数,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宝贝妹妹给劫走了。
这背叛来得如此突然,但老天并不给他消化这恶耗的机会,急忙追赶而来的家仆竟然说他的妻子也跑了。
接、二、连、三!
他到底是做错什么?
先是妹妹,再来是妻子,金平不懂,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离家出走这种事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在追丢了金兔之后,即便再次紧迫盯人地找上管三国,要重新找到线索也需要一段时间,而这回委托的不只是金兔的消息,还要再加上一个,他的妻子梅花。
不幸中的大幸,管三国出自黑白两道通吃的武林世家,消息管道灵通得很,他很快先得到妻子梅花的线索。
再之后,经过几百里日夜兼程的赶路,他人来到了这里。
这般的辛劳奔波,为的可不是三两句随便打哈哈的说法,他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她欠他的,是她欠他的!
面对他的坚持,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梅花也开始能较为有条理的思考了。
尽可能地冷静下来,梅花试着用不伤人的句子来回应:“我们的缘分尽了,就好聚好散吧!”
“谁说的?”金平眯起了眼,试着掩去那多到快要满出来的狠厉气息。
梅花忍不住叹了气。“明摆着的事,还需要谁说呢!”
“是明摆着什么?”金平不想动怒,眼前的人,毕竟是他最珍视心爱的人儿,但也就因为如此,逼得他理智溃散,声调已忍不住上扬,质问道:“我对你不够好?让你受了委屈?”
梅花无法回答他。
要说他待她不好,或是自己哪儿受委屈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真让她再也无法忍受的,确实也是因为他待她不够好,永远的第二顺位让她感到委屈。
这种事,要她怎么说?且,她能直说吗?
说了不是显得她很小心眼?
“你不明白。”最终,梅花只能重重一叹。
连日的奔波,多日未曾合眼的金平只觉眼前晕了晕,可事关重大,体力已臻极限的他勉强打起精神……
“都去死吧!”
带着喘息的怒吼暴起,凌厉的破空声随之而来。
梅花反应极快地将金平推开,但仍是慢了一步。
身为目标物的金平让她一推,凌霄之姿的箭矢只是失了准头,划过他的臂膀,在鲜血染红衣袍、犹如一朵盛开的血花之前,咚一声直钉入一旁屋宇的梁柱上。
一旁,动用到袖里箭的秦光用那一脸的凄惨想摆出狠厉的表情,好向南化城居民宣告,他秦光不是好惹的。
可惜达不到什么吓阻作用,勉强爬起的他已经让盛怒中的梅花给一脚踢翻,真正晕死过去。
她还是……在乎他的,是不?
金平承认他是对她用上了心计,眼睁睁看着她为夫惩凶之后,他闭上了眼,在远远的惊呼声中,倒入梅花焦急的怀抱当中。
什么大丈夫气节、英雄气概?
都先等他厘清问题、追妻成功再说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在该要宁神静心的熏香中,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声持续了好一下,惊得床上要沉沉睡去的女女圭女圭嚎啕大哭。
两个婢女,一个正好去取汤药,房里的那个正忙着服侍剧咳不止的主母,有些手忙脚乱,正心急着该要安抚小小姐,那啼哭的女圭女圭已有人抱了起来。
“咳……咳咳……平儿、咳……你来啦。”好不容易缓过了气,看见稚女让儿子给抱起,妇人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野外产女虽保住了一命,看似母女均安,但其实已种下病谤,拖了近一年,也该是时候了……
“娘以后不在了,你要好好……咳……咳咳……好好保护妹妹,照顾……咳咳咳……照顾妹妹,知道吗?”
面对这番交代,少年抱着肉团子一般泛着女乃香味的胞妹,没来由地兴起一阵惧意。
他不明白,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仿佛有预知能力那般,一清二楚得很。
他那原本美丽,如今却病弱枯槁的娘亲在气喘吁吁地交代完后,好似想起他这段日子以来是怎么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会放心地对他笑笑。
接下来,娘亲会赞美他一直以来的表现良好,抚胸缓下一股不适后,会再重提一次要好好照顾妹妹的事。
再来,另一波惊逃诏地的狂咳将会发生,而这一次,在止不住的咳声中,娘亲会呕出一口鲜血,数点血花喷溅到他身上,娘亲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抓住他的臂膀,用微弱的气音,要他承诺会照顾好妹妹。
这每一步的每一步,少年都知道。
他知道不应该许下承诺,因为他只消一答应,娘亲硬撑着的那口气便会散去,将就此撒手人寰,可在这种“不应该”的信念中,他还是点了头、应了声、允下了承诺,然后再一次地感受那横跨生死之间的分离所带来的恐惧……
再一次?
怎么会是再一次?
啊!是了,是梦!他梦过无数次了……
金平悠悠转醒,在梦中的他醒悟到自己正在作梦同时,睁眼——
四周一切陌生,大抵是哪家客栈……梅花!
想到他那留书出走的小妻子,金平猛地坐起,但房里除了他再无其它,一阵恐慌袭上心头,金平正准备下床找人,就听到远远而来的人声——
“大夫,真的没问题吗?”门外头,梅花语气甚是焦急地质问着再次请来的老大夫:“如果只是外伤,怎么这么久都没转醒?”
“这位小娘子,老夫昨儿个不是同你说过了,尊夫受的是外伤,上了药好好休养即可,只是劳累气虚,身子骨需要休息,可能会多睡一会儿,你昨儿个一听,还要我开安神药让尊夫婿好好睡上一觉的,不是吗?”
“但也睡太久了吧?你要不要再确定一下,是不是中了毒之类的?我听人说过,江湖上有些恶毒的小人,会在箭矢上喂毒的。”
交谈声随着推门而入声,一路接近而来,金平正对上老大夫无奈的神情……
“瞧,这不是醒来了吗?”
梅花也在同时看见坐于床榻上的人,面对金平温和带笑的俊颜,有些些的尴尬,也有些些的不好意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他受伤之后,她一直忙着担心他的伤势,还没精神去想夫妻俩之间的问题,直到这时他好好的转醒了,她才为时已晚地想到该面对的现实问题,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不得不庆幸这时有叨念的老大夫可以缓和一下尴尬的局面,梅花在老大夫的叨念声中装死,假装没事一般,也假装很认真在听该注意的事项,还异常热络地当起小跑腿,一下递药一下拿剪子,让老大夫为金平重新上药。
但……之后呢?
在老人家收了诊金,坚持不让她送客,甚至还当着梅花的面关上房门,自行背着药盒走人之后,被留下来的梅花还是得面对现实。
瞪视着眼前被关上的门板,梅花迟迟不敢转过身来。
并不是逃避,梅花没想要逃避,她只是犹豫而已。
实在没想到金平会来寻她,特别是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出现,她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或态度来面对他才是。
可恶!到底该从哪边开始呢?
梅花内心纠结一团,房里,无声,金平将她的犹豫与迟疑给看在眼里。
不比身心交瘁时的他,已经休息过后的金平思虑清明,加上人确实就站在眼前,让他心里多了一分踏实,让他很快地整理好思绪。
“小报。”他唤她,率先打破这时的沉默。
“嗯。”梅花面对着门板,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这些天里,你可有吃好睡好?”金平问。
梅花以为她听错了。
就正常而言,他这时应该接续事故前的质问,问她离家的原因才是,怎么会是问她有无吃好、睡好?
在梅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金平再道:“这些天里,你不在我身边,我忙着赶路,吃得不好,也没什么睡……”
随着话语的接近,以及一声满足的长叹,梅花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让金平从后方给密密地纳入怀中。
“我想你。”
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梅花的耳畔,配着他温情的话语,那酥麻的感觉一路从耳畔直达心际,引得梅花一阵轻颤,险些要脚软。
犯规!
他这是犯规啊!
梅花心里气恼他用这招对付她,偏偏她就专吃他这套,让她无力招架也无法抵抗,可恶!
金平确实是用上了心计,也是直到人在怀中,她的柔软、她的发香,真真实实地落在怀中,确定她逃不了了,他才导入正题:“小报,你恼我太疼爱妹妹了,是不?”
背中的人没法答他,因为答了只显得她小心眼,她何必?
可惜那瞬间的微微一僵却是出卖了她,金平心里怜惜,轻轻地亲吻了下她的发心,诚心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没顾虑到你的感受。”
打一开始,他就不是没有任何想法地鲁莽追来。
从他吃了霍西游一记闷亏、寻妹失败返家后,针对当下逃妹加逃妻的两桩危机事件,他本就打算要好好的处理。
但有人比他还急。
先是他家老爹!
打自他从荒山野岭返家欲弄清事情来由,一入府宅都还没进到厅里,他家老爹就冲了出来,训了一顿不月兑安内攘外、大丈夫无能齐家还能搞出啥成就之类,据说是正确为夫之道的严厉教训。
再之后,当他再次前往管家的镳局,试着求助于管三国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他前脚还没跨入厅堂,管三国已经迎了出来,虽然不至于劈头就是一顿叨念,但在一脸的不认同、急忙告知他梅花的下落之后,他还来不及言谢,紧接着就是非自愿性的又听了一大篇夫妻相处之道。
有没搞错,自家老爹就算了,管三国这家伙连个谈情说爱的对象也没有,也好意思教训他夫妻相处之道?
为了梅花,金平他忍了。
而,综合这两人成山的屁话,金平找到了问题的重点,原来是为了他的妹妹,金兔!
眼下梅花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让金平不得不反省……他之前的严重疏失。
“对不起,看你平常也很疼爱小兔,我一直当你跟我是一体的,没料到竟忽略了你的感受。”金平是真的自我检讨过了。
听他这么说,梅花并无欣喜,相反的,她感觉极不真实。
他真的明白吗?
她不想怀疑他,可两年多的日子,看尽了他对妹妹的从一而终,她真的很难相信他会突然间就大彻大悟,知道自己对妹妹不寻常的保护欲是有多伤她的心。
“你被爹和大师兄骂了,是不?”梅花合理猜测。
“他们是念了一会儿。”金平不否认。
梅花沉默着,各种想法在酝酿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月兑口而出:“其实你不用勉强。”
“勉强?”虽然不解其意,但金平很高兴她愿意开口,这远比拒绝谈话来得好,至少他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
梅花迟疑了好一会儿,但转念一想,都到这地步了,说清楚吧!
当着面说清楚,不光是让对方当个明白鬼,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解放,让她能真正的从金平这边得到解月兑……
“我其实不怪你。”念头打定,梅花微施力挣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身,面对面的对他说道:“从一开始,大师兄便提点过我。”
扬眉,金平是直到这时听她提起,才知有这回事。
“那时他曾稍稍提过你很疼爱妹妹的事,是我高估了自己,没把他的提点放在心上,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你,以为自己的分量超越手足之情,以为……”这时回想只觉自己愚蠢,梅花苦笑:“以为可以成为你最重要的存在。”
“你是。”金平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梅花幽幽地看着他,不想正面反驳,因为那话语说出口,最终伤害到的,也只有她自己。
“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好,但你一定要相信,你是你,小兔是小兔,你们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是无法比较的事。”金平强调。
“并不需要比较。”梅花觉得他搞错重点,无奈道:“你平日的行为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他好似不明白,梅花又是一叹。
“从嫁你的那天到现在,难得一同出门的时候,一路上你先招呼的是谁?小兔妹子,不管是介绍什么景点,或是上知名的酒楼茶馆用餐,点什么菜、喝什么茶,你首先开口问的永远都是妹妹的意见。”
反正都是要说的,就一口气说了吧!
“礼佛之行,你忙商行的事,我带妹子去庙里祈福,出门前你殷殷嘱咐要我多加留意的,是小兔妹子,就连你出远门洽公,叮嘱家人小心注意的大小事,有哪一件跟小兔妹子无关?”梅花当他的面,直接问了。
面对这问题,金平竟无法回答。
“小兔确实讨人喜欢,不用你交代,我自然会照顾她,因为我一直就当她是自己的妹妹那般,可你从来就不放心,只要是她的事,你就是不放心……只要一次,一次就好,可我从来没感受到,你也曾这般的把我放在心上。”想到这当中的对比,梅花无法不心痛。
因为爱得过头,所以有些些的恨!
“我不想这样,但我忍不住要想……我不是女乃娘,也不是护卫,如果你成亲只是希望有个人帮你保护小兔妹子,那你更应该娶个武师、女乃娘进门,不该是我,你不应该娶我的。”
一口气说完,梅花倔强地举手往脸上用力一抹,好似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而不是因为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看她倔强得硬要装没事样,金平一颗心里除了满满的怜惜,还混杂着大量的酸涩……
他怎么会这么失败?怎么会?
这两年多下来竟从没自觉,在不知不觉间,他让他的小报儿受了这么、这么多的委屈。
她说的,全是真的。
每一件、每一项,都是发生过的事,却是直到她这时提起,他才惊觉到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怎么会把她的开朗、勇敢、自信与武艺高强视为理所当然?
她是他的妻,是他金平该要呵护疼爱的人,那些乐观、自信与爽朗,甚至是她武艺高强的特质,是他一向欣赏的优点,可这些并不是任何的理所当然,她并不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工具,并不是。
“以前,怎么都不跟我说呢?”金平轻抚上她泪湿的颊,无法平息内心那股子酸涩的痛。
梅花只觉气苦,若不是已有破釜沉舟的心情,做了放弃的决定,这件件、项项鸡毛蒜皮般的小事,能说吗?
“对不起。”金平只能这么说:“小报,对不起。”
面对他歉意满满的温言陪罪,梅花只觉得心痛。
“你不用跟我道歉。”现实虽然伤人,可做人要实际,梅花想得极为透彻,忍着伤心就事论事说道:“是我自己没想清楚,妄想着成亲后能改变一切,你们手足之情的深厚从以前就是如此,怎么可能因为我的关系而有所改变?所以这其实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勉强自己觉得抱歉。”
金平摇摇头,修正她的说法,道:“是我让你有被利用的感觉,那就是我的错。”
不给她抗拒的机会,金平已经上前一步,将她又拥入了怀中。
梅花只听到他说:“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假装事情没发生过,但……若真的只当你是可利用之人,没真把你放在心上,我何苦放着下落不明的兔儿不顾,先赶来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