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一个月过去。
叩!叩!叩!
两个月过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镑式吵杂敲击声交错杂响的三个月过去,桐城已经换季,而尚姗依旧在。
这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可是命运使然,她不但在,还肩负重责大任……
按着手中的图,她在敲击修缮声中绕着庄园走上了一圈,执行监工的工作,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基本上也没什么大问题,是以手一圈,放在唇边吹了个极响亮的哨音,通知东宝集合。
与其在这儿看师傅造屋,她觉得去市集绕绕还比较有趣。
哨音过后,不多时,在庄园中四处跑来跑去的东宝急急忙忙地循声而来。
“姗……哥,要走啦?”东宝很突兀地改了口,因为想起尹水浒的交代——不希望尚姗因另装打扮引人侧目及议论,若她不换女装,人前还是帮忙掩护,尽量别透露她是女儿身的事实比较好。
“待着也不见得会修缮得比较快啊,有那些师傅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尚姗朝工头扬声喊道:“陈师傅,这儿就交给你了,我明天再来。”
东宝没意见,在她打完招呼后,跟着她离开这座年久失修的庄园。
桐城四大家族合资买下这座位于近郊的废弃庄园,交由尚姗来管理,计划改建做为收容弃儿的场所。
按尹水浒的说法,这事其实计划了很久,地点也评估了许久,最后是在半个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买下庄园,但之后又搁置了下来,只因分不出人手去处理这事。
在他凝神细思之后,发现了最适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来监工的尚姗。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离开,他也不会就这么放她走。
为了留下她,尹水浒聪明地打出“为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努力”,以及“帮成为水底冤魂的亭兰广积福德”两支大旗直直压向她,要她无法拒绝。
就这么着,尚姗的计划乱了套,她那云游四海的念头就这么中断了……
“姗姐,说好了喔,等这边修缮好,开始收容那些无父无母的弃儿后,学堂那儿没课,我也要过来这边帮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东宝怕先前的协议被忘记,忍不住重申他的请求,说道:
“因为我也想要帮亭兰哥哥积德。”
“东宝,有意图的行善,是没有任何功德的。”尚姗忍不住想纠正他的观念。
“我知道。”东宝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师父讲过,不能为了积德而行善,要无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应该的。为了回报亭兰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尚姗微笑,动手揉了揉他的头,表示赞许之意。
“姗姐,我长大了,别这样揉我的头。”东宝抗议。
他不说便罢,这一说,尚姗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还真的咧,不过就几个月之差而已,这小子的身子抽长了些,就连样子也少了几分孩子气,好像成熟了些。
尚姗故意又往他头上乱揉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东宝嚷嚷着,但又拿她没辙。
“走吧,我请你吃宝来轩的煲仔饭,就在这附近,虽然店面有些破旧,但口味掌控得极好,那个锅巴之香的啊,你肯定会喜欢。”尚姗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锅底、微焦酥香的锅巴滋味,口水就开始流了。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东宝一眼看穿她的意图。尚姗哈哈一笑,领着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
正如尚姗所言,是家有些年代历史的小店,占地不大,虽然有两层楼,但总的来说还是没几个位子。
两人抵达时,一楼已无座位,店小一一领他们走上前些年才孽垄的二楼,在满室浓郁的煲仔饭香气中,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落坐,很快点好餐食,就等着店家上菜。
煲仔饭的制作需要一些时间,等待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尚姗索性拿出安置所的庄园设计图,边看边想着日后该如何着手进行收容弃儿之事……
东宝看着她凝神细思的模样,内心万分庆幸,尹水浒丢了这么个差事给她,成功打断她远行的念头,让她老实安分地待了下来。
要不,他还真烦恼,姗姐这么一走,五湖四海任逍遥,他就算学有所成,届时又是要去哪儿找人来报恩?
无法相信,真有人能成功制得住姗姐的天马行空跟那无与伦比的行动力,东宝越想越感庆幸……
“姗姐。”东宝开了口,诚心说道:“尹少他真是一个大好人呢”
尚姗的视线从设计图移向东宝。
虽然有些意外他会提起尹水浒,但她没多想,笑着同意道:“是啊,虽然看起来是个不济事的文弱书生,但他从小就急公好义,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俊秀清逸的面容不自觉地浮现怀念之色,因为随着话题,脑海中所浮现的净是儿时欢笑的画面,那个小小尹水浒那时明明铍她气得牙痒痒的,却也怪不了她,最后只好什么都包容,回过头还设法努力让同伴接纳她……
“尹少哪有看起来不济事?”东宝不能认同这句,更正道:“人家是有名的美男子耶,我们学堂里好多人都在偷偷学尹少穿衣打扮跟说话的样子,更何况……不济事的文弱书生,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比较像。”
尚姗笑笑,没让这记回马枪给刺中,因为瞄到了店小二从楼梯那头出现,正要为他们送来滋滋作响、冒着热烟的煲仔饭,她连忙收了图,待小二一放好餐食,也不怕烫嘴,迫不及待地先尝一口……对她而言,比起说这些有的没的,吃东西还比较实在些。
“你吃啊!”小口小口哈着热气,尚姗纳闷这小表何时变得这般斯文客气又规矩了?
东宝搅拌着那滋滋作响的锅饭,样子显得犹豫。“姗姐。”
他唤,尚姗却是没接腔,只是狐疑地看着他,知道他有话想说。
让她这样面对面的直视着,东宝有些不自在,但依旧忍不住要说:“尹少人很好。”
“你方才说过了。”一边拌着小兵子里的饭,尚姗提醒他。
“他对你很好。”东宝补充。
“这倒是。”尚姗不否认。
“而且他很勇。”
“勇?”搅拌的动作顿了顿,尚姗无法理解这个勇字是从何而来。
“不只勇,还很宽容又大气。”东宝补充得十分认真。
“怎么说?”没想到东宝对尹水浒评价是这般的高,尚姗真纳闷了。
“像你这样离经叛道、疯疯癫癫的人,他没被你吓到,还放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开口说教、要你换回女装,这不是很勇?不是很宽容又大气吗?”东宝是打心底佩服着尹水浒这号人物。
尚煳的嘴角抽了抽,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呢?”
“所以……那个……”东宝开了口,看似艰难,因为他胀红了脸,吞吞吐吐后才勉强挤出后续一句话:“如果……如果是尹少,可以喔。”
尚姗一脸痴呆。
可以?
是可以什么?
不能怪尚姗无法理解,东宝这话太没头没脑,她正在怀疑,到底是东宝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她的理解力有问题?
要不,怎么她一点也不明白这话在说什么?
东宝有些恼火她的不知不觉,咬牙道:“你要知道,你都老大不小了,对一般人来说是个老姑婆了。”
尚姗皱眉,不确定现在是要谢谢他关注她的年纪还是怎么地?
“拜托你搞清楚状况。”见她犹一脸状况外,东宝更恼,月兑口道:“你以为,凭你这种条件,以后要遇上像尹少这样的知心人的机会还很多吗?”
这话,对一个十岁孩子而言,未免也成熟得不像话,但东宝本就早熟,加上自发生事故后,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以尚姗的幸福为己任,只要事关她幸福,他小子可是机伶得很,可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了。
原有的信念,后又历经学习……面对夫子的授课,特别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部分,他对于女人青春有限的事开始有了些概念,在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上,更是比尚姗本人还要有想法。
殊不知,他的见解却是吓坏了尚姗。
知、知、知心人?
这什么跟什么?
“姗姐,我是认真的。”东宝强调。
彼不得吃,尚姗放下了调羹,改拿起店里的奉茶杯,轻啜了一口粗糙的浓茶,好掩饰她的错愕与慌乱。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荒谬想法?”心情稍稍平定,却不得不问。
“哪里荒谬?”东宝不服气地问:“你敢说尹少对你不好?”
尚姗噎了噎,但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辩解道:“他对每个人都好,只要是他的朋友,自然能得到他的真诚以待,要不你说说,他对谁不好了?”
“那不一样。”小小的脸皱成了一团,无法反驳,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是哪里不一样?”尚姗要他想清楚,好理解他的错误所在。
东宝瞪着她。
这让他怎么说呢?
有些事纯粹是感觉问题,无法言喻的。
况且,即便他感觉尚姗跟尹水浒的互动比起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很确定那样的有恃无恐、随心所欲的放肆感,并不会相同的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以他的年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见他苦恼,尚姗却是安心地吃起她的饭。
她合理的认定,他应该是知道他的问题有多离谱了……
“小心!小心啊!”
惊惶失措的吼叫声突然出现,引起街道上一阵混乱,很自然地打断尚姗与东宝的大眼瞪小眼。
两人有志一同地挪挪身子往窗边去,想看看底下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命运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尚姗与东宝感觉到脚下一阵震动,两人心中都感不妙,相视一眼,一个“走”字还没能来得及出声,又是一阵轰然巨响。
楼塌了。
“姗儿,你乖,爹一定会想法子让你活下去,没事的,别怕。”
小时候,每当她病重之际,总是听得爹亲这么说。
大人们以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他们说她是爹亲逆天强求来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让上天收回去的。
这表示,她就要死了吗?
“姗儿,解套了,没事了,爹帮你找着活路了。”
某一天依然的半死不活中,爹亲是那么欢喜地对她宣布,令她不解。
“爹爹,我不懂。”
“记得爹常跟你说的吗?人的一生,就像纺织机上的线,只消你的线能跟其他人的线交缠在一起,牵扯越大,你跟这尘世间的纠缠也就越深,到时牵一发动全身,影响甚大,为了顾全大局,能做的,也只有修正你一个人的命运而已,谁敢带走你呢?呵呵,呵呵呵。”
她的头好痛,重得像灌了铅那般,压根儿听不明白,但她看见爹那般的开心,就跟着觉得很开心,所以努力扯出一抹笑……
扒呵,呵呵呵。
天晓得是在笑什么,但这时跟着呵呵,呵呵呵就对了。
“姗儿,你全记清楚了没?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尽可能地跟着你的表侄儿还有他的朋友们,最好是像鳖咬着人一样紧,知道吗?”
鳖咬着人一样吗?
这她知道,她见过一次,那时爹说过,鳖只要咬着人,就算是死也不会松口的,要她学那样,是为了什么……
“这四人福泽深厚,多亲近他们,可补你阳气不足的问题,也加深你跟这尘世的缘分,日久,待因缘足够,哪个鬼使神差也没办法带走你。”
已经很习惯爹亲对于留下她一条小命的执着,所以那说到后来的狠厉之气,她已经看到麻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倒是忍不住要好奇,她的侄儿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跟着这些人鬼混,就能保得住她的一条小命呢?
“表你娘亲!”
初次见面的场景并不太让人愉快,且让她知道她弄错了。
原来,侄儿只有一个,他的朋友们就只是他的朋友们,并不列在她的侄儿名单当中。
但不碍事,这并不影响她在桐城住下的计划。
能动的时候,就要像鳖咬着人一样,死死紧跟着这四个人就是了。她十分认真地执行这个任务,却不光光只是因为爹亲的交代,而是这实在是太好玩了。
撇开她一如往昔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的日子不说,当她能跑能动、能跟着他们四个一块儿玩的时候,那些所有男孩能想得到的活动与冒险游戏,所带给她的快乐绝对是前所未有的。
即使让鸡、鸭、鹅追着跑,也是。
虽然吓得她半死还跌个半死,但那样的惊吓对她而言,是一种切切实实活着的证据,更遑论,那样的惊吓之余其实也有一番说不出来的趣味。
当然,她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欺负那个年纪比她大的“侄儿”。
她得承认,动不动就是侄儿、侄儿地唤他,是她故意的。
因为那感觉甚是奇妙,明明年纪比她大呢,但就因为算过之后,辈分上小她一荤,每每见到他那隐忍不满、但又不得不屈服礼俗、只得理会她的不甘表情,总让她忍不住靶到得意,孩子气的优越感让她更加热衷于唤他侄儿。
虽然欺负,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喜欢他。
她很喜欢这个侄子,可那不单单只是因为他与他的朋友丰富了她的生命,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活着的乐趣。
虽然说这确实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毕竟在结识他们四人之前,她多半时间都缠绵病榻,从没有过任何玩伴——但让她感到可靠进而倚赖的,是他那好到不行的个性。
她不像爹亲,没继承到那份纵观阴阳或是时空未来韵异能,可就算她什么能力也没有,也能看出表侄子在他的同伴中,是心肠最软、最易感情用事的一个。
这事显而易见。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顾忌着大人的交代,得好好照顾她这个“小表叔”,但要不是心软、重感情,一般孩子早丢下她这个累赘了,有得玩的时候,谁还理会大人的交代?
但这侄儿从没抛不过她,一次也没有。
就算她常常招祸、就算她常常拖累他们,可嘟喽归嘟喽、抱怨归抱怨,这侄儿却还是每回都带上了她……在她抱头鼠窜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她驱赶那些疯狂的鸩、鸭、鹅群。
在她爬树不慎落下时,奋不顾身扑过来当她的肉垫,承受那大部分的冲击力。
当然,她也很清楚,其他人是看在侄儿的面子上才勉强接受她,让她跟着一块儿玩,他为她做了很多,却从来不夸耀、说嘴。
对他的信任,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问建立起来的,要不是他,她不会知道活着的乐趣所在,更无法明白什么叫真真正正地活着……
“放心,有我在。”小小的尹水浒是对她这样说的。
那时的她,因为撞伤了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突来的莫名寒意冻得她面无血色直发抖,他陪她躲在被窝里,用他的身子当另一层被窝,密密地环着她,试着要为她驱走那阵恶寒。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想表现出害怕,但太多人说她命在旦夕,况且,她真的隐约听见拖地的铁链声,那是不是传闻中的牛头马面?他们要来带她走了?
“别胡说八道。”小小的尹水浒啐她:“好人才不长命,你这种祸害只会长命百岁,老到牙掉光了没法吃东西都还活得好好的。”
态度很差,但她却忍不住笑了,因为他嘴上说得难听,动作可是轻柔得很,很仔细地将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取暖。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随着心跳声,那阵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恶寒逐渐褪去,犹如冬日里的融雪,让渗入四肢百骸的暖意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慢慢逼退。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这心跳……是他的?还是她的?
意识有些涣散,在沉稳的心跳声中,仿佛又听见了拖地的铁链声响!但这回却是由近而远,当然,并不是很真切,她像朵被晒干的棉花,轻飘飘的,完全无法确定这一切是否出于她的想像或幻觉。
如果她曾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她会发现,她病弱的身子逐渐好转,以及那些不断发生在她身上邪门的大灾小宾慢慢减少,终至不再发生,这些……好像都是从那一日之后开始有的转变。
可是她没有,所以她一直不知不觉。
等到她开始有知有觉的时候……
娘亲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