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速公路的行车一路顺畅,直到进入山区,蜿蜒的山路让程予乐不太舒服。下雨了,视线雾茫茫,欧观旅放慢车速,提议向对方提问,测验对彼此的了解。不幸的是,因为都看对方不顺眼,回答时不免带有批评,打发时间的闲聊越来越有火药味。
比如欧观旅问:“我喜欢吃什么水果?”
“很贵的樱桃,感觉就很娇生惯养的样子。那我喜欢吃什么水果?”
“很臭的榴莲,难怪脾气这么硬。”
“我什么时候喜欢吃榴莲?!”
“啊,我记错了,喜欢吃榴莲的是新来的总机,你喜欢的是荔枝。”他笑眯眯。
可恶的家伙,程予乐嘀咕:“你一定很喜欢吃机车。”人才这么机车,哼。
他继续问:“我喜欢什么颜色?”
“像柠檬的黄色。”“像柠檬”是她加的。
“我的兴趣是?”
“激怒同事、跟人吵架。”
“我的专长是?”
“修理机车。越修越机车。”
她是在乱回答,欧观旅吸口气,眉头紧皱。“乐乐,你……”哭笑不得的感觉涌上来,他笑了。“你就是一定要争到赢吧?”
“你不也是吗?”她忍不住也笑了,顿时觉得自己很幼稚。
这一笑,不愉快的气氛消弭不少。他续道:“好吧,我们还是不要勉强交谈,安安静静地上山吧。”
“你后悔找我来了吗?”她研究他刚毅侧面的表情。
“正好相反。”他微笑,眼光闪烁着幽默。“我太庆幸找你了,我们越处不好,越保证下山后你会像逃离火灾那样闪我闪得远远的,划清界线。光凭这点,就算这三天没人看到的时候,我们可能都在吵架,我还是觉得很值得。”
显然对他来说,没什么比被女人缠上更可怕,她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怕女人?谈恋爱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可怕,是我拒绝恋爱,我喜欢单身。”
“为什么?难道你曾经被抛弃……”因此有阴影?
“没有,我没被谁抛弃,我以前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大家好聚好散,没什么不愉快。分手之后,我独身了一段时间,没想到过得比有女朋友的时候还快乐,一个人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很惬意,就更不想被束缚,干脆不交女友了。我单身,是因为我喜欢。”他潇洒地耸肩。
“可是,老是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一个人的寂寞,很好打发。两个人的寂寞,会让人无处可逃。”
他意味深长的话令她惊讶,她看着他粗犷的侧脸,没想到性格顽劣、难相处的他,竟有睿智敏锐的心思,意外地令她心弦一动。
他觑她一眼。“你呢?你单身是因为被谁抛弃过,有阴影吗?”
“不是,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目前会继续单身,预计两年后交男朋友。”哼,她可是有时间表的,两年后弟弟毕业,可能升学或服兵役,她会先和她选中的好男人交往,等数年后弟弟就业,她恋情稳定,正好完成终身大事。
他好笑地挑眉。“‘预计’?难道时间到了,你喊一声要男友,他就会从哪里蹦出来吗?其实你是找不到对象吧?老实承认,我不会笑你的。”
她被激不过,大声道:“我说预计,当然就是有计划!我订了理想对象的条件,然后一一过滤身边的人。”
“你的条件是……”
“首先,要处得来,愿意沟通,有一定经济基础,有处理生活和工作上难题的基本能力等等,平常工作或者联谊认识不错的对象,我会留他们的名片,和他们保持联络,相处一段时间,观灿谠方,根据我设定的条件去过滤,我现在可是累积了一大串名单喔!”
她颇得意。谁像她这么慎重地筛选另一半呢?考虑得如此周详,她会顺利地跟个优质好男人交往结婚,届时她会很有同事爱地扔红色炸弹给欧观旅先生。
“喔,原来你是带着这种心态去认识男人,跟在市场挑菜没两样。”
“别讲得那么难听好吗?我有没占人家便宜,现阶段大家都是普通朋友,正常往来,再说,我挑他们,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在挑我?”
“万一在这两年之间,他们交了女朋友,或结婚了呢?”
“我的名单上有不少人,总不会每个人都这么快就找到另一半。”
“名单上有我吗?”这问题月兑口而出,快得他来不及思考为何要问。
她又露出那种看到蜥蜴的表情。“我有刻意跟你保持联络、观察你吗?”
“不需要刻意联络,我们天天见面啊。”
“我天天见到的东西多得是,我天天看到公车站牌,难道我会把它列入择偶名单?你想太多了喔。”她撩撩耳际发丝,凉凉地笑。“放心,你不在名单上,光是第一个条件——个性好,你就被剔除,丢到黑洞去了。”
“好极了,我要放鞭炮庆祝。”他语气挖苦,笑吟吟,其实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不是希罕成为她名单之一,但是被这么清楚明白地嫌恶,有点不爽。他有自信,他不会比她名单上的任何人差,是她不识货,哼,他懒得计较。
突然,“砰”的一个大响,车子猛地打滑,冲向山壁。程予乐吓得大叫,欧观旅用力踩刹车,紧握方向盘,吉普车在撞上山壁前停住。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程予乐惊魂未定。
欧观旅下车察看。“爆胎了。路上有铁钉,不知道谁丢的。”
“爆胎?那要怎么办?这附近什么都没有,要叫拖吊的——”
“不需要,我有备胎,换一下就好。”
程予乐狐疑地看他拉起手煞车,打亮故障灯,拿出工具和备胎。他行吗?
她下车,一阵天旋地转,可恶,她真的晕车了。“要我帮忙吗?”
“我一个人就够了。”欧观旅架好千斤顶,撑高吉普车前端。雨势不小,他薄薄的茶色Polo衫很快就湿了,雨水滴在他脸上,他专心拆卸轮胎,没多久,不再觉得有雨水落下,他回头,看见程予乐撑起伞,帮他挡雨。
他向她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忙。
程予乐站在他背后,他半湿的上衣贴着身躯,隐约可见底下结实的形状。当他的手臂因为出力,大块的褐色肌肉贲起,肌肉线条流畅,雨珠在紧绷的皮肤上颤动……真养眼啊,她不得不承认他身材很赞,外表不是她选择对象的主要条件,但老实说,他的身材远胜她名单中的任何一位。
看他淋湿的衣服起绉了,双手稳定地操作,手指握着工具,沾上油污,她陷入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淋湿忙碌的身影,比起她名单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感觉更可靠……当然,她才不会说出来。
被完轮胎,程予乐钻回车上。“好了,快走吧。”
欧观旅却道:“等一下。”然后转身走开。
他去哪?程予乐傻眼,就见他往前走了十多公尺,然后折返,往回走了一段距离,一面察看地面,捡起一些小东西,最后回到车上。
“你做什么?”
“检查路面,我想铁钉不会只掉一根。”他将捡来的几根铁钉丢进空面纸盒。“捡干净才不会让之后的车也爆胎。在山里出状况挺麻烦的。”
她讶异,一般人换好轮胎就想赶快上路吧,他却考虑得这么周到,今天的欧先生处处让她意外。
欧观旅坐上车,双手拉住衣服下摆,忽然顿住。“我想换衣服。”意思是要她转头别看。
“喔。”她转头面向车窗。
但车窗倒影出卖了他,她看见他拉起衣服,露出精实身躯,她心脏猛地一跳,嘴变得有点干。他腰身窄瘦,侧面隐约可见月复肌的轮廓,车内空间忽然变得太压迫,男性体热与气味混着雨水味道逼向她,她脸颊微热,假装欣赏窗外景致。
但欧观旅迟迟没月兑下上衣,领口的扣子勾到他的项链,他双手为了月兑衣举得高高的,没办法解项链,衣服也月兑不掉,进退不得。
“唔……呃……马的……”他低咒。“乐乐,帮我一下,扣子缠住了。”
程予乐回头看他,他衣领卡在脖子,衣服拉高,把头脸都遮住,因为想月兑困而不断挣扎,她静静道:“你在表演被渔网缠住的章鱼吗?”
他忽然静止,她可以感觉衣服后的他正狠狠瞪她,她偷笑。“不要动。”她察看项链缠住的地方,三两下解开,他猛地月兑掉上衣甩开。
喔,她亲眼看到了,非常有料的胸肌巴月复肌……车窗倒影失真了,实物的感觉简直惊心动魄,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闪耀光泽的男性皮肤,害她口干舌燥。她朝他锁骨上的红痕抬了抬下巴。“你被项链割伤了,记得处理一下。”说完,她赶快撇头继续望窗外。可恶,她声音有点发抖。
欧观旅从后座找出一件衬衫穿上,是他看错了吗?她好像脸红了。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饥肠辘辘的人看见美味牛排从逃邙降,害他身体深处某个无以名之的部位热热地揪一下,他拒绝承认这个反应是兴奋,一定是工作太累、太紧绷,大脑判断错误了。
他慢条斯理地扣好扣子,沉声问:“你在害羞吗?”
“害你个头!”她没回头。
“害羞就老实承认,我不会笑你。我知道我的身材让人垂涎……”
“好吧,我承认我跟含羞草一样,羞得整个人都合起来了,你满意了吗?”
他哈哈笑,没再说什么,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一路上没再出什么风波,在午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枫粟度假山庄”位在群山环抱之间,占地辽阔,保留大部分的自然样貌,大量繁茂的树木错落在住房和设施之间。此处以温泉和自然环境闻名,除了价格较低的住宿套房,另有许多独栋小木屋,各有独立的院落,让人住着有绝对的隐私。
终于到了。晕车的程予乐松口气,她越来越不舒服,冒冷汗,嘴里觉得酸酸的,要是再多坐半小时的车,她可能要吐了。
想到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她的胃一阵紧缩。她偷看欧观旅,一路上他越来越沉默,脸色很镇定,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父亲,他似乎无动于衷。
不管内心有什么感觉,欧观旅都无意表现出来。也许他该表现出为人子应有的态度,但他装不出来,他对父亲毫无感情,相信父亲也心知肚明,但如果父亲希望他看在钱的份上,表现得热络一点呢?他会想转头下山,但他必须为母亲拿到这笔钱……他很烦躁。天啊,真希望这三天赶快结束。
下了车,欧观旅终于注意到程予乐不对劲。“你脸色不太好。”
“有点不舒服而已,赶快进去吧。”
他们提起行李,进入大厅,山庄的经理立刻上前迎接。
“欧先生?您好,曾先生交代过您会来,请往这边走,房间已经准备好,我们先把您的行李送到房间。”经理将他们的行李交给服务人员。“临时有重要客人来拜访曾先生,他交代我先带您到木屋,他会在晚餐时和您会面。您的哥哥嫂嫂已经先到了。”
经理带他们前往三天要住的小木屋,是一幢三层楼的建筑。他们刚踏上通往小木屋的石板小路,就见一个男人矗立在小路尽头。
男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样貌斯文,穿白衬衫和西装长裤,领口随意敞开,稍露平滑结实的线条。他抽着烟,凝望远方,表情若有所思。
似是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欧观旅身上。他露出笑容,大步走向两人。
“你就是我弟弟,欧观旅吧?”
一阵短暂寒暄、交换名片,欧观旅才知道,男子是他未曾谋面的兄长,黎上辰,是知名的电视制作人,他看过他的报导,却没想过和他是亲兄弟。
黎上辰微笑。“亲兄弟首次见面是交换名片认识对方的,我们大概是第一对。”他瞧向程予乐。“这位是……”
“我的女朋友。”欧观旅尽量让语气和表情自然。
“你好,大哥。”对方精明的视线让程予乐很有压力,她想和对方握手,不料突然一阵剧烈晕眩,她踉跄一下,右手本能地想抓东西稳住自己,这一抓速度快、力道狠,连武学高手都要自叹不如,只可惜准头太差,一抓正中欧观旅右边屁屁。
霎时,欧观旅僵住,在他背后的经理瞪大眼,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程予乐傻了。妈啊,她做了什么?她脸蛋爆红,马上想缩手,就算是“女朋友”,大庭广众下模“男朋友”的屁屁,也太不合宜了,可她要是猛然收回手,会不会让黎上辰起疑?
丙然,黎上辰表情微讶,他看不见欧观旅背后发生的事,但从相对位置猜得出她的手搁在弟弟身上的哪里,他露出玩味的表情。
而欧观旅全身绷得像钢条一样硬,他转头看她,他这时候居然挤得出灿烂的笑容,害她头皮发麻。
“亲爱的,你又想找零钱买饮料吗?就跟你说了,我零钱不是放在皮夹,皮夹也不是放在后面口袋,你先进去吧,屋里应该有水可以喝,别再喝饮料了,乖。”难为他急中生智,屁屁被偷袭,还想得到借口帮她解围。
“喔,好,那我先进去……”她火速逃离现场,经理跟着她进屋。
黎上辰捻熄了烟,深思地望着程予乐背影。“我和老爸常联络,听他说你的状况,你好像单身很久了?”
“嗯,我单身一阵子了,是她喜欢我,对我一见钟情,苦苦追求我,我被她感动了,我们交往还没多久。”欧观旅逼自己专心谈话,那一掐的感觉还留在他臀部上,他应该觉得困窘或气恼,但程予乐慌张的表情害他很想笑。
“喔……”黎上辰嗓音意味深长。“不错嘛,正好赶上老爸撒钞票。”
“你在暗示什么吗?”欧观旅扬眉,他比老哥高半个头,只需要一个俯视的眼神,就自然产生威胁感。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巧而已。”
“你呢?和你来的是大嫂吗?”从报上看过,他大哥有过一次婚姻,已经在数年前离异,没听说过再婚,经理说的嫂嫂是哪来的?
黎上辰在镜片后的墨眸一闪。“算是吧……”一阵啾啾啾的声音打断他。
声音由远而近,一只青蛙——更正,一个穿青蛙连帽上衣的小男孩,踩着啾啾响的鞋子,从木屋后跑出来。乍见两个高大男人,小男孩停步。
“这是我儿子。”黎上辰语气轻快,向小男孩伸手。“过来,小咩。”
小男孩眉目与父亲非常相似,但他瞪着父亲伸出的手,像看着从未见过的生物。他小嘴抿紧,女乃油色的小脸充满戒慎,乌黑眼眸全是不信任,显然无意靠近父亲。
黎上辰的满面慈爱顿时僵住,他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尴尬地缩回。
同时木屋后走出一名女子,女子打扮入时,左手提着玩具和儿童水壶。看见两个男人,她微怔,随即展笑,同时挽住奔到她身边的小男孩。
“你一定是上辰的弟弟吧?”女子大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徐莉欢,我是你哥哥的……”她迟疑,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前妻。”黎上辰很干脆地接话。“我们离婚好几年了,各自都很忙,最近才恢复联络,我们现在在……”
“约会。”徐莉欢笑吟吟。“重逢之后,才发现我们对彼此都还有感情,就试着重新交往,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
“主要还是旧情复燃,不然也勉强不来吧。”黎上辰加注,两人含笑相望一眼,眼神随即各自弹开,就像同极的磁铁不小心碰撞,不相容的气氛隐隐流窜。
“哦,不错嘛,正好赶上老爸撒钞票。”欧观旅凉凉道,接收到大哥犀利的视线,他无辜地耸耸肩。“我先进去帮我‘女朋友’整理行李,失陪了。”
他进屋,程予乐已经打开自己行李,正在整理。
一看到他,她脸上稍褪的红晕又加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点头昏,就想抓个什么以免摔倒,没想到刚好抓到你的……”她尴尬死了。
“你要不是我‘女朋友’,我就告你性骚扰。”他故意一脸严肃。“虽然我提醒过你,假扮男女朋友难免会有肢体接触,没想到是你主动。”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意外……”
“好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叹口气。“还好我是背对你,而不是面对,不然刚才那一抓,会让你三逃诩没脸见人。”
她闻言一愣,几秒后才领会他的意思,她的脸颊变得像辣椒一样红。
欧观旅低笑。没想到她这么容易脸红啊,更没想到他居然觉得她脸红的模样……满可爱的,两腮白里透红,他看得有点出神,然后他想到刚才和大哥的对话,顿时笑不出来。
“我大哥好像起疑了,怀疑我们这对情侣是假扮的。”
她瞪大眼。“那怎么办?”
“我也怀疑他跟我前大嫂是假的。反正,他们的目的也是一亿元吧,他别揭穿我,我也不会让他难看。”他沉吟。“我怕他会起哄,要我们做一些亲密行为,证明我们在交往。”
“刚才那一抓不算吗?”
他嘴角微微抽搐。“那又没人看到,当然不算。我想最有可能的是接吻之类的……”
“要吻你,我宁可去亲马路上的人孔盖。”她的嘴比她的大脑反应更快。
他哈哈笑。“这天气去亲人孔盖,你的嘴唇会变成煎香肠。”他眼神闪烁。“吻我有这么可怕吗?很多女人肖想本工程师的吻,机会难得,你不想把握?”
“才不要,要是被公司同事知道,我会想掐死你。”
“放心,我也很怕被知道我跟你扮情侣。要是我大哥真的想逼我们表演情侣的亲热戏,我会想办法搪塞过去,这三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让它留在这里,回去之后,就把它全忘记。”
“一言为定。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我会死不认账,一切由你承担。”虽然仍和他抬杠,她的语气不再那么尖锐了,相处大半天,他们似乎建立了微妙的友善关系。她很感激他没追究她刚才失误的手,只可惜对他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臀部,她不便赞美,否则相信会对他们的友谊更有帮助。
她开始觉得,欧观旅其实、好像……不难相处,他们是怎样闹到彼此看不顺眼的地步?
看着她笑颜,欧观旅露出微笑,忽然发现自己踏进这里后一直紧绷着,准备面临各种突然的状况。在这陌生地方,面对疏离的父兄,他很烦闷,总觉得格格不入,跟她瞎扯了这些,才渐渐放松下来。
他没说出来,但他很高兴,有她在这里陪他。
欧观旅在晚餐时才见到父亲。
当父亲坐着轮椅,被贴身管家推进餐厅时,他很震惊。父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位活跃的企业家,他衰老了,满头斑白,体型瘦小,略带病容,眼神和嗓音都温和缓慢,他的父亲被年迈征服,变成齿摇发苍的俘虏。
他预期的对手是霸气不减当年的风流男人,不是站不起来的老人家。简短的寒暄后,他与父亲就无话可说了,整顿饭,他心情复杂,默默用餐。
程予乐也食不知味。她的晕车症状还没好转,现在又开始流鼻水,她整天没吃什么,面对一桌五星级好菜,很可怜地毫无食欲,还越吃越想吐。
曾父不时和黎上辰、徐莉欢及小孙子聊天,小男孩不理父亲,却愿意亲近祖父,曾父笑容满面。
欧观旅冷眼旁观,子孙环绕身边,很开心是吧?年轻时享尽温柔风流,年老时儿孙环绕,当然心满意足,他想到辛苦多年的母亲,只觉得不痛快。
“希望未来这两天,我们都能这样同桌吃饭。”曾父有感而发。
“当然,只要爸喜欢,我们都陪你。”黎上辰道,与父亲不约而同望向欧观旅,显然希望他加入天伦之乐的行列。
“饭总是要吃的,在哪里吃都一样。”欧观旅语带挖苦。
“小弟,你好像不太高兴?”黎上辰敏锐地望着他。
“我在公司吃便当习惯了,不习惯在这么昂贵的地方用餐。我也不喜欢跟不太认识的人同桌吃饭。”
曾父闻言,笑容顿住。“你若不喜欢,我不勉强。”他语气有点伤感。
那表情竟让欧观旅有罪恶感,忽然觉得自己在欺侮一个老人。他浮躁地乱戳盘里的菜,不说话。
“我相信等大家都熟了,你会觉得比较自在。”黎上辰泰然自若地打圆场。“你的女朋友……程小姐,好像也不太习惯这里?”
“叫我乐乐就好。”程予乐一边冒冷汗,一边挤出笑。“其实我是中午有点晕车,不太舒服。”
“要不要先去休息?”徐莉欢关心。
“不用了,我还好……”
欧观旅皱眉。“晕车怎么不告诉我?”
“你会笑我,都几岁了还晕车。而且我以为忍一下就好了。”
“干么笑你?今天开了几个小时的车,你就这样一路不舒服,都不说,现在才说你想吐,就因为不想被我笑?你不觉得这样很笨吗?”想到她这样虐待自己,他不悦。
“你干么这么凶……”忽然,他整张脸凑过来,她吓一跳。“做什么?”
“你脸色很难看。”
“我化妆了。”她也知道自己气色不好,特地化妆掩饰。
“化妆还是很难看。”化妆藏不住她眼神的疲倦,他暗责自己粗心,他应该早点看出来的。
“要不是没力气,我很想拿叉子戳你的头。”他讲话非得这么直吗?!败讨人厌耶!“你不要一直靠过来,大家都在看我们了。”
“看就看,你害羞吗?你下午模我屁屁的时候不是很大方?对,你没力气,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力气?因为晕车,人不舒服。我真搞不懂你,平时话那么多,真正重要的话反而不讲——”忽发现四周寂静,欧观旅闭嘴,三个大人和小男孩、四双眼睛都望着他们。
“你们感情不错喔。”徐莉欢表情欣羡。“观旅很关心乐乐呢。”
“呃,还好啦。”欧观旅挤出笑。
“我今天一看到你们,就觉得你们好像很亲密,感情很好。”黎上辰笑道:“听说一开始是乐乐主动的?”
“我什么?”程予乐眉头挑高。
不妙,欧观旅赶快挟菜。“乐乐,你吃看看这个色拉……”
黎上辰续道:“你主动追求他,不是吗?他说你对他一见钟情,爱他爱得要命,苦苦追求他,他被你感动了,你们才在一起的。”
“这色拉真的很好吃,味道很清爽,晕车吃清淡点比较好,还有这个酸梅汁……”被“女朋友”瞪了,欧观旅强笑。“难道不对吗?”
“哪里对了?我追你?一见钟情?我爱你爱得要命?我苦、苦、追、求、你?”把她说得像个倒贴的花痴,他被缠不过只好接受,她有那么廉价吗?程予乐冷冷道:“我怎么记得是你跪下来求我跟你交往?”哼,要瞎掰谁不会?
“我会跪下来求你?下辈子也不可能——”欧观旅扬高的嗓音在意识到大哥精明的眼光时,硬生生砍低。“我的意思是,我是姿态比较低,但是没到跪下那么夸张好吗?”
“你们的版本怎么不一样?到底是观旅下跪,还是你倒追?”黎上辰微笑问:“你们是不是忘记事先协调、统一说法了?”
欧观旅冷冷道:“你说事先协调,好像在暗示我跟乐乐不是真的男女朋友,而是在演戏,套招来骗人,是吗?”他暗暗焦躁。大哥好像起疑了?
黎上辰瞧他一眼。“抱歉,我没那个意思。”但语气毫无歉意。
“其实我跟观旅处得非常不好。”程予乐沉下脸。“我们在工作上老是意见不合,常常吵架,都没给过对方好脸色,他讨厌我、我讨厌他,他都斜眼看我,我是看都不看他,我们连借个便条纸都会吵起来,哪可能交往?”
“我哪时候斜眼看你了?”欧观旅紧张,她该不会火大了,想把假扮情侣的事抖出来吧?他在餐桌下偷扯她,她不理。
“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徐莉欢好奇。
“有一次,他的部门来了个新的工程师,那位工程师动作比较慢,上头交代的工作他做不完,跟观旅求助,他连续三天下班后留下来帮忙,教他怎么做,帮他修正错误。三天后,工程师准时把工作交出去,观旅没跟上级邀功,这三天甚至没有报加班,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
欧观旅震惊。他从未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怎会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也许不是那么讨厌的人。”看他目瞪口呆,八成以为她要拆穿他们的伪装吧?她才没那么小心眼,虽然不高兴他乱说,但她没忘了任务在身,还贡献她观察到的小事件帮他加分,够义气吧?
“后来跟他相处,慢慢觉得他人其实不错,做事很负责、很仔细,我们常常吵,是因为他意见太多,感觉像故意找碴,其实他有些意见都切中要点,可见他是有思考过的,虽然讲话不中听,至少很实在、很诚恳,我很……欣赏他。”除了最后一句是刻意加的,其余她并没多想,说出这些话,自己甚至不太惊讶。
她始终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但她从不承认,因为平日吵惯了,怎么拉得下脸去夸他?就算觉得他有优点,也假装不知道,现在说出口,好别扭,她脸颊微微发烫。
而且欧观旅还直瞪着她,表情非常惊吓。她好窘,搞清楚,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他,他最好不要乱想有的没的……她是觉得他不错啦,经过今天,又更多了些好感,但他根本不是她的菜,不要误会!
欧观旅吓呆了。这是乐乐小姐吗?是那个整天跟他呛来呛去,一日不呛,如隔三秋的乐乐吗?
黎上辰露出赞许的眼神。“那观旅呢?你是怎么对乐乐动心的?”
他根本就不可能对她动心啦。程予乐想,她看开了,都被说倒追了,随便他怎么掰。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她动心……”
看吧。程予乐低头喝酸梅汁。
“我只记得有一回,她和同事恶作剧,恶搞他们部门一个讨厌的经理,把他做成猪头动画的主角,结果寄给同事看的时候,不小心也一起寄给那个经理,那经理从办公室冲出来骂人,乐乐马上承认动画是她做的……”
程予乐的嘴张成O型。当时她怕胆小的小陛会被凶恶的经理整死,当机立断,决定她一个人扛起,全公司都以为是她一个人做的,他怎么知道有共犯?
“本来我以为是她一个人做的,后来在茶水间听到她同事一直跟她道歉,说是她不小心把动画寄给经理,她要一起承担,乐乐却阻止对方。她说,动画是她做的,本来就是她的责任,朋友只是不小心寄给经理,事情一个人认或两个人认都一样,既然她扛了就好……我就想,原来乐乐是个笨蛋啊。”
他记得当时的惊讶,还有那瞬间第一次对她产生的好感。“哪有人拼命要顶罪,真是笨,得罪上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就不信她真的能一个人扛,没想到她真的守口如瓶,因此被上司盯了好久。她实在是笨,笨得让我很担心,我不知不觉越来越注意她……最后就爱上她了。”除了最后一句,其余皆属实。
讲完了,他望向程予乐,他刚才震惊的表情就像她现在一样蠢吧?他暗自得意。嘿,不只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如何?
程予乐的反应是——她脸色乍白,对着盘子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