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儿把苏老头扶进品安坊的柴房里,发现这里倒也窗明几净,留他暂且在这里休息后,她自己去厨房找吴妈。
品安坊里书香清雅,但书房实在太多,绕得苏盼儿眼花,走来走去像是走入了迷宫,连东南西北部分不清楚了。
人家说品安坊学问顶天,真是没说错,单是这些书,倒下来恐怕也压死她了!
盼儿羡慕地边走边看,却不知道她看到的这些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说,这些本子都是空的,给人买回去写字描字用的。
厨房到底在哪里呢?
盼儿转啊转,终于在小必廊之间找到了一个出口,大喜之下冲了出去。
“厨房……”才叫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特别响亮,她心虚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吴妈——”盼儿小小声地呼唤,生怕再大叫一声,整个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没有人!这个地方好像位于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路到这里,已经没有了。
如果是有教养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没了,自然会往回走。但是盼儿她的行动全凭天性,而不是礼教。路是没了,但回廊的对面明明还有一间房子,而且里面似乎有人。
太好了!她必须赶紧找个人问一下厨房到底在哪里。念头一起,她毫不犹豫地翻过回廊,跳了出去。
坐落在花园中央的是间独立的房子,怪异的是,它不但没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这里,甚至没有门。
里面明明有人,她刚才看见了,但是绕着这房子转了好几圈后,却发现里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这让脑子里经常是一片空白的盼儿感觉到不对劲。
大树上飘落了几片叶子,盼儿抬头望了望,决定爬上树,由窗户往里瞧,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她爬上树后,自窗口看人,却赫然发现屋里的人也正站在窗户前往外望,她这一探头,正巧和屋里的人眼对眼地相望。
“君……君知姑娘!啊——”她一紧张,脚下没踩稳,摇了两摇绑尖叫一声,紧紧地巴在窗台上。
屋里的人刚开始有些错愕,接着哑然失笑,然后伸手,把她从窗户外面拉了进来。
“哎哟”一声,盼儿跌进房间里,昨天才撞伤的头这么一折腾,又流血了!
君知拿了一块柔软的布按住了她额头的伤,问道:“你没事吧?”
君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在耳里,有种能够安抚人心的作用。
盼儿抬起头看着君知,她的长发披散,遮去了大部分的面目,但隐在长发之间的眉目有一种慑人的端庄尊贵,让人不敢轻侮。
“君知姑娘,我又弄脏了你的衣服……”盼儿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厨房……”
“你沿着刚才来的那条路往回走,绕过库房,穿过花园,井边的那栋小房子,就是厨房。”君知耐心地解释。
“啊?”这么说,她岂不是完全走错了方向!?
“你是昨天那个女娃,苏盼儿,是不是?”
“我十六岁了,不是女娃。”她大声说。
“是不是女娃,不是从年纪判断的!”君知微笑。
盼儿不是很懂君知话里的意思,“那,君知姑娘是女娃吗?”
“不是,君知姑娘也不是女娃。”君知放开压住她额头的手帕,血已经止住,“走,我带你到厨房,免得你又迷路了。”
君知领着盼儿,慢慢走到了外头。
直到回到了原先的走廊上,盼儿才突然想起——
咦?为什么这房子会有狗洞呀?
那一天,盼儿是被君知给领进厨房的。品安坊里的人虽然讶异,但谁也没有开口问。
品安坊的生活,盼儿过得倒也自在,除了那天的事件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令一班佣仆们对她另眼相看。
说到这个,那就不知道是该称赞君知还是宝福的好眼光了!
让盼儿上市场去买东西,那真是精打细算,一两银子可以买回三只鸡、十斤青菜、两个萝卜、一条排骨、两条鱼,还附送葱姜韭蒜。
她第一次买东西回来时,品安坊的人还以为她上哪儿抢劫去了呢!
盼儿就是有这本事,几天下来,品安坊里上上下下都认为宝福请了这么个丫头,勤快、听话又能算帐,当真是个宝!
转眼间,来到品安坊一个月了,盼儿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她没看见品安坊卖书啊!
偌大一个品安坊闻名天下,但是,来吃饭、聊天、说书的客人多,买书的却没几个。那,钱呢?坊里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苏盼儿想了一个月也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为品安坊省钱,真怕它哪天一不小心,倒闭了!
“盼儿,宝福叫你去给客人倒茶。”远远的有人叫着她。
“来了。”盼儿丢下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厅跑。
进了前厅,她一眼望见了一位尊贵的少爷,穿着一身锦衣华服,背后两个随从站在那里瞪她,让她不禁心头一凛。
懊凶的人!
“盼儿,叫你倒茶来,茶呢?”宝福看她穿着件围裙,手肘上都是菜叶渣滓,忍不住大皱眉头,“品安坊的丫头,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快去把手给洗了,送茶上来!”
盼儿吓得跳了起来,“是。”转过头,她就要往里奔。
“不必了,少爷不喝外边的茶。”那尊贵少爷的一个随从开口,声音也是凶凶的。
“这样啊……那么盼儿,你下去吧,没事了。”宝福不耐烦地挥挥手。
“哦。”无端被人叫来,又无端被人赶走,盼儿奇怪地看了宝福和那位尊贵的少爷一眼,突然心头微微一跳。这位少爷,长得还真像——君知姑娘!
想着,盼儿低头往回走,突然眼前一暗,她本能地向后一跳,却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才发现来人正是她刚才想着的君知姑娘!
君知吃惊地看着她。每次见她,她总是一副狼狈样,不是一头的血,就是一头的包,如今还带了一身的菜!
对着厅里的人点头示意后,他把盼儿扶了起来,拍掉了她身上的尘土,“怎么了?”
“我来倒茶,忘记端茶盘子了。”她老实地说。
君知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盼儿望着君知端庄素雅的脸庞,有些失神了。
君知姑娘好有气质!如果她也有这样好的气质,就不愁嫁不出去了!
“好。”她小小声地说,心里有些留恋,不想离开君知姑娘。
“去吧。”头顶的声音温和而慈祥。
“哦。”苏盼儿乖乖地走开。
宝福在君知进了厅里后,赶紧走了过来,合上了门。
门一关上,那位尊贵的少爷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二哥,好久不见了!”
进门的君知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看来丰姿飒爽、富贵雍容,很像某个他至亲至爱、至敬至畏的男人。
“这位是……”他眼瞳中的慈悲及怜悯,即使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依然如故。
“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亲弟弟,您还记得吗?”宝福小心翼翼地说。
君知缓缓放下袖子,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经把女人的柔和融入了骨子里,即使要他换上一身男装,恐怕仍然会是这副风吹柳骨的样子。
“永璋?我记得。”
永璋等着他往下说,等着他露出惊愕、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却不再开口。
“二哥,说实话,自从端慧太子死后,皇阿玛一直郁郁寡欢!”永璋朝他走近一步,“为此,我遍访名士,费时九年,才得知品安坊君知姑娘的真面目。
二哥可知,皇后自你死后,又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玛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为太子,但七弟同样早亡,使得皇阿玛与皇后更加愁眉不展。
如果二哥能随我回宫,必能使皇阿玛与皇后重展欢颜,甚至……可能登基为帝!”
突地,永璋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请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宫吧!”
见状,宝福脸上肥肉一动。
他曾是皇后的心月复侍卫,当年永琏被活埋,正是他通知了永琏的师父前去救人,此后,便随君知江湖漂泊,却对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不愿再回到过去,但是宝福时时刻刻谨记着君知曾是太子,是当今皇上唯一将他的名字书写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太子啊!
这江山,本该是属于他的,为什么他要一生沦落在这书坊里,乔装成女子?
“永璋。”君知的声音轻若浮尘,“若我要回宫,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皇阿玛做事,自有分寸,他要谁为嫡,就是谁为嫡,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无用的。”
君知转过身来,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着他,“当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复生,他也不会为了我而立你。皇阿玛如果会为了谁而改变立嫡的人选,他就不是皇阿玛,永璋,你明白吗?”
宝福一听,脸色微变。
多年来,太子他……他竟不曾改变当初换装做女子的初衷!
也许是当年的那两刀划破了他的心,使他对宫廷、对权力选择漠视,如果恢复身分的结果,是不得不再次走入那个诡谲的圈子,他宁愿终生扮作君知!
他不觉得这一身装束是耻辱吗?是身为皇子的耻辱呀!宝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二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永璋显得有些狼狈,涨红了脸,“我只是想请二哥回宫,让皇阿玛高兴……”
君知拂了拂衣袖,“永璋,很高兴见到你长这么大。我这里是书坊,你若进来谈书,品安坊自然扫榻相待;若谈其他,还是请回吧!”
“小姐!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倏地向他掠去,“宝福,想回宫的人,是你吗?”
宝福张大了嘴,看着目光淡然的君知。
“唉……若无人相邀,永璋又怎么会知晓朔平府的君知姑娘就是永琏?”君知一语道破了宝福的热心,“宝福,我知你为我不平,但是……你呀……”一声叹息后,他没再说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有了些微变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若有意应允,我便即刻派人来接你。”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品安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否则君知答允与否,他又怎么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么能立即派人来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宝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头去,才回答:“好。”
盼儿从前厅走出来后,继续回到厨房洗菜。
“今天坊里来了个俊鲍子,和小姐单独谈了好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闲聊着。
“胡说!宝福明明也在房里的,怎么能说单独呢?”
“今天来的公子据说来头不小,还带了许多侍卫……”
“那咱们家小姐有福气了!若是嫁给了这位公子,品安坊便不怕日后人丁单薄,也不怕人家说咱们是姑娘当家的,好欺负!”
“是啊!小姐若嫁给了今天这位公子,当真是万幸了!本来嘛!小姐这么好的人品样貌,居然这么久了还嫁不出去,这世上哪里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后生出个和小姐一个模样的女娃出来,那该有多好……”
盼儿听着,一边低下头洗菜,鼻间似乎还隐约缭绕着君知姑娘的气味,有一点点墨香、一点点菩提的味道,那是慈悲的气息。
抬起头来,三姑六婆的议论已经从“如果生了女儿”到了“哪一种药物最滋补安胎”。
“君知姑娘……不能不嫁人吗?”突然,盼儿插了口。
吴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不嫁人?身为女人,嫁不出去可是奇耻大辱,你难道不懂吗?小姐已经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话,就要成为品安坊的笑柄
“可是……你们不会舍不得吗?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好漂亮好漂亮,就像是菩萨。”苏盼儿手里握着一把白菜,虔诚地说,“我好喜欢她,希望能一直看着这样的她。”
吴妈嗤之以鼻,“小姐的美貌是菩萨给的,菩萨要咱们小姐普渡众生,才给了她菩萨般的相貌。
你洗你的菜吧,别多嘴了!今儿个要做些滋身健体的菜,小姐如果要嫁,就必须有副好身体,好养出白白胖胖的大女圭女圭,她的男人也才会喜欢她……”
不知为何,盼儿听到“君知姑娘的男人”这个词儿,竟产生一股莫名的排斥。
君知姑娘是天上的仙呐!怎么可以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