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不吹了、不吹了!”
鲍孙凛拧著两道浓眉,脸色很坏地将价值连城的碧玉箫往窗边长榻上一扔,一点儿也不怕摔坏,高壮结实的身子,毫无形象地重重向后仰躺在榻上。
玉箫“咚、咚”几声,一路滚到墙边,最后“锵”的一声撞到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听到撞玉声,他转过头去眯眼瞧著,心里万分希望那根玉箫能让他这一扔就扔成两半。
只可惜,玉箫命大,滚了两圈后,依然完好地躺在榻上。
见状,他的薄唇不自觉地逸出惋惜的叹息。
“怎么了?”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将娇美眸子转向他,轻启朱唇问道。
她的手上也拿著一管与公孙凛刚才吹的玉箫同一式雕纹、身形却较为细短的玉箫。
“吹累了,嘴巴酸!”
他闭著眼睛,口气恶劣地回答,神情像足了闹脾气的孩子。
鲍孙瑀将玉箫捡回来,捧到他面前。
“愿赌服输。你输了我三盘棋,说好答应要为我学会一首箫曲的。”
鲍孙凛猛地睁眼,立即撑起上半身,凶恶地怒瞪她,想要用足以让十万大军听命顺服的强势气魄,逼退她的坚持。
可惜,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依然固执地捧著玉箫,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前方,用她那乌黑沉静的明眸望著他。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如往常一般,最后是他落败,不敌她那双无辜到极点的水汪汪大眼眸。
他先转开眼,用力抓抓头,而后认输地低咒一声。
“好了,别耍赖了。”
她看得忍不住发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
他瞄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重新坐直腰杆,一脸认命地从她手中拿过玉箫。
想他十多年来纵横沙场,经历过不知道有多少场的谋阵诡仗,没想到竟然会在一方小小的棋盘上,比输一个从未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娇滴滴小女娃儿!
下棋总下输女娃儿的事,实在是有些丢脸,所以连皇上那里都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的,这件事从来没让皇上知道过。
“练完这首曲子就放过我?”他不甘愿地问道。
“嗯。”
她点点头,大方地同意。
他拿起箫放到唇边,还没吹一个音,想了想又放下来,忽然挪靠向她,习惯性地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头。
“瑀儿,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当他搂住她时,瑀儿的脸蛋瞬间发红,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娇羞神态。
“商量什么?”她轻声问道。
他完全不知道,她正苦苦压抑著不受控制、突地乱跳的心口,强自镇静地转头看向离她有些太近的俊脸,努力忽略他的鼻息若有似无地轻拂过她脸颊的麻痒感。
他靠向她,正要开口时,鼻间忽然闻到一缕清甜的香气,让他瞬间恍神,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这孩子身上的女乃香气,何时变成了这么好闻的花香味?
再细细瞧她,她的眼眉五官,何时变得如此精致动人了?
她的脸颊肌肤,又是何时变得如此白里透红、细如白瓷?
甚至,连那一抹小时候看起来好可爱的小小樱唇,也变得那样的光泽柔润,只要是男人,都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眼前的她,与她六岁的容貌重叠起来,仿佛相似,但却又变得那么的迥然不同……
他这才猛然惊觉,当年他捡回来的娇女敕小女娃儿,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长大,出落成娉婷婉约、会勾人心弦的似水姑娘了。
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意外,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胸口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骚动……
像是被雷殛似的,他浑身一震,立即缩回手,并且向后退了好大一步。
向后退开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这样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回避举动太过明显怪异,只好不自在地假咳一声。
丙然,她露出了一抹不解中带著受伤的神色。
他才看了一眼,心里就十分歉疚难受,好想上前抱她、安抚她,但想到刚刚才发现到小女娃儿已经偷偷长大的震惊事实,又让他却了步,不敢靠近她。
罢才他……他的思绪实在是太龌龊了,竟然对著自己的义女想入非非!
但是,这些话又不好对她解释,只怕越描越黑,所以,最后他干脆咬著牙,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脑袋两拳。
“你怎么了?干么打自己?不要吓人呀!”她有些惊吓地上前捉住他的手。
“没事、没事!我没事!”
他眼明手快地慌忙闪身,飞快避过了她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落了空,让她怔了一下。
接著,她缓缓地收回手,垂眸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尴尬凝重,十分怪异。
他深深吸口气,努力用平常的语气重新开口。
“瑀儿,我、我刚才是想说,我一向习惯上阵杀敌,用不著学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与其要我背诗吹箫,不如你找一套想学的拳谱或是剑谱,换我教你,如何?”
他赶紧抓回几乎要忘记的话题,刻意地拉开嘴,十分虚假地对她大大咧笑著。
瑀儿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抬起头来,直直望著他好一会儿,慢慢对他扬起娇柔的笑意。
她这一笑,让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戳到似的,又麻又震。
“怎么样?”他的嘴笑到都快僵了。
“可以,等你再胜我三盘棋局。”她轻轻颔首说道。
鲍孙凛一听,僵笑再也维持不住,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他明白公孙瑀表面上看似随和、没意见,其实是摆明了不想放过他,甚至隐隐埋了些赌气的成分在内。
要他赢三盘棋,不如直接叫他自废武功还比较快一些!
他没事捡了个太过聪明的娃儿回来养,真的是自找麻烦啊……
“喔,说到背诗,你上回还欠我五首呢!”
瑀儿眨著美目,极其无辜地向他翻旧帐。
“呃……这个……”
鲍孙凛苦恼地拧眉,眼神开始游移。
“怎么?没背?”美目一扬。
“……欸,那些诗肉麻死了!什么情呀爱呀、相思无尽的,谁受得了啊?尤其那首什么‘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别说什么相思长、相思短的,扯了一堆相思,让人傻眼的是最后一句话,相思了半天,结果突然来上一句‘还如当初不相识’!啧,识都识了,还想反悔吗?如果不相识的话,那又哪来的相思啊?一路伤春悲秋的,真是教人受不了……”
她静静地听他唠叨一大篇,等他闭嘴了,她才慢慢开口。
“看样子,你已经背熟了嘛!既然背熟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美眸瞅他一眼。
“我……我……”
他脸色难看地支吾著,被她那一眼瞧得好心虚。
梆~~他哪有办法对著她吟那些风花雪月的情诗?
对著她念出那些诗句,简直像是在对她诉情似的,让他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就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但她在名分上却是他的女儿。对著女儿念情诗,这像话吗?
“你——”
“等一等!瑀儿丫头,你又忘了要叫我义父啦?”
鲍孙凛突然打断她的话,对她伸出手,一边蹙眉,一边摇食指。
鲍孙瑀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奇异。
他迳自说道:“虽然我没长你多少岁,但在名义上,我好歹是你的义父。小时候你都会黏在我脚跟后头,对我‘义父、义父’地喊著。但是这两年,几乎都没怎么听你叫过我义父了,都是‘你’呀‘你’的喊。在府里我可以不管你,但到了外头,别忘了自己的身分,懂了没?”
他怕她又逼他背诗吹箫,赶紧转移话题,找了一个名目来训训她,并努力抬出自己当长辈的威严。
鲍孙瑀没说话,只是咬著唇,美眸一转,抬起漆黑如子夜的瞳眸,水汪汪地瞧著他,眸里含著他看不懂的、似乎百缠千绕的复杂思绪,让他心口一阵阵的莫名缩著。
他突然退缩回去,再度败下阵来。
“那个……咳,这事先搁著,改天再谈好了。我、我要去和部属们议事,还有……那个……皇上找我,就快迟了。这玉箫……你帮我收拾一下吧!”
鲍孙凛嘴上没停,脚下也没停地往大门前进,到最后几步时,几乎是夺门而出,飞快逃离。
对于公孙凛的逃避,她没有开口拦阻,只是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她慢慢吟出他没有念完整的诗句,心思渐沈。
他不知道,这是她的心意。
她千方百计想要点醒他的幽微心意……
从小她就被公孙凛收养,两人一直以父女相称。
但是,随著她的年岁渐长,初识情窦后,便日渐倾心于他,于是经常有意无意的,利用各种方式对他表达衷情。
只是,很无奈的,个性大而化之的公孙凛,总当成她是在对他撒娇,从未将她的心意放在心上。
她十分奢望,他能在某一天突然顿悟到,她深深藏在心中无法对任何人倾诉、既愁又苦的那份心意……
叹口气,她将手上的两管玉箫放入一个上等乌木雕制的匣子里。
这两管玉箫是她特地请皇城名匠打造的龙凤对箫,雄箫略粗,刻有龙纹,音质浑厚;雌箫略细,刻有凤纹,音质清婉含蓄。两者合奏,音色和谐,宛如龙凤合鸣。
这对玉箫,也是她的心意。
她希望,她能与他心意鸣合,龙凤双栖。
只是,公孙凛却一直视而不见……
有时候,她还真的希望能够如他刚才所说的,只要她与他不相识,就不会有这样的相思了。
鲍孙瑀怀里抱著对箫的乌木匣,眼神渐渐蒙眬……
渊国皇室之中,无人不知当今被封为逍遥王的公孙凛,其实是先皇与祖太上皇王妃悖伦所出的私生皇子。
因这名私生皇子的身分太过敏感特殊,大大触犯了渊国皇室禁忌,因此私生皇子甫一出生,先皇便将他偷偷交给与他最亲近、但身子病弱的九皇弟公孙晋抚养,认为义子。
这件事从此成为皇室深宫内众人内心皆知,但嘴上千万不能说的秘密。
当今皇上公孙澈登基之后,一直对传说中的小笔弟好奇不已,于是在公孙凛十四岁时召他进宫见面,没想到两人一见投缘,原本身分暧昧不明、一直藏于九皇叔府内的公孙凛,从此便成为皇室常客,光明正大地进出皇宫。
十年前,位于西边的司国以十五公主在两国国境之间失踪为由,强行举兵进入渊国,引发渊国震怒,派兵驱逐,两国战事立即触发。
当时十七岁的公孙凛,凭著一身剽悍武艺及谋略请缨带军。由于战功彪炳,捷报连连,因此更加深获皇上的赏识信赖。
这场因司国以寻找失踪公主为理由引起的无端战事,历时将近十年。
直到最近,两国终于决定谈和,一干有功将士们皆依功劳封官晋爵。
渊国皇上想藉机会让公孙凛入朝为官,就算无法名正言顺地当他皇室子孙,但至少能让他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
可惜,公孙凛坚持不肯为官从政,只愿为数年前病弱而逝、一生未婚的义父传承香火,接续九皇叔的名衔产业。
因此,皇上只好封他为逍遥王,让他继续当九皇叔的“义子”。
不过,虽然被封为逍遥王,但实际上皇帝可不肯让他真的去逍遥自在。
凡是有重大国事,一定要召逍遥王一起伤脑筋、想对策,必要时再让他扛著皇帝之名,替皇帝披上战袍,流血流汗。
这一次,司国派出使者,向他们渊国提出和亲的要求,皇上当然也将公孙凛给召来,一起商议。
“我说凛皇弟……”皇上笑嘻嘻地朝公孙凛唤道。
鲍孙凛支著下巴,懒懒地瞟他一眼。
“皇上,您叫错了吧?”公孙凛提醒道。
“咳……好吧,逍遥王爷,你那义女……近来可好?”
“皇上召我进宫,就是要问我这个?我老早就跟您说过了,如果皇上想招纳嫔妃的话,别想打我家瑀儿的主意。”公孙凛一脸防备。
“呃,没有啦,朕没敢动这念头。朕是想要问你……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和亲的人选?”
“和亲?这种事也找我来?您是真的嫌我太清闲了吧?打仗的事尽避找我,但其他的事,皇上您还是找其他人来伤脑筋吧!除了打仗和练武外,我没多余的好脑筋可以使了!”他翻眼抱怨道。
“是这样的,因为皇室之内的公主,年纪较长的大多已有婚配,小的又还没长大到足以出嫁的年龄,朕实在很难挑出可以派去司国和亲的对象……”皇帝露出万分苦恼的表情。
“然后呢?”公孙凛懒懒地问。
“呃……这个……近来有不少大臣向朕建议,说你的义女瑀儿姿艺双绝、聪明过人,绝对能让司国皇室满意。而且,嫁到了司国后,还可以让她成为我们在司国的眼线呀!”
鲍孙凛愣了一下。
“你们打主意打到我的瑀儿头上?”
鲍孙凛拧起眉,语气不自觉有些尖锐。
“呃……朕是顺便问问啦!”
察觉公孙凛似乎不太爽的样子,皇上立即摆摆手。
看样子,公孙凛是当真很疼他那个义女啊!
才这样想著,公孙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吓出神。
“皇上,瑀儿是不是真的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公孙凛露出困惑的表情。
“瑀儿今年十七岁,是该嫁人了。再留著她不嫁,就要成了老姑娘,想嫁出去就难了。”皇帝回道。
“是吗?”公孙凛陷入沉思。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最近老觉得瑀儿怪怪的,老爱要我跟著她一起风花雪月地吹曲吟诗,害我别扭到了极点。她那小女儿的心思,简直比战场惫要诡谲难测,我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公孙凛极为困惑。
“瑀儿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朕瞧她八、九成是情窦初开,有心上人了!”
“咦?”公孙凛一脸惊讶。
“咦什么?难道你还当她是成天只知道讨女乃喝的六岁小娃儿?”
“……您确定?”
“朕都嫁了七个女儿了,你说朕确不确定?朕那几个女儿在出嫁前,都开始出现反常行为,这才让朕发觉她们是想嫁人了。”
“呃……这么说,瑀儿好像真的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是啊!”
笔帝慢条斯理地端起参茶喝了一口,旋即皱了皱眉。
他其实极讨厌参茶味,但这是母后特意吩咐过来要他喝的,不喝又怕伤了母后的心,所以他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努力地解决掉。
“好吧!”
“砰”的好大一声,公孙凛的大手重重击在桌上。
鲍孙凛思考了好久,久到皇帝都快把整杯参茶喝到见底了,才猛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了皇帝一大跳,呛出嘴里最后一口茶来。
笔帝毫不惋惜地拿来身旁的昂贵绸巾,抹了抹唇。“什么事?”
“瑀儿的确该嫁人了!笔上,我答应让瑀儿去和亲,嫁给司国三皇子!”
鲍孙凛两手撑在桌上,身子倾向皇帝,说得十分急切,仿佛怕自己会反悔,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似的。
笔帝张口结舌地望著他。
“你……说的是真的?”皇帝小心翼翼地求证道。
罢才还脸色难看地瞪著他,现在居然变得这么干脆,说答应就答应?
……不是突然中邪了吧?
“瑀儿的事能开玩笑来著?还是皇上您在耍我?”他斜眼扫过去。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在耍你!朕只是想,以前有好多王公大臣想跟你提亲,可全都被你给挡掉了,朕还以为你是舍不得让你的瑀儿出嫁呢!”
笔上嘿嘿笑著,有些不敢置信。
他还以为很难说服公孙凛哩!
“之前是因为瑀儿还太小,他们太早来提亲了!”
鲍孙凛挥挥手,大声地否定皇帝的猜测。
笔帝这时突然“唔”了一声,一只手指轻轻画著下巴,一脸深思地看著公孙凛,像在研究什么刚刚发现的大机密。
“怎……怎么了?”
鲍孙凛的身子微微一退,不明所以地问道。
笔帝的眼神让人有种压迫感,好像能把人看透透似的,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你觉得现在瑀儿已经长大了?”皇帝试探地问道。
“是啊!您不知道她近来多怪异,整天追著我念些情呀爱的肉麻诗,还逼著我学箫,吹那首难到不行的‘龙凤吟’,说要与她的对箫一起合奏。我从来没觉得她这么难应付……根据皇上的说法,这种种迹象显示,我的瑀儿可能真的有心上人了,才会这么反常。”
笔帝此时倒显得不急著让他推销公孙瑀了,反而垂敛眸子,指尖轻敲桌面,露出他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
“将瑀儿远嫁,你不会后悔?”
饼了一会儿,皇帝语气严肃地重新开口。
“怎么会后悔?我耳根清静都来不及呢!”
鲍孙凛哈哈两声,仿佛皇上讲的是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好,那就暂时谈定了。明天在朝堂上,朕会下旨发布这件婚事,指定由瑀儿和亲出嫁。”
笔上点点头,话语中隐隐地暗示他,距离明天上朝的时刻,还有一整个晚上的思考时间。
如果他后悔了,还来得及在上朝前跟皇上报告,更改心意。
虽然说“君无戏言”,他颁下旨意之后,就断无收回的可能,但为了他这个小笔弟,小小的出尔反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先皇应该也会让他这么做。
他的思绪十分敏锐,刚才,他就嗅出公孙凛和他的义女之间,似乎有那么一丝的不寻常,因此他得为公孙凛预留一条后路。
“嗯……”
鲍孙凛心不在焉地回道,神思飞到了很远的远处去。
瑀儿如果知道他替她决定的终身大事,是会对他摆脸色,还是用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哭给他看?
蚌然间,他觉得心神不宁。
决定了瑀儿出嫁的事之后,心口怎么会闷闷的,就好像……
就好像将要失去一项最喜爱的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