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去半个多月,她对姬莲冬酷似小避的脸终于稍微免疫。
每天看著他,她的心还是会痛得想掉泪,眼神偶尔会迟疑,但,眼眶再也不会泛泪了。姬莲冬终究不是她爱的小避,不管多么不愿承认,小避真的不在世上了。
他不在了。
就算泪水流尽,她也找不回他了。她再也找不回……放手太久的过去了……
望著对街一栋热闹滚滚的透天厝,兰西神色备加落寞。
透天厝的大门敞开,小小庭院整晚猿吼不休,一口气挤进七个很雄壮的猛男。令兰西偶尔会心一笑的,是兵慌马乱的壮腿阵中两个格外袖珍的小女娃,两个小女圭女圭玩得好快乐,在彷佛暴动的男人堆中悠游穿梭,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不小心踩扁。
兰西寂寥空虚的眼神,看见屋内走出来的两名少妇之后,涌上更多的惆怅。
曾几何时,那个不会游泳的小学妹小夏已为人妻,寇冰树也有归属了。她们才多大岁数,这么早就嫁人……跟小避猝逝有关吗?
兰西关心地凝视笑容恬静的女子,看著她帮女儿重绑乱掉的头发,她的丈夫和过动的哥儿们打闹到一半,见状,急忙凑脸过去要爱妻帮忙拭汗。
她一向昵称夏秀为小夏,她是小避唯一的妹妹,他很疼她,很疼很疼。
她最挂念的小夏,原来嫁蛤力齐学长了;他是个极有责任心的男人,小夏嫁给他,她就放心了……兰西欣羡的眸光转向另一名女子,她一脸纯净,笑容憨憨傻傻。
寇冰树,她是小夏的童年挚友。那天在姬莲冬生日宴会上被她认出来,她吓了一跳,她的丈夫是力齐学长的哥儿们,看起来是个傻大个,对妻女呵护有加。
两对都恩恩爱爱,过得很好,宁静又平凡,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
这座岛上,她所挂念的人都很幸福……她很高兴……
币念的人近在眼前,兰西看了一晚,几度想上前打招呼,却又却步不前。不知如何接近过去的人与事,她心生焦灼、满心旁徨,观望愈久心底的失落愈深刻,这才惊恐地察觉了,自己与眼前的世界已月兑轨太远。她和这些她悬念在心的朋友们,已经离得太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以为挚爱一生的土地,其实已陌生。
这里没有她的位置了,她在自我放逐的同时,也被故乡驱逐了。
是小避惩罚她临阵月兑逃,所以她变成唯一孤单的?
必台湾十多天以来,每隔几天她就到北投看看这几个老朋友,可是愈看,她心愈慌,好焦虑……她以为回台湾后,最困扰她的会是小避那一关,想不到……困难重重,她连和力齐学长、小夏见一面都鼓不起丝毫勇气……
她是回来面对、回来振作,不是要回来领受逼疯人的寂寞与失落!
直耗到十二点多,夜深人散,透天厝暖柔的灯光全熄,兰西才郁郁寡欢地回到姬氏饭店,她那栋过渡时期的小别墅。一打开门,原以为迎接自己的必是一室黑寂,兰西意外发现屋内居然亮晃晃,也是一室暖柔,沉静温暖地等她归来。
雅各回来了!沮丧低落一晚的心,在乍见床上熟悉的身躯时无来由雀跃起来。
他昨天早上临时有事要离开,不是说最快后天回台湾……抓出短衣短裤,兰西洗好澡出来,看到床上又是一堆东西,正要发火,突然被琳琅满目的武器吸引。
身后一阵香香的气流波动,雅各欲念一动,并末抬头。他穿著在佣兵学校执教时配发的黑色背心与短裤,盘腿坐在床上拆组枪械,身边散满了手枪、狙击枪、步枪、各种口径的子弹,还有几枚沭目惊心的阔剑式地雷。
他把所有东西堆在他睡觉的外侧,属于小姐的势力范围则清清爽爽,一尘不染。
两人开始同床共枕后,雅各和上战场一样,迅速进入状况便掌控大局,丝毫没有适应上的问题,把小姐的床完全当成自己的床态意使用。兰西则不然,私领域严重被入侵的她,每天睡觉前,必定磨磨蹭蹭一番,好像将上断头台的死刑犯,拚命抗拒沉重她四肢、瘫痪她神智的浓浓睡意,非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不甘不愿地上床睡觉。
雅各偏不是温柔体贴的性情,他有著明知不可为而恶意为之的劣根性,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必定彻底。明知有他在床上,小姐非到累坏不会多逗留一分钟,他故意把两人的床当成个人的工作室,所有工作都往上面摆,硬逼得兰西习惯他的气味体息,强迫她接受他存在的事实。
有一就有二,雅各庆幸自己的背部练得很健壮,才能禁得起小姐偶发性的“踹背”泄恨。
雅各看兰西穿著白色小背心和同色短裤,湿黑的长发往后梳,脸蛋整个露出来,五官清艳,体态大方又柔媚,是男人容易爱上的典型。
爬上床后,兰西末如过去几天立即睡著,反而在雅各身边坐了下来。
“一点了。”雅各好心提醒某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我明天放假。”没有睡意,闲著也是闲著,兰西伸手帮他扶住塑胶罐。
雅各看一眼闷闷不乐的女人,把生理食盐水一滴不露地灌进瓶中,封口缠好胶布后,他突然低身过去感谢她,吻得兰西双颊渐红,贪婪的嘴流连下去地吸吮她柔润的下唇瓣,散发强烈求欢讯息的胸膛愈吻愈近,技巧压著她柔软的酥胸磨动。
“你手油油的,不准碰我!”兰西柳眉倒竖,警告毫不掩饰勃发的男人。
“手洗干净就可以碰了吗?”雅各笑著缠住她的唇亲吻许久,吻法又老练,他突然停下来把脸转入她香肩,受挫呢喃:“我们好久没做了,我想做。”
懊、好久没做?兰西气结!这种事她又无法像他说得那般自然大方,或者反驳他什么。昨天早上他要出门前,明明把她挖起来……做,她还气得踹他一下。
“架你去浴室好了,做完可以马上清洗,我们也可以边做边洗……”
“你住口!”兰西气冲冲推开他,发现雅各不近人情的酷眼隐露一丝柔意,他瞥她一眼,挂著一道伤疤的俊脸要笑不笑垂下,开始切割咖啡罐。
兰西怔呆住,恍然明白他是看她心情不佳,以他拙劣的方式逗她开心。
雅各不擅长表达心意,对情色话题倒是百无禁忌。跟他的成长背景有关系吗?
捡起他脚边的爆炸索和引爆器,兰西熟稔地卷好,交给雅各填入切割好的罐子里,两人合作无间,不需多语便知道对方的思考模式。利用生理食盐水来做爆破工具,足可破坏门的铰链,有威吓作用,但没有炸伤人的危险。
她和雅各从不过问彼此的工作内容。老布前几天约略提到,雅各这回来台湾是为姬家执行企业安检工作。区区的企业安检工作……需要用到这么多杀伤性十足的火炮武器吗?老布突然向她透露雅各的工作内容,是希望她帮忙看著很难沟通的孤僻男人,别让肆无忌惮的他血洗台湾吧?
“需要火箭筒吗?”兰西没好气,挑起一枚阔剑式地雷东模西看。
雅各飞快扣住她手腕,“必要时,我打算做一支玩玩,报纸留给我。”将她手上的地雷拿来,抽走里面的炸药,才把地雷丢给小姐继续把玩。
雅各是个实际的人。能用枪,他不会用刀,能用刀,他不会徒手要帅。
兰西不由得联想到回台湾之前,薇妮的幽怨和爱雅失控的恶作剧。
大猫前几天告诉她,雅各脸上的刀伤是他叫艾利克斯自己折断手臂时,被他割伤的。他是为了她吧?那天她和爱雅在巷子里说的话,他全听见了,他冲著爱雅对艾利克靳手下留情,才会徒手对付他。
我不会对付你,你伤害我最重要的,我就伤害你最心爱的,看好!记住这种痛!
当时雅各,听说是这么对爱雅说。这个人,他其实也不希望有朝一日,爱雅被自己不懂节制的恶作剧害死吧?雅各的做法是激进派的,但是往往深入灵魂,直接而有效。经过这一次,相信爱雅以后不敢再乱要小聪明了。
雅各残忍绝情的心,偶尔表现一下温柔,竟然格外动人。兰西从雅各专心于手边工作的冷俊侧脸,看向他坚毅得足可挡去所有灾难的宽敞双肩。
她认真的眼神忽然流露一丝困惑。雅各的背影……给她一种孤寂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她一直以为他是坚不可摧的……他是现在才这样,还是一直以来就这么孤孤单单?
兰西伸出双手,试探地贴住面前这个看来孤独异常的背影,想起那个回不去的平凡世界,她表情脆弱地暂栖、心情懦弱地依偎著。雅各忙著改造枪械的双手顿住。
“我可能和薇妮一样,不属于你的世界,你想过吗?”说她是,他最重要的?
“我还判断得出来,你们不一样。”一股狂怒窜上来,雅各宁愿她静静依偎他就好,什么都别说,他不要再次感受被妒意淹没的滋味。“这种把戏你玩过一次了,你没办法再用烂藉口摆月兑我,不妨继续想,我等你。”
“语气不够挑衅你就不会说话吗?”兰西皱起鼻子,瞪著他顽劣的后脑勺,看他短短的黑发长了些,身上多了几分落拓的俊俏。“我什么时候用“烂藉口”摆月兑过你了?”她讨厌不明不白,却老是遇上行为莫名其妙的家伙!
“要睡快睡。”雅各无意多说,低垂的脸突然被一双小手猛然向后扳转。
一转过头,他心口一揪,又对上一双不肯善罢干休的喷火怒眸。从小到大,只有这个女人敢三番两次这样对待他,以无所惧怕的眼神震撼他、迷乱他。
“你对那个求婚动心了,对吧?”所以那阵子她刻意避开他!
为了多一点时间和她相处,这几年,他刻意挑选巴她工作时间相近的任务。他想要她,想得心痛,好不容易得到她,她却突然避不见面,看到他就躲!
兰西被雅各质疑得一头雾水,“哪个求婚?”
“哪个求婚?你坚持要这样玩?”她在卫护他以外的男人?
无故蒙受不白之冤,兰西火冒三丈,“不是我想炫耀,十四岁开始我就常常被人求婚!你以为我有拿笔记下这些人的习惯吗?他们又不是战利品!”
“是白瑞。”雅各爽快说明,不想听到有多少男人觊觎过他的女人。
“白……”兰西匪夷所思,松开雅各的脸,双手却被独占欲一发不可收拾的男人攫住不放。“他只是伙伴,除此之外没别的了,信不信随便你!”她为什么必须向他交代这些?莫名其妙!等等,她记得白瑞向她求婚是在……
“你是因为白瑞才搬到我那里?!”
“我是因为你,才搬进你那里。”雅各不想深究已经过去的事。他重拾正在提升射程的小手枪,试扣扳机时,不经心哼著:“最近还有兄弟向你求婚吗?”
兰西趴回他背上,调整好姿势她就闭上眼睛,不理他。
“那些人是谁?”明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他们还敢打她主意!“是谁?”
“我睡著了!”兰西发飘。
从他微微一顿之后静止不动的肩头,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在笑。
两相静默许久,见他十分受教,不再对她采取错误的紧迫逼人方式,入眠之际,兰西终于开口抚慰梦里那个太过孤寂的声音:“他们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说也奇怪,她可以拒绝所有男人,唯独对雅各不能……也许,她需要强悍的他帮她重建对生命的信心。生命不应该是不堪一击的,应该也有强悍不屈、怎么都击不垮的、永恒存在……
“那年避开你是我心里烦,你也很烦人就是了……”她细若蚊蚋,悄悄坦然。
身为她这几年来唯一有意义的男人,雅各笑得温柔又释怀。“再嫌我烦,爱上你我可不管了。”
听见这恶劣家伙拿她的话出来消遣她,兰西眼一瞪,忿忿咬住他脖子,直到雅各愉快笑出声音来,逛街之后没再发作的老毛病才又起,她转而以鼻头骚扰他后颈。
任由身后爱困的小豹慢慢“磨牙”,雅各专心抓握要给小姐的手枪,测试著握持度。装上灭音器,他正要试开一枪检测射击的精确度,平举的手臂猛然顿住。
扭过头,他瞄了瞄背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将呼呼睡著的人放回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卷起油布,床铺迅速清干净。
洗好澡出来,在下惊动对方的情况下,雅各悬身在兰西侧睡的脸孔上方,注视她一会儿。和同居五年来一样,他看到兴起,动情的脸就埋入她香香的肩头窝好久,确定她是真的存在不是虚构,才肯安分躺回他的位置,两人额顶额地拥著小姐入睡。
与往昔不同的,今夜起,他将“移民”到小姐香香的枕头上,两人彻底同床共枕;他要她强悍又柔软的呼吸直接吹拂他心口,温暖他,两人不再有距离。
要与她相依为命到老,甚至死亡也不能将两人分开。
直到死亡,也不能让他们分离……
这是雅各中弹倒下时,兰西脑中唯一浮现的一句话。
一切肇因于杀手般的职业本能,是身体不由自主的直觉反应。当她看见那辆车子突然加速朝他们冲撞过来时,她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把姬莲冬看成了小避。
刹那间,感情凌驾理智,她应该有更好的应变方式,却方寸全乱地扑向姬莲冬,令她意外的是,在生死一瞬间,移身过来护住她的人。雅各中弹倒地前迅速而沉稳地开枪,两枪收拾掉车内两名杀手。车子失速地冲撞饭店围墙,油箱爆炸起火。
背后的火光腾腾,兰西的意识随著雅各追来塞给她的小手枪,直坠冰冷地面。
她错愕地跪坐在雅各身侧,倒卧血泊之中的他看起来,沭目惊心。
“雅各……雅各……”她采了下他微弱的鼻息,小心将他昏迷的脸庞捧起,放在膝盖,脑子全白地轻轻呼唤他:“雅各……雅各……”别吓她……别吓她……
“莲冬怎么了?”一个低浑有力的嗓门,随著杂-的脚步声而来。
“报告老太爷,兰小姐挺身相护,少爷只是手臂擦伤,人无恙。”
“老太爷,警察快到了,我们是否先将少爷和雅各先生送去医院?”
老人家手拄拐杖,看也不看伤者,转身上车。“不是姬家子孙,各安天命。”
什么……兰西惊恐失措的目光,在听出姬家老太爷有意弃雅各生死于不顾时,瞬间汇聚成致命的死光。这些有钱人!把人命当什么了!
当成什么了!
轻柔放下不省人事的雅各,兰西惊慌的面色一整,她面无表情,伸出手指头在雅各月复间不断涌落的血泉沾了一下,血染的指头先在雅各僵白的上唇划出一道红痕,而后,她在自己的下唇瓣也划上同样的一道。
癌身将自己的血唇印上雅各的唇,完成某项重要仪式之后,兰西抓起手枪,单手撑地,一跃而起就疾步往前冲,排开姬家反应不弱的随扈,抽出贴身匕首!
“别人的命,你耍弄得很开心吗?老头子!”兰西蹲踞在姬莲冬脸侧,脸上沾了雅各的血,吐息平稳,表情冰冷地笑睨救护车外一众脸色发绿的护卫。“容我插个队,你家少爷的命等一等,雅各优先。”
“小女孩,你在威胁我?”姬老太爷移步到救护车外,威仪十足地望著车内的兰西,她握住匕首站在他爱孙头上,刀尖直抵姬莲冬娇贵的颈项。
“我已经做到这样,你还看不出来我在威胁你?雅各优先。”兰西懒得跟他废话。“雅各没命,你宝贝孙子就得死。我重申最后一次,雅各优先。”
“老太爷……”
姬家老太爷抬臂一挥,姬家安全部门的大头头即刻噤声,不敢僭越进言。
“小女孩,莲冬也是你重要的朋友,你这几日苦心训练他是为了什么?你要想清楚值不值得这么做。”
“朋友?那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兰西深觉可笑。“战场上只有敌我,没有朋友。不能站在我这边,他就是我的敌人。”
“你不怕我杀了你的同伴?”姬家老太爷尾音一落,团团包围住雅各的数名孔武大汉,立刻拔刀横架在他脖子上。
兰西不为所动,冷笑著拉回死寂眸光。
“老头子,要赌赌看你的孙子和雅各哪一个先断气吗?这不是人质挟劫事件,我没耐性跟你谈判,你最好不要延误雅各就医的时间,这么做不是耗损他的性命,我保证,你是在降低令孙存活的机率。”脸上冷漾不顾一切的笑,与姬家太上皇四目交接的同时,兰西持刀的臂也往下压,以行动表示她绝无半句虚言。
现场的气氛僵凝在惊悚窒人的死寂当中。
“兰小姐,请你冷静点。”
“冷静?我的手有在发抖吗?”兰西柔柔发笑,艳容上的媚笑转瞬寒气逼人,持住与姬家老太爷凛然对望的眼神,眸光坚定不移,语气夹带一丝鄙夷:“我以为,完全泯灭人性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发现一点都不困难,只要遇对人。”
“你没有读过书吗?小女孩,跟长辈说话不可以直视长辈的眼睛。”
“你书念多了,想必听过“因人而异”这句话,你这种长辈,不配。”
姬家老太爷霍然转身上车前,老眼绽动满意精光,瞥了下安全室大头头。
中年男子心领神会,示意属下将雅各救上车,直趋“姬氏医院”。
目送雅各孤单单地消失在甬道左边的手术房,兰西唯一稍露情感的眸光在拉回姬莲冬脸上时,沉回一片死水。
姬莲冬被推进与雅各对门的手术房,里面一样有一团医疗团队待命,姬家老太爷亲自坐阵指挥,身旁各立有安全部门的大头头与二头头。手术房内,除了带队的院长与一位老医师老神在在,其他医护人员像惊弓之鸟,个个脸色吓白。
仔细检查后,院长向老太爷报告小少主仅是皮肉伤,人并无大碍,由各科菁英组成的医疗团队才就地解散回各自的工作岗位,手术室内只剩以目光对峙的一老一少,以及两名忠心护主的属下。
两个小时过去,这段期间唯有院长亲自进来禀报雅各的手术进行顺利,手术约在一个小时后结束,手术室又回复一大一小吧瞪眼的死寂状态。
姬家老太爷见对方虽然只是个二十六岁的丫头片子,倔强程度却不下于他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家。四个钟头下来,她握刀的手劲没有软下半丝,表示这娃儿不是空口说白话,她真有点本事,胆识也佳,遇事沉著又懂得聪明应变……
老太爷将两名属下挥出去当门神,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我答应你放过那小子。”老人家一开口,僵局破解,长达四个小时的意志赛,输赢立判。“你满意了,针对莲冬的武装可以解除了?”
“抱歉,你信不过我,我同样不信任这里的任何人,尤其是你。”兰西一口回绝,不意外看见姬家老太爷恼羞成怒。“你已经把我对姬家人的信任摧毁得一干二净,破坏容易、建设难,在雅各离开手术室之前,我不会离开半步。”
“你说话很不客气,小女孩。离开手术室之后,要动手脚我一样可以。”
“你不会以为我跟你僵持这么久,是为了和你谈心吧?”兰西冷冰冰地笑哼一声,“我抵住令孙的刀子没移动半寸吧?老头子。把人的复仇意念全部激发出来,是很危险的行为,想解决雅各这心头大患,方法只有一个,连根拔除。”
“把你这个根,连带收拾掉吗?”
“很遗憾,你没得选择。”兰西捉捕到姬莲冬睫毛在动,似乎在憋著笑。“我不晓得你和雅各之间过节多深,急得你不惜趁人之危。身为姬氏王朝的创建人”即使退休,也能将毕生心血运筹帷幄于股掌之中,我以为你是器宇不凡的一号人物。”
“有指教你爽快说出来,不要为难老人家不中用的脑子。”
彷佛就等他这句话,兰西眼神倏冷地接口:“我瞧不起你今日所为,老头子。”
被一个不到他三分之一岁数的女乃娃儿彻底羞辱,姬老太爷不怒,反而欣赏起胆识过人的小女孩。“你对孤傲小子的个性了解多少,小女孩?那小子做事不留余地,他杀了我孙子,我替我的孩子讨回一次公道,不为过吧?”
“雅各没有杀害姬家子孙,你记错人了。”兰西断然推翻老太爷可笑的藉口。
“每个家族都有不为人知的秘辛,台面上没动到,动到台面下的,一样让老人家伤心。”
他的话语重心长,令兰西不期然忆及她第一天到姬家报到时,老头子亲自接见她,迫不及待询问的一句话——“喜欢剥人皮的变态小杀手,是你台面下的子孙?所以你问我他死之前说了什么。”兰西看老太爷流露赞赏眸色,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被这种人恭维值得放炮庆祝。“五千万美金,其实是贵家族被勒索的吧?”
英国军方去年遗失一批精密武器,这批军火后来辗转落入俄国黑帮大佬手中。
五千万美元是订金也是诱饵,用来追查军火去向。
去年下半年开始,俄国佬与车臣反政府军激进派的领袖密集碰面,次数频繁。这批军火弹药杀伤力惊人,一旦卖入车臣,将引发英、俄两国关系紧张,而,受害最深的当属无辜的老百姓。英国当局眼看事态严重,几次派人卧底失败后,白金汉宫更高无上的老太太一声令下,贵为皇室成员的老布便秘密接手这桩棘手的军火失窃案。
爱国心驱使下,老布不惜动员所有部属,兵分多路追查了半年。
年初时,失窃的军火首先被循线偷回来,她和大猫则负责将已经预付的五千万美金追回;这笔钱是老布“宣称”由于时间迫在眉睫,他自掏腰包先垫的。
原本易如反掌的追钱任务,在俄国小杀手突然窝里反将五千万美金盗走后,情势变得复杂起来,雅各的中途介入更是复杂的关键点。由他出面捉人,表示老布有意“技术性除害”,不留活口,这几乎已是一种不成文的默契。
被雅各逮获的人,几乎九成以上活不到回国受审。
小杀手死了,背后主谋俄国佬却奇迹式躲过雅各无情的猎杀,可见,雅各比他们任何人早一步知道这桩军火案,根本只是两只老狐狸要著他们玩的烂幌子!
英国海军的确有一批精密武器被盗,否则,老布逃不过被精明属下“起义”的命运;他的“族谱国际安全顾问公司”毕竟只网罗世界一流好手为他效命,而,顶尖好手的脾气大都有棱有角,很难惹。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俄国佬到台湾来,不仅想找回被令孙偷走的五千万美金,也是来勒索贵家族,阁下才会如临大敌吧?除了你台面上的子孙,其他人在你眼里都不是人吗?!”兰西忿怒不已,“你把我们当成姬家子孙的防火墙!”
看小女孩心中的怒火并未影响到她持刀的臂劲,姬老太爷激赏万分。
“钱找回来了,那孩子把钱藏在基隆,你提供的方位是那孩子的出生地。”对于家族的丑闻老太爷言尽于此,不愿多谈。“两成是酬金,会汇入你户头。”
“钱帮我捐给我指定的孤儿院,这种钱,我拿不起。”兰西不肯就此罢休,态度挑衅:“令孙死前还说了一句话,我没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卑别说得太好听,你真要这个孙儿吗?伤心?何必假慈悲!”难怪她当时觉得不对劲,小杀手死前是用中文在吟唱。
“人死了,说过什么话重要吗?你小看我了,小娃儿。”姬老太爷听到敲门声,示意外面人的进来,雨名长相俊逸的年轻男子匆匆迈入,老太爷敲了下拐杖让浮躁的后生静待片刻。“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能深刻体会牵一发动全身的残酷,那可是全军覆灭呀,小女孩。手心手背都是肉,局部割舍、全盘腐烂,你选择哪一种?当你必须以大局为重,两权相害时你怎么拿王意呀?哼,你这小女娃放肆归放肆,对同僚忠贞不二,倒有几分魄力,我中意你当我孙媳妇。”
“我不中意你当我老太爷。”兰西厌恶极了。
被打回票的姬老太爷笑声雄浑,听完后辈附耳报告后,起身往门外去。
“我和顽劣小子的帐一笔勾销。我家小孙子欠你一命,姬家人铭记于心,你随时可以回来要。”手术房的自动门在老人家身后滑上。“莲冬,你可以起来了。”
门关上后,手术室传来娇贵无比的一叹。
“兰西,你刀子可以拿开了,本少爷流血了。”听得很尽兴的姬家少爷伸了下懒腰。“我家不为人知的内幕真是多,今天那些老外是要杀本少爷的吗?”
兰西收起刀子,看他乐在其中。“姬莲冬,你根本没昏迷吧?”
“你可以说我小睡了一下,在刚开始,那些该死粗暴的家伙撞到我的时候。”姬莲冬坦承不讳,接著施恩般傲慢道:“别谢我了。”
“一命抵一命,我何必向你道谢。”
“喂喂!”虽然骄纵难驯,姬氏财团未来领导人毕竟不笨,姬莲冬不平地叫嚷:“你救我一命,跟我救雅各一命是两回事,你别混为一谈。这是我对付你那个恐怖份子唯一的法宝,前几天他拿枪威胁我,说我再踢门他就折断我的腮,本少爷的腿耶!我踢的是你的门,不是他的门,正确来说是我家的门嘛!”
兰西心焦地望著手术室外面,不耐道:“我叫你离雅各远一点了,他讨厌你。”
叫他离远一点?!遇到这对我行我素、本领又高超的恶煞情侣,众人宠护唯恐不及的娇娇少爷,只有一天到晚气炸的份。
“他讨厌我,你不会命令他离我远一点啊!这是我家产业,我何必退……”见兰西愁云惨雾,姬莲冬无法像平常一样和她自在吵嘴,只好稍放少爷身段安慰她:“我爷爷不会动你的恐怖份子,他为人悍了点,但一言九鼎,放心啦。”
“有模有样,像位少爷了。”对面手术室的灯还亮著,兰西如坠冰窖,觉得冷。
“我本来就是,是你嚣张得不像人家的部属。”姬莲冬头一次看到自信满满、每天摔他好几回的兰西,像个寻常的小女生茫然无助。他莫可奈何,叹了口少爷贵气,“你天天帮我特训,是为今天这种事做准备吧?”她把他当文弱的管冬彦了吧?
少爷不计保镳过,算了,她带他领略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想哭的话,仅此一次,我不介意暂时当你的管冬彦……”
“闭嘴,你不介意我介意。”
“你敢叫我闭嘴?!”话说回来,兰西连他家爷爷都敢惹,现在情绪又差,难保不会迁怒……别跟她一般见识。“那么担心他,你去看他啊,在犹豫什么?我准许你提早下班,顺便命人张罗晚餐,下去吧。”
姬家少爷颐指气使,没有半点危机意识,满心烦忧的兰西真想敲昏他。
“本少爷说了没问题就没问题,别让我饿太久,你可以下——”室内静音。
一掌解决烦死人的少爷后,兰西面带迟疑地踱到门边,望著对面喃喃自语:
“他手术还没完成,去了也没用。”去了也没用……没用……
加护病房凉凉暗暗,只留一盏孤灯守夜。
昂压空气,没有她想像中刺鼻,这里只有……太寒的风、太弱的生息。
她远远望著,不敢再近一步。
里面那人的心脏还在跳动,还在跳……她能感受到他体内那股孤傲不屈的生命力,不必被电击,不用一下一下被刺激著活过来,他不用。狂风骤雨般急救的动作,令她惊慌失措的凌乱脚步、哀恸哭泣,已经离得很遥远很遥远……九年了……
迸乱,是急诊室特有的节奏,不是这里,不在这个人身上。
“小姐,我们的探病时间已经过了哦。请问您是病人的?”
听闻来自后方的询问声,在玻璃门外驻足不前的忧急身影僵住。
她是病人的……是雅各的……
“家属。”兰西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回答护士、告诉自己:“我是他家人。”
堡士小姐转回护理站向谁请示一样,确定了访客身分。
“哦,您就是兰西小姐,我们等您很久了。”护士小姐按开加护病房的自动门。“请到那里穿上隔离衣,我们的探病时间只开放十分钟,请您把握。”
堡士安静缩回护理站,兰西警觉一瞥中,看见一个熟悉的斯文身影向她招手。
大猫下午就抵达台湾,和白瑞迅速接手医院的安管工作,雅各在这里很安全。
兰西在病房门口徘徊一晚的脚步,惊魂未定地移近病床。
夜灯柔和地打在壁面,反射到麻药未退的伤患身上,犹如他自身散发的光辉,黑暗中隐隐闪烁,如钻石般锐利耀眼的光辉;她一直以为他的心是世上最硬的石头所做。他是坚强的,却成了……脆弱的……
他应该是最坚强、打不倒的,不会不告而别的唯一强者。
病人沉沉昏睡,脸上泛著一层不属于他的虚弱灰白,沭目惊心的血渍已从他身上清除,还他本来的孤僻面目。兰西挣扎许久,终于碰了下他短短的发,害怕地,模到他僵白面颊,低于常温的触感使她触电般猛然缩回手。
憎恨之心油然而起,她恨起他毫无防备之心,恨他在病床上娇生惯养的样子。
雅各是她对世上、对生命最后一道信心防线,如果连他都垮了……兰西心中涌起被欺骗的强烈怒意。谁都可以,她就是不要看见雅各脆弱不堪的模样!
她看不惯!
“你听好,听好了,雅各。我不会再来看你,你要我,就自己来找我。你要在这里娇生惯养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若躺得我不耐烦,我就带著你送的生日礼物,嫁给不一个向我求婚的男人,算是你送我的结婚贺礼!”
心慌意乱,她拚命稳下著慌的心,继续对昏迷的伤患放话:“不论你听见没有,我就是讨厌在这种地方看见你,我不会再来。想要我,自己来找我。”
她毅然走出病房,没再看他一眼。绝不回头,看他一眼。
“兰。”
绝不……月兑下隔离衣时,兰西听见那声简洁有力的呼唤,心一震,泪水迅速攻占眼眶,她阻止不及,只好噙著泪侧转头,生气地瞪向病床方向。
雅各掀开眼,虚弱迎上她著火的美眸,眉峰微微一耸,表示他被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所取悦。他神色警戒起来,淡淡侦察陌生的环境,脸上罩著吸呼器的模样,似乎脆弱得令他痛恨。
“雅各!”兰西出声警告,不许他动歪脑筋,也不肯再近一步了。
她声色俱厉的急叱,呆住自认为情绪隐匿无踪的男人,雅各扯唇一笑,打消拔掉吸呼器的念头,再度为他俩惊人的心有灵犀撼动不已;早上曾经一度被鲜血满满浸润的黑瞳,阴戾依旧、冷峻依旧,在望向她吓白的愁容时,总会不由自主跃上一丝明显的挂念。
“你今天,表现不好。”他中气甚虚。
“没有你糟糕。”笨雅各……笨蛋雅各,为什么要扑过来……
“是啊,我们一起糟糕。”雅各自我嫌恶地嗤了一声,笑讽的眼神不曾须臾离开她担心受怕的小脸。“被臭老头,欺负了?别哭。”
“我才没有。”两颗泪珠当著他无声轻笑的脸滴落。“我没有哭。”
看他力持淡然,脸庞却因严重失血而苍白。伤口很痛,他在为她硬撑;口气不带一丝他鄙夷至极的虚弱,是不愿她操心。这些,她都知道。
“记住你说的话。”面不改色喘了口气,双眼有神而仿佛带笑,他语带挑衅地凝视她:“别来了,我会去找你。”
兰西无法言语,声音被泪水凝咽、被他病中的挂念凝咽。
这个男人知道这里使她惊慌,那么努力地表现平常,不愿再一次惊吓她……
“别失眠了。”雅各半开玩笑半认真。
兰西心领神会,看他一眼后转身离去。他在催她离开,不要她待在这里。
懊离开了,走了走了,否则他无法安心静养,看她快快不乐,他无法安心。
她必须更坚强,才能回报这个男人体贴她的一片心意……雅各是最强壮的,所以她选择了他,兰西别怕……别怕别怕……兰西别怕……
币心的女人从视线逐渐模糊,雅各轻声交代:“要乖乖等我,你是我的。”
转进走廊的快步微微一顿,兰西面露一笑,笑得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