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十里寺
一顶绿呢大轿停在十里亭旁。
“人来了没?”一道苍老而略带粗哑的嗓音自轿中传出。
守在轿外的侍从连忙挨近轿边,恭敬地道:“回爷的话,人还没来。”语罢,一双锐眸再度落向前方。
此时近晚,周遭正迅速暗下来,天边偶传来归鸟的叫声,除此之外,十分沉寂。
正因如此,当远远地有人接近时,未见身影声先至。
“爷,人来了!”“嗯。”
不多久,官道上出现一人一马,旋即来到十里亭前。
马上跃下一人,匆匆来到轿边。
“你可来了,爷等久了。”侍从微微不满地轻责。
“对不起,学生有事不好出来,耽搁了,请先生原谅。”
“无妨。”停了停,苍老嗓音又由轿中传出。“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
“尚无进展。”
“嗯?”轻淡的语气里除了质疑外,还夹杂了不满。“算算时日,已经有四个月了不是吗?”语调明显地凌厉起来。
“对方隐藏得太好,请再给学生一些时日,相信学生必能有斩获。”
这一次,轿中没有回答。
“请再给学生一次机会。”他跪了下来。
“瞧在你如此有心的分上,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嗓音再度传出。
“谢谢大人。”
“隔些时日,我会派人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大人……”
“放心,你我之间的约定仍旧不变,你尽避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但不知先生所派何人?”
“届时,你一定会知道。”
“是!”
“好好做,千万别教我失望。”
“学生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厚爱。”
“你去吧!”
“是。”话甫落,他迅速翻身上马,很快地消失在官道彼端。
天色到此时已完全暗下。
“起轿吧!”“是。”仆役手一扬,四名轿夫立即动身,行进间,天空却开始飘起了雪花。
“咳咳咳……”
“爷,您要紧吗?”侍从示意轿子停下。
“不碍事的,快走吧!”“是。”
待入城之后,景物已经全覆上一层皑皑细雪,绿呢大轿过了几条街,在一幢府邸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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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天气的骤冷教人抵受不住,即使是金陵城这样富户众多的地方,也不免野有饿殍,路有冻尸。
这一日清早,尚书府外起了一阵骚动。
“夫人、夫人——”
“别吵了,我还想睡。”柳元春赖在床上。
这几日大雪不停下着,天冷得让人几乎抓狂,柳元春镇日躲在床炕上,连用膳也让丫鬟们在床炕摆上矮几,裹着棉被吃东西。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冷的天,实在是吃不消。
“不行哪,夫人,要出人命了!”绿袖忙拉起柳元春。
“什么人命呀?瞧你说得严重。”柳元春坐了起来,稍稍清醒了些。
“大门外躺了个女人,冻晕了,正奄奄一息。”
“那还不快救人府里?”柳元春热心地指示。
“姚总管不肯。”
“为什么?”
“总管说尚书府是有头有脸的门第,岂能让个来历不明、莫名其妙的女人死在府里,不吉利!”绿袖原原本本地说出所有事。
“这姚福真没有同情心,见死不救。”话甫落,柳元春已下床着衣,急急往外头而去。
“等等,夫人尚未梳头呀!”绿袖急唤道。
“还梳?人都快没命了,快去救人要紧。”她说着,同时打开房门疾步而去。
绿袖勾起笑,追了上去。
夫人一向古道热肠,平易而心慈,她总算没有跟错主子。
不多时,主仆二人来到院落,姚福正命人关上大门。
“快抬开!待会儿大人下了朝若瞧见死人,肯定不高兴,快!动作快!”他边指挥下人抬走路旁昏厥的女子,边往屋里走,冷不防地,他撞上一物。
“哎哟,是哪个没长眼……”话未完他倏地打住。“啊……是、是夫人哪!”他立即退了一步,神情有些怪异,近乎批判。
想不到她大清早出房门也不梳妆打扮,甚至连鞋子也未穿,露出两只脚丫子。
对上姚福的审视目光,柳元春这才察觉自己居然光着脚站在雪地里。
霎时,一阵寒气直逼上心口,她忍不住打着哆嗦。“绿袖说门外有人冻晕了,在哪里?”她忍下寒冷刺骨的感觉,颤声问着。
“夫人问这做啥?”
“当然是救人!”柳元春理所当然地道。
“夫人放心,小的已经处理妥当,不劳夫人费心。”姚福呵了口气,搓搓双手,缩着肩往屋里走。
柳元春不信,当下疾步来到门口。“开门!”她对门僮下令。
“夫人哪,您何必……”姚福又走了回来。
“开门!”柳元春对门僮板起面孔。
毕竟她是堂堂尚书夫人,门僮不敢得罪,当即打开尚书府大门。”
柳元春与绿袖跨出门槛,只见十来步外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人,主仆二人立即奔了出去。
柳元春伸手探向女子鼻息。
“怎么样?”绿袖直盯着女子苍白的面孔,紧张地问。
“还有气。”
“夫人哪,您怎能擅自离府呢?”姚福追了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料理妥当?”柳元春盯住姚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她原以为古时候的人应该心思较单纯,乐于助人,可是在姚福身上,她看不见这种美德。
姚福被她这么一瞧,愣住了,他从不知道她这么凶。
“反正她快死了。”忽地,他进出一句话。
“还没呢!”绿袖插了句。
“那是迟早的事。”姚福满不在乎地道。
“她仍有救。”柳元春开口,并指示绿袖合力扶起人。
“夫人哪,全金陵城里有那么多人冻死、饿死,难不成您每一个都要救?”
“至少我见到这一个,见一个救一个。”柳元春说着就要扶人进府。
“夫人,要、要是大人回来怪罪可怎么好?”姚福跟在后头,有些担心地说着。
“你怕?”柳元春停下脚步回头瞪着他。
“当然。”
“难道你不怕见死不救,将来死后到地府让小表给下油锅?”柳元春恐吓道。
“呃……这…”
“哼!”绿袖朝姚福做了个鬼脸,跟着夫人继续府往里走去。
“怎么你愈来愈像我了?”柳元春瞄了瞄绿袖。
这一次接口的人是姚福:“当然喽,近朱者赤,近墨者当然黑了。”他刻意强调后一句。
柳元春笑了笑,回道:“总管镇日跟着大人,这见死不救的性情莫非是有样学样来的?回头我得问问大人去。”
“夫人饶命!”姚福讨饶。
“可以饶你一命,不过有条件。”
“莫说是一个条件,就算十个、八个……”
“够了!别那么罗里巴唆的,快帮忙抬人进府吧!”柳元春的赤脚已经冻得快抵受不住了。
三人刚来到大门口时,姚玄烨的轿子正好也在门前停下。
“夫人,大人下朝了。”绿袖开口。
姚玄烨走出轿外,一眼便直盯住柳元春,当两道目光扫过她在外的双脚时,顿时转为凌厉。
“绿袖,夫人因何未穿鞋便出房?”
面对大人突如其来的冷厉,绿袖急忙跪了下来。
“绿袖该死,大人恕罪!”
“什么该不该死、恕不恕罪的?不过是忘了穿鞋罢了,何必弄得这么严重?”柳元春对上姚玄烨那双阴晴难测的眼,并无畏惧。
下一刻,姚玄烨眉一拧,冷不防地上前将柳元春拦腰抱起,大步走人府邸。
此举令姚福与绿袖都瞧傻了眼。
“等一等。”柳元春开口。
姚玄烨停下脚步。
“那个冻晕的女人我想让她人府暂歇,可以吗?”
柳元春盯住他薄怒的眼,仍提起勇气开口。
说不怕他,其实又好像有点儿怕,尤其是他眼底蹿起火焰的时候,常常让她不知道他是想亲手掐死她,还是一口吞了她。
“姚福,带人到客房歇下;绿袖,烧盆热水到房里,快!”话甫歇,姚玄烨再度迈步而去。
柳元春并不抵抗,乐得由他抱着走,免去脚丫子触地的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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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房之后,姚玄烨让柳元春坐在床炕上,然后蹲在她身前拉起她赤果的纤足,以掌心轻轻地搓揉着。
“为了救个不相干的人,把脚冻成这样,值得吗?”薄怒的语气下净是心疼的关怀。
柳元春的心,忽然暖了起来。这阵子她想家想得厉害,心情时有低落,他的呵护与日加深,让她亟欲挣月兑这样的柔情束缚,却发现那是件困难的事;她似乎愈来愈离不开他,离不开这里……
想着想着,她忽然落下了泪。
“你为那女人哭?”姚玄烨感到不可置信。
笨蛋!她是想家啦,可又苦于不能说。柳元春暗道。
“我为全天下所有饿死、冻死的人哭。”
“想不到你居然这样忧国忧民。”怒气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似笑非笑神情。
“倘若我为官,必是青天再世。”柳元春抹抹泪,抬起下巴看着他。
闻言,姚玄烨居然笑了出来。“青天再世?也许归天转世还来得快些。”官场里的黑暗腐败,岂是她所能了解?
“你敢取笑清官?”柳元春不服气地瞪他。
“清官难为,你不知道吗?”他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地回答。
“你是清官吗?”柳元春忽然问道。
霎时,他的笑意更深了。“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容易归天转世的人吗?”黑沉的眸对着她,有种难言的迫人风采。
柳元春却有些怔忡了,他这是告诉她,他不是清官吗?
历史上的贪官个个那么可恶,他也是吗?
不知怎地,她心底有些难受。
“大人,热水来了。”绿袖在此时端着一只盆子走了进来,在床前搁下。
“来,把脚放进去。”姚玄烨柔声道。
柳元春冻伤的脚刚刚碰到热水,又马上缩了回去。“好烫!”
“慢慢来,我帮你。”他抓住她的纤足包在掌心里,然后缓缓地放人水里。
绿袖在一旁见大人竟为夫人洗脚,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过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也可以这么温柔体贴。
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呀!
半晌,她记起一事,忙开口:“大人,方才那冻晕的女人已经醒来了。”
姚玄烨头也不回地道:“让姚福由账房取十两银子给她,然后送她出府。”
“是。”绿袖匆匆而去。
岂料,不一会儿工夫,绿袖又回到房里。
姚玄烨不悦地问:“还有什么事?”
“大人,那女人不肯走。”
姚玄烨微眯起眼。“什么叫不肯走?”他太清楚人性中得寸进尺的贪婪。
“她、她说自己已无处可去,希望可以留在府里当下人。”
“尚书府不收留来路不明之人,打发她走。”
“是。”绿袖转身就走。
“慢!”柳元春出声轻唤。“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
“也许她真的有困难,需要人帮忙。”
“你打算如何帮她?”姚玄烨开口,神情十分冷漠。
“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柳元春轻蹙起眉。
姚玄烨却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笑。“小心,你的怜悯别用错了地方。”
柳元春迎视他深沉难测的黑眸,不由得月兑口问:“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当个帮助百姓的好官?”
姚玄烨挑起眉,很快地反问:“你觉得我不是好官?”
“我希望你是。”柳元春深凝视他一眼,穿上鞋子随着绿袖离开。
姚玄烨盯着她长发技在身后的纤美身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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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客房之后,柳元春开始审视起这个女子。
她的年纪很轻,与自已相仿。
一张白净的脸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十分秀丽,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一双半月形的眼总似带着笑,妍色媚人。
“你叫什么名字?”柳元春问道。
“民女纪小芸。”她目不转睛地直盯住眼前的绝色佳人。
“我头上长角了是吗?”柳元春笑了笑。
“夫人是小芸见过最美的女子!”她答。
柳元春笑得更深了。“为何冻晕在路旁?”
“回夫人,小芸原本上金陵城投靠亲戚,可是他们却已经搬至别处。这几日天降大雪,小芸盘缠用尽,已经有两天未曾吃东西,所以……”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就暂且留在府里工作吧!”
“真的吗?夫人真的肯收留我?”纪小芸脸上挂了抹虚弱的微笑。
“当然。”顿了顿,柳元春望向一旁的姚福。“姚总管,麻烦你吩咐膳房煮碗面来,小芸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难怪冻晕了。”
姚福瞧了瞧姓纪的姑娘。又瞧了瞧夫人,半晌,他二话不说地转身走出房门外。既然大人不反对收留此女子,那么他也无话可说。
“谢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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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面之后,柳元春吩咐绿袖带着纪小芸到府中逛逛,顺便告诉她一些府里的规矩。
尚书府虽不及贾府的地大深广,但较之金陵城里的其他一品大官府邸,却称得上属一属二的华美。
“这里真是美!”纪小芸赞道,一双眼直在花园中校巡着。
饼了花园之后,两人来到了书房外。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咱们不进去?”纪小芸问道,目光直往里面探。
“这儿是书房,大人规定除了打扫的仆人之外,其余的人未经传唤不得进人。”绿袖说道。
纪小芸点点头。“我知道了。”含笑的眸底溜过一抹深思的精芒。
自此之后,她便在尚书府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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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打扫书房的刘妈,照例地在大人上朝时来到书房里洒扫,不意前脚才刚跨进书房,脚底便传来剧痛。
“哎哟!疼死我啦!刘妈忙缩回脚,一瞧之下,竟发现脚底让钉子给扎了。
忍着痛楚,她拔下钉子,月兑鞋一瞧,鲜血流个不停。当下,她连忙一拐一拐地走出书房,打算先回房上药。
“哎呀,刘妈,你怎么啦?”随声出现的人是纪小芸。
刘妈一见是她,立即抱怨道:“不知道是哪个免崽子,竟在书房里落下钉子,害得我脚底扎了个老大的窟窿,血流个不停,这会儿要赶着回房上药去,否则大人回来前没洒扫是不行的。”
“这样吧,刘妈,今早你就在房里歇着,由小芸帮你打扫书房吧!”
“这……”
“你放心,大人回来之前我会收拾干净的。”
“那好吧!手脚可得利落些,别砸坏书房里的花、瓶玉器。”刘妈嘱咐着。
“你放心吧!”语罢,纪小芸直往书房里走。
当她打开书房门扉时,同时蹲下了身,面无表情地捡起铺洒在门槛边的钉子,—一收在准备好的小袋子里;然后打开书房后的窗子,将装有钉子的小袋子抛入后面的一个小池塘里。
之后,她掩上房门,开始细细地搜索起书房里所有的柜子……
时光很快地流逝,她仍是毫无斩获。
当她正打开书桌边的一个小木柜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
“你在找什么?”姚玄烨站在房门口。
懊死!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大人!”纪小芸连忙站起身,“小芸正在打扫。”
姚玄烨眸光闪了闪,走近她。“这里的打扫一向由刘妈负责,不是你。”
纪小芸勾起一抹镇定的笑,回道:“刘妈人不舒服,所以请小芸来帮忙打扫。”
“真的吗?”姚玄烨直盯住她,并来到书桌旁。
“既然是打扫,为何翻箱倒柜,说!你到底想找什么?”话起时,他逼近她。
“小芸……没想找什么,大人、大人误会了。”她辩解道。
姚玄烨半眯起眼,一把抄起她的手。“说!你有什么目的?”
“大人……”纪小芸在危急中忽地心生一计,说:“因为我喜欢大人。”话起的同时,她踮起脚尖,一手攀上他的颈子,将自己压向他颀长的身躯,同时献上自己的唇瓣。
在这一刻,柳元春却正巧来到书房门口,手中端着一盅亲手泡的参茶。
“哐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同时惊动了三个人。
柳元春浑然不觉茶盅已坠地,脑中只有眼前那一男一女亲密的一幕。
“夫人!”纪小芸微微一笑,放开姚玄烨的颈项。
下一刻,柳元春转身就跑。
“别走!”姚玄烨忿忿地甩开纪小芸的手,追了上去。
纪小芸本欲再继续搜查书房,姚福却已来到书房门口。“由今儿个起,你不必再到厨房工作,只须负责洗衣、挑水便可。”
“大人的意思?还是总管的意思?”
姚福笑了笑,朝门外一摊手。
纪小芸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书房,不意瞧见了薄心仁。
当两人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纪小芸低语说:“老爷子要我问候你。”
薄心仁当下一怔,再回头时,纪小芸身影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