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雄变成瘸子一事,很快地在京城里传了开来。
原因只有一个——马太保好心地派人将精心所制的轮椅送到了翟家。
当翟老夫人明了了这怪椅子的功用后,她不动声色地收下,并派下人送到了翟羽雄房中。
她年纪虽老,思想却不致古板,私底下,她甚至认为天马镖局的总镖头能造出这么一张加上轮子的坐椅,必是个长才之人。
只可惜,翟羽雄并不愿领情。
自始至终,他没离开过房门一步,整日待在房内,不是摔东西就是骂走下人,使得人人视服侍他为畏途。
他甚至下令不许艾碧儿进他房中!
翟老夫人瞧在眼底忧虑日益加深。
她知道,再这么任他自暴自弃下去,翟家远景堪虑。
因此,这天一早,翟老夫人特地出府,来到她所属意的媳妇儿人选家中。
“表姨。”素玉在婢女陪伴下来到了大厅。
“宝芝啊,你真是命好,生了这么个标致的女儿。”
“哪儿的话,姊姊过奖了。”宝芝笑吟吟的。
事实上,她与翟老夫人并非亲姊妹,只是旁系远亲。
今日老夫人的来意,她心知肚明,不由得暗暗欢喜起来。
前些日子得知老夫人看中素玉这丫头之后,她可高兴了一阵子,只是后来却又沉寂了下来,教她好生失望,现下老夫人亲自登门造访,想必是为翟家大少的婚事而来。
“羽雄的事儿,妹妹一定也听说了吧?”翟老夫人话锋一转,立即绕到这上头。
宝芝则谨慎地回道:“听说了,真是太遗憾了。”她一脸同情。
翟老夫人叹了口气。
“真不知翟家到底得罪了何人?羽雄竟三番两次地遭人追杀。”她自问翟家过去并未与人结仇,平日在地方上的贡献亦不落人后呀!她真想不通到底是谁要与翟家过不去?
“姊姊,树大招风呀!翟府家大业大,自然容易招人眼红。”
翟老夫人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有一件事,我还真不知如何开口。”
“姊姊,但说无妨。”笑颜下已悄悄起了计量。
“还记得上一回我所提的事儿吗?”
“姊姊指的是……”
“是素玉和羽雄的婚事。”顿了下,她又接口道:“我知道这算强人所难,毕竟羽雄如今双腿已废,我实在不该再提这档事,只是……”
翟老夫人瞧着面前的母女二人。
“算一算,妹妹的夫婿走了也有三年,倘若素玉肯嫁到我翟府,我必待她如亲儿般疼惜,绝不会让她受委屈。”为了翟家的香火,她不得不如此相求。
“这是哪儿的话,素玉若能成为姊姊的媳妇儿,是她的福气,怎好说是委屈呢?”尽避翟大少爷是个瘸子,但翟府家底甚丰,就算委屈又如何?待个几年之后老夫人两腿一伸,翟府作主的,还怕不是素玉吗?
“秦玉,你怎么说?若是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翟老夫人掉头望住了素玉。
素玉半垂下头,想了会儿。
再抬头时,目光瞥过娘亲一眼。
宝芝极轻地点头示意。
素玉心头不是没有挣扎,嫁一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与嫁一个废人,仍然有分别。
“素玉,你倒是说话呀!”宝芝虽然满面堆着笑,实则焦心至极,生怕她说出拂逆之语。
“女儿……女儿愿意。”她终究不愿拂逆娘亲的心意。
打从爹过世之后,家道中落,她有责任担起重振家声的义务,既使必须嫁给一个半残的男人。
“真……真的吗?素玉。”翟老夫人走上前,拉起她葱白的手,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素玉半垂螓首,轻轻应了一声。
“这真是太好了,宝艺妹,我这就回府命人选蚌好日子来下聘了。”
“妹妹就静候佳音了。”
翟老夫人满意地打道回府。
她相信,羽雄对这个安排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下清脆的碎裂声传自翟羽雄房内——“大少爷……”刘二惊吓之余,赶忙蹲来收抬一地的碎片。
这已经是大少爷房里最后一件古董花瓶了。
艾碧儿在此时走进房中。
“我来帮你。”她亦蹲在地上捡拾满地碎片。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不许你到这里?难道这些下人敢不听命?刘二,你说,今天该谁守在苑外?”
“大少爷,是……,,“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硬要来的。”艾碧儿很快地来到床前。
翟羽雄紧盯住她,不由得发出干哑的笑。
“你看完了傻子不够,还想来看瘸子?”其实他的心底是期待她来的,他清楚得很!然而,他克制不了伤人的,往往一出口就是伤人之语,该死!
艾碧儿摇摇头,“我只是来告诉你,再过三天我就要离开中土,坐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
留在翟府又是一个月,只可惜她一点忙也帮不上!也许她离开对他会比较好。
此外,她也很清楚眼前的人已不是昔日憨厚的好运,而是一个向来高高在上的东方贵族,正因为如此,他更无法容许自己看见他悲惨的一面,她明白,她都明白。
翟羽雄要花上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够阻止自己开口要她留下来。
“你走!走得愈远愈好。”
终于,他开了口,嗓音是克制后的冷漠。
如果,他要她留下来陪伴他渡过眼前的难关,那么她会欣然答应的。
败可惜,他的骄傲放不下来。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想帮自己,那么既使是上帝亲临也于事无补。“你多保重了。”
艾碧儿叹了口气,轻轻退出了房外。
一抬头,却见老夫人正来到房门口。
“老夫人您早!”艾碧儿开口问安。
“艾姑娘,听说你要回乡了,是吗?”
“是的,三天之后开船。”
紧接着,翟老夫人由胸前取下一条翠玉项链套上了艾碧儿颈项。
“老夫人这……”
“不许拒绝,否则就是瞧不起老身。”说实在的,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她发现艾碧儿与她所知的胡人并不相同,除了有时候说话比较率直之外,她一向十分娴静保守,颇得她喜欢。
“老夫人谢谢您,我会永远珍藏这份礼物。”
翟老夫人微微一笑,走进房间里。
“我不是叫你滚出去吗?”翟羽雄吼道。
“大少爷,是老夫人来看你了。”刘二刚刚收拾完碎片,起身相迎。
绕过一座桃木屏,翟老夫人来到床畔。
翟羽雄眉一拧,沉声道:“娘,您来做什么?”
“娘不能来瞧瞧你吗?”翟老夫人开口。都怪她自幼将他宠上了天,才会造成他今日这放肆难驯的性情。
“瞧了又有何用?”他冷嘲道。
“娘心疼你呀!”
沉默半晌——“您还是回房去吧!”他别开脸,不愿面对她的关切。
翟老夫人并未离去,很快的又接口道:“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世上对我来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当然有,羽雄,今早娘已到素玉家走了一趟,为你说定了与素玉的这门婚事。”她期待地盯住他。
丙然,翟羽雄猛地回过头来——“谁让您去提亲的?”语气较方才更为冰冷而愤怒。
“你对素玉的印象不是一向都很好?”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吼道。现下,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
“素玉已经亲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您有问过我的意思吗?”
“羽雄——”
“够了,我不答应、绝不答应!”
“难道你要咱们家断后吗?”
翟羽雄眉间的纠结加深——“翟家又不只我一位后人。”
“可……娘只有你呀!”
翟羽雄沉默了半晌。
“您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娶素玉为妻。”
“不成!娘已经答应人家了。”翟老夫人仍不肯让步。
“我说了,我——不——娶!”他躁怒地咬牙回答。
母子两人对峙了半晌,翟老夫人首先打破沉默。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娶妻,为咱们翟家传承香火。”
这一次翟羽雄月兑口回道:“要我娶也可以,不过妻子的人选必须改变。”
翟老夫人闻言,心头稍微开朗了些。“莫非你已有心上人?快告诉娘是哪一户的姑娘?”
“这个人娘已认识。”
“真的!那就好办了,是谁呀?”
“是艾碧儿。”
什么?竟是那个胡女!
“不成,咱们翟府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怎么可以娶个蛮邦异族为媳?不成,这绝对不成!”这比娶一个门户不当对的姑娘还糟。
“那么,我就终生不娶。”他笃定地开口,俊颜上是一派的不在乎。
因为,他早料定了娘不会答应让他娶胡人。
“你……你……怎能如此不孝?”翟老夫人气得浑身轻颤。
“娘,很抱歉了,我只要阿碧一人,其他的我都不要。”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娶!娶妻对一个半残之人又有何益?多拖累另一个可怜人而已。
“你当真非娶那个异族女子不可?”翟老夫人问了一次。“娘可以找个比她更美的姑娘给你。”
“我不要别人!”他固执地重申。
“或者,你可以先和素玉成亲,再纳艾碧儿为妾。”这样,就不会招来旁人的耻笑,也可维护家族的血脉。
“娘,我只要艾碧儿,我只想娶她一个人!”
“你——当真?”
“那自然。”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残忍。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每一个人都痛苦,都和他一样该死的痛苦。
翟老夫人望住了儿子。“你真的不顾翟府的家声吗?”
“家声与娶阿碧根本是两回事。”停了停,他续道:“况且,阿碧是个好女孩儿,我真不懂娘为何不喜欢她。”
“老实说,我不讨厌她。”她承认。“然而,喜欢是一回事,娶进门又是另外一回事。”
翟羽雄未置一语,以沉默来抗拒。
“你仍然执意娶那个蛮夷女子?”
他依旧不开口,沉黑的眸子里净是偏执的挑衅。
既便他成了半残之人,也轮不到别人来主宰他的意愿。
亲娘也不例外!
翟老夫人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紧接着,她来到了艾碧儿房中——察觉了身后的脚步声,艾碧儿回头。“啊,老夫人!”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几件换洗的衣裳,这些全是老夫人要绣庄为她量身裁制的,每件都是用价值不菲的真丝精心制成。
“在整理行囊?”
“是的。
翟老夫人拣了张椅子坐下。“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艾碧儿依言来到她身边,并未与老夫人同坐。不可与长辈平起平坐这是她在翟府学到的中国礼仪。
“事实上,老身今日是要留你下来。”
“为什么?”艾碧儿疑惑地问。
“因为,羽雄希望娶你进我翟府。”
“噢,这不行!”艾碧儿直觉地回答。
她是修女,不可结婚。
翟老夫人颇为讶异,却面不改色地开口——“是因为羽雄已是个半残之人吗?”徐缓的语调下是毫不掩饰的尖锐。
她的拒绝着实令人难堪。
难道她不知道,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女子愿意成为翟府的女主子?
“不是的,老夫人,羽雄这么好,应该有更适合他的女人。”她婉转地解释。
“你这是在反讽老身吗?”翟老夫人眸光一变,不再隐藏心中的不快。
“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适合他。”
“知道吗?艾姑娘,老身的想法与你相同,只可惜羽雄执意娶你为妻,否则终生不娶。”
艾碧儿心中十分无措,她从不知他有这种想法。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答应吗?”
“我不能答应。”
“艾姑娘,别不识抬举!若非为了香火传承,老身现下不会来求你。”
“老夫人…”
“你自己好好考虑吧!”语罢,翟老夫人不悦地离去。
她真的作梦也想不到这个胡女会拒绝这门亲事。
她无法忍受翟家遭人轻鄙,那无疑是对她的另一种侮辱。
掌灯时分,艾碧儿来到了翟羽雄房外。
“端走,我不想吃!”房内传来翟羽雄的咆哮声。
不一会儿,夏莲端着一只精致的食盒走了出来,瞧见艾碧儿,她福了礼,小声地开口:“艾姑娘,大少爷正恼着,别进去比较好。”
艾碧儿对夏莲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相信他还不至于会吃人。”说完,她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暮色将近,房内比平常更加阴暗。
“你又来做什么?”翟羽雄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瞧住她。
“下午,老夫人向我提过有关你我的婚事。”她轻轻开口。
“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能与你成亲。”艾碧儿很快的回答。
懊半晌,他不再开口。
艾碧儿率先打破沉默。
“那么,我走了,你多保重!”她转身离去。
“慢着!你以为你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声音里的嘲讽,清楚地传进她耳里。
艾碧儿没有立即回首。
她只是闭上双眼,用心来聆听在他那充满愤怒的声音底下,到底传递了什么样的讯息。
“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一个废人,不配得到你的青睐?”
艾碧儿依旧没有回首,听出了他愤恨的口气之下,尚有一种不确定的彷惶。
终于,她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他。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一个废人。”
“那么,为何你像躲瘟疫似的急着逃开?”这一刻,即使没有烛光,她仍可以感觉到他眼中的悲愤。
“因为,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你。”
“不,你可以嫁给我。”当他对上微光中她那一双温柔而了然的眼眸时,他几乎辨不清心底真正的意图。
到底,他是想逃避别人的掌控,还是真的想与她共结连理?
“我不能!”
“因为我是个废人!”他哑然失笑。
“不,因为我的身份是……按中国话来讲,比较接近尼姑与道姑之间。”
“骗人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他嘲讽地道。
“我没骗人,我已将我的一生奉献给上帝。”
“上帝?你指的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他哑然失笑。
“很类似。”
“既然如此,你的上帝没告诉过你,当别人遭逢危难时,要拉他一把吗?”
“你肯接受我的帮助?”艾碧儿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骄傲又霸道的男人竟会开口求助。
“嫁给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
他打断她的话:“什么方式?喂我吃饭,还是替我沐浴包衣?这样的工作府里多的是下人可以做。”
艾碧儿沉默了。“也许,你可以认识上帝,它可以减轻你心底的痛苦,让你更坚强的面对一切磨难。”
闻言,他笑了,笑得十分放肆。
“如果真的有神,为何它要众生受苦?”他直盯住她。“我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妻子,你愿意冒险帮一个废人吗?”他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我……”艾碧儿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贬不会,她莫名穿越时空,只为助他而来?
一时之间,艾碧儿思绪纷乱不已。
“你想清楚了吗?”
这一瞬,艾碧儿心头掠过两人在乡下种菜吃粥的日子——对当时的他而言,日子是那么地平静而满足,她希望再一次见到他重获快乐。
轻轻地,她走近他。“我愿意留下来帮你。”
他盯着她,目不转睛。“不后悔跟着一个废人?”这一刻,他脸上的神情是深沉难测的。
艾碧儿主动拉起他的手。“别这么快下定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痊愈。”
渐渐地,他厚实的大手反握住她的。
他不再开口,却不由会主地牢牢握住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艾碧儿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他脑海同样地浮现两人曾在乡下共度的时光。
他没有忘,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