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清早起,天空就飘起牛毛细雨。
三月天里,虽是初春,但北方大地仍是冷得让人忍不住面打哆嗦。
城西郊外一辆马车沿着泥泞的官道哒哒而来,驾车的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在她身上仅着一件褐色旧袄,细雨蒙蒙迎面落在她小脸上,令她忍不住起了阵阵寒颤。
“姊姊,让我出来陪你吧!”一张尚带稚气的男孩脸庞由车篷之后探出头。
“阿文乖天这么冷,还是待在车里,免得受凉。”她的语气虽经,却有一股不容质疑的沉凝,像是一个惯于照顾别人的人。
男孩无可奈何的只有退回车篷内。
片刻,另一张男孩面孔亦探出帘外──“咱们真的要去吗?”说话的男孩年纪较大,约莫十四、五岁。
“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少女的脸上带着一抹坚决。
“可是,买个人三十两银子够吗?”男孩脸上生了两道漂亮的浓眉,此刻却微微地纠结。
少女瞧他一眼,“一定可以!”嘴上虽这么回答,但心里却隐隐浮泛起忧虑。
入城之后,姊弟三人一路来到拍卖场。
此时雨势稍大,叶清儿撑起油伞,带着两个弟弟步向人群。
虽然下着雨,但赶来参加奴隶拍卖的人却不少,连带的各式小贩叫卖亦围着拍卖场边儿做起生意,一时之间,场面十分热闹。
叶耀与叶文跟在叶清儿身后,对这番嘈杂的热闹景象瞪大了眼,游目四望。
由于三人来得稍迟,因此拍卖已经开始,叶清儿瞧见已经有人拖着刚买下的奴隶准备打道回府。
一般来说,长工与雇主订有长年契约,若干年后仍可恢复自由,但奴隶不同,一旦被买下,终生失去自由。
叶清儿虽然不赞同奴役他人,但阿爹遽逝,留下一笔债务与几分薄田,她独自一人领着两名幼弟,只怕无法应付繁重的粗活儿,因此急需一个能分担劳力工作的男人。
叶清儿撑着伞,来到拍卖场外围,注视着围栏之后的罪犯。
拍卖罪犯原属不法勾当,但此地属边城,天高皇帝远,官吏们为了中饱私囊时时私下拍卖人犯,再于名册上填下已殁,如此一来便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流放边关的多属重犯,没有人会为几条贱命而追查。
“姊姊,这些人都是罪犯,真的要这种人替咱们做事吗?”大弟叶耀仍旧觉得不妥。
叶清儿双眼直视卖场,淡淡地回了句:“咱们没得选择。”倘若今年收成不足,他们还不出债,可能连住的地方都会没有,下场恐怕比奴隶更惨。
“大家瞧瞧,这个人壮得像倏牛,肯定是个好工人。”吏卒鼓吹着。
“十两!”有人喊道。
“还有没有更高偾的?”
“十五两!”另外有人又喊。
叶清儿瞧那人生得横眉竖目,心下一阵颤惧,因此没有出价。
也许下一个会更适合!她暗想。
“三十两……暧……这位爷出四十两……什么?五十两!”吏卒笑开了眼,敲下手上的铜锣。“此人由张大爷成交,请张大爷到一旁领人付款。”
叶清儿闻言,秀眉轻轻蹙起。
三十两只怕无法买到合适人选!
“来来来……咱们看看下一位……”吏卒又开始吆喝。
接连数人,不是价钱太高便是一脸横样儿,皆让叶清儿望之却步。
“姊姊,怎么办,好像只剩下一个拍卖人选。”叶耀忧心地说道。
叶清儿叹了口气,“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山不转路转,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了这是最后一个奴隶了,大伙儿要买请快!”
叶清儿向前靠过去,仔细瞧着这名人犯──他瞧来比一旁的吏卒们还高过一个头,但似乎很瘦,寒风吹掠处只见他身上的溥衫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飘。
由他身上的关节处以及他那双修实的大掌,她猜测他原该是个强壮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受折磨而变得如此。
他的脸庞因散乱的浓发以及浓密的胡子而遮去大半,唯一还炯炯发亮的双眼十分深邃,却泛着浓浓的敌意与嘲讽,冷冷地环视在场的众人。
这样的人该买下吗?叶清儿不禁再度犹豫起来。
“咦?清儿,你来这儿看热闹啊?”一名身穿紫貂皮的女子朝叶清儿走近。
“不,我是来参加拍卖会的,马小姐。”
叶清儿与她是远房亲戚,可算是表姊妹,但马家是地方首富,根本不承认他们叶家这种穷人是亲戚。
叶清儿是明白人,阿爹在世的时候总告诉她,人可以穷,但不可丧志,所以尽避日了过得十分艰苦,她也从来未曾指望马家人会出手援助。
“你要买奴隶?”马翠莲吃惊地瞧住她。
“不行吗?”叶耀在一旁没好气地回道。谁像她马大小姐一样,镇日闲晃?在他瞧来,简直像个愚蠢又傲慢的大草包。
“阿耀,不许无礼!”叶清儿不赞同地瞧大弟一眼。
叶耀撇了撇嘴,索性别过头去。
马翠莲瞧那罪犯一眼,开口道:“你一个姑娘家买那种不知犯过什么重罪的人犯,不觉得太危险了了”
叶清儿眸光落在男人的手铐与脚炼上,“多谢你的关心,我想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威胁。”男人的手无力地垂在身前,整个人瞧来似乎十分虚乏,这样的人对她与两个弟弟而言,应该不致构成什么威胁……至少暂时不会!
“我劝你还是小心点,虽然你瞧来瘦巴巴的,但天晓得这些人有多久没碰女人了,也许……”
叶清儿眉心紧蹙,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这一点不需要马小姐费心,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一向少言的地对这番刻薄的话语升起薄怒与反感。叶家虽穷,却还轮不到她来侮辱。
“八两!”一道声音传了过来,虽不是很大声,但足以教在场的人听得清楚。
叶清儿注意到那个人犯原本炯炯的眸光变得更加锐利、阴沉,他抬起头,循声向出价者望去──下一刻,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人犯已尽他仅余的力量,朝出价的人冲了过去。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他已一把揪住出价者的衣襟──“你再说一次试试!”八两?一年以前他用来打狗的都不只此数,该死的贱民!
长鞭在这时狈狈地落在他背上,吏卒们使劲地拉扯着套在他颈子上的绳索,将他拖倒在地。
无情的鞭子和着雨水,像无止境般落在他身上……雨势在这时忽然转大,围观之人纷纷走避,一时之间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人。
连出八两的商人也已经离去,看来,这个人犯的凶暴已令众人望之却步,再也未有买兴。
“不要再打了!”声音虽然远,却足以教吏卒们听见。
这一道声音是颛嚣这一年多以来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微抬起头,努力睁开眼想瞧清是谁,但滂沱的大雨却模糊了他的视线。
隐约地,他瞧见一道细瘦的身影……莫非是个孩子。
“我出十五两!”叶清儿撑着伞,在人犯不远处站定。
瞧见他被吏卒打得满身是血,她不由起了怜悯。
吏卒们一见到她,不由怔了下──是个小泵娘!
“你不怕吗?小泵娘?”
叶清儿的日光落在半伏在泥地里的人犯……“我相信只要好好待他,他不会伤人的!”叶清儿缓缓移步来到人犯身前。
人眼的,是沾染着泥泞的裙摆,他怒眯起眼,视线逐渐上移……什么时候,他的命运要女人来摆布?
懊死!
伞,遮去他上头的大雨,这一次,他瞧清了她的脸……她很年轻,一张略嫌苍白的小脸上衬着一双黑漆的瞳眸……不算美,堪称清秀之姿。
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他没见过?像她这样平凡的女子,换作以往,他是决计不会瞧上第二眼。
叶清儿瞧他打量着自己,索性半蹲──“姑娘,不要啊……小心他伤了你!”吏卒急道。他虽然不清楚这人犯是何来历,但会送到这儿来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像她这样娇弱的小泵娘怕不被他生吞活剥了去!
“不要紧的!”叶清兄回头对吏卒说道。“你不会伤我,对吗?”她浅浅一笑,再度对上他的脸。
这一抹温柔笑意神奇地改变她平凡的面貌,她整个人瞧来似乎散发着一种吸引人的光彩。
“不会!”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也罢!无论是男是女,只要谁敢买下他,他必定亲手结束其性命再行逃逸。
不错,她也许是他重生的大好机会!
叶清儿似乎放下心中大石,起身对吏卒说道:“十五两成吗?”
吏卒们见人群走的走,散的散,只怕无人会对这个人犯再有买兴,三人互使了个眼色──“二十两!”心不黑的人是无法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
“成!”叶清儿立即由小布袋里掏出银子。原以为今儿个是难有什么结果了,想不到却有这样意外的发展。
“交给你了,小泵娘。”吏卒将人犯的绳索交到她手中。
“麻烦你们解下他的手镣脚炼。”
“这……很危险的!”
“你们没听见吗?他答应过不会伤害我的!”叶清儿嗓音不大,却充满坚定。
“你可不要后悔!”吏卒们同道。
“你会让我后悔吗?”叶清兄回眸,瞧住人犯。
颛嚣缓缓的摇摇头,唇边泛起嘲弄的薄笑。
吏卒们二话不说,解开他身上的手镣脚炼。
这小泵娘也信地天真,这样的坏人说的话怎能当真呢?
也罢!由得她去!
“咱们走吧!”叶清儿开口。
但她只走了一步,便无法再住前行──心下微微诧异,她转过身──颛嚣一手拉住套在颈子上的绳索,眼底蓄满挑衅!
叶清儿怔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正捉着绳索的另一端……当下,她浅浅一笑,放开绳索。
既是人,不是牲畜,就该有对人的法子──即便是买来约奴隶也一样!
颛嚣微眯起眼,一手扯下绳索,使劲地甩在泥地上。
这一年多以来,他的尊严几乎被这条绳索磨尽……几乎!
“小泵娘,往后可得多加小心啪!”吏卒们提醒。
“多谢你们的关心。”叶清兄含笑的眸对上他的。“你叫什么名字?”
有好一会儿,他并未回答,一双黑沉的眼直凝住她。
大雨就这么打在他身上……这一点折磨对他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
叶清儿忽然升起难过的感受……一样是人呐!为什么非得遭此折磨?纵然过往他有千般过错,也该够了。
每个人都该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也许,他也能够改过自新!
她走近他,伸长了手,为他遮去打在他身上的大雨。
摆沉的眸闪了下,“颛嚣。”他第二次对她开口,声音因绝少开口而微微粗哑。
颛嚣吗?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会有如此猖狂的名字!
他盯着她,开始注意到她十分地娇小,仅及他胸膛处。
“咱们可以回去了吗?”她轻经开口,语气虽轻,却十分笃定。
摆眸微微一沉──“啊……”叶清儿低呼一声。
他毫无预警地一把扯过她手中的命。
“走吧!”他开口。
短短两个字,由他嘴里说来,竟有说不出的气势……仿佛……仿佛他才是主子!
叶清儿转身走在前头──不过,她一丝雨也没有淋到身上。在她身后默默地跟了一个男人,是他撑着伞,为她遮去滂沱的大雨。
叶耀与叶文就这么站在马车边,瞧着姊姊与那个可怕的人犯一路走来……马翠莲身边自然有仆役为她撑起油伞,当叶清儿经过她身边时,她睨着清儿,本欲出言讥讽几句,怕在对上她身后的男人阴沉的眸光之后,到口的话又尽数吞入月复中,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姊姊……”叶文冲到她身边抱住她,才九岁大的孩子仍然十分依赖她。
“雨大著呢!快和阿跃进车里去。”她瞧瞧大弟。
叶耀二话不说,拉着叶文上马车。
“这是我的两个弟弟。”叶清儿对颛嚣说道。
他瞧住她,未置一语。
“你和我就坐外头吧!”叶清儿转身踏上横木。不料脚下一滑,几欲跌倒……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稳住她,阻止她往前栽倒!
“谢谢!”叶清兄回头对他浅浅一笑。
他开了闭眼,忽觉晕眩之感一闪而过。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
瞧住她温婉的小脸,他忽然升起怒气,“我最恨人惺惺作态,倘若真的为我好,就让我走,不要一副施舍的模样!”他顿了下,黑眸迸出凶暴的光芒。“我绝不是你的奴隶,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狂吼,全身因心绪震动而发颤……该死!他竟如此的虚乏。
叶清儿咬住唇,轻淡地说了句:“上车吧!”明知畜奴十分残忍,但是她那些田地急需能做重活儿的男人,所以她无法答应让他走。
他冷哼一声,终究上了马车。
雨势在他们出城之后不久开始转小。
但是他始终撑着伞,未曾令她淋湿。此举并非怜惜她,而是藉着折磨自己来排解心头的怨愤。
饼往的情景一幕幕掠过心头,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飘浮……在叶清儿尚未注意到之前,他眼前一黑,向她倒了过去。
“阿耀,快来帮忙……”叶清儿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的身体状况竟如此虚弱!
姊弟三人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将他安置在车篷内。
时逢晌午,而已完全停住,天空露出一抹暖阳,稍稍驱散了寒意。
叶清儿凝视着床榻上的男人,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他一定常遭毒打!在他身上,特别是背上,有着纵横交错的鞭痕,尤其今儿个稍早时他又被吏卒一阵毒打,旧痕加上新伤,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姊姊,药来了。”叶耀提着药箱走进房,这个房间是阿爹在世时的寝房,想不到姊姊竟让这奴隶睡下!但话说回来,他们家也仅有这一间空房,他虽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你先出去吧!”
叶耀却回道:“我要留下来帮忙。”
“不,你去熬碗鸡汤来。”
“要熬鸡汤给这个奴隶喝了”他不敢相信。平日他们三人一向粗茶淡饭,鸡肉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尝得到,现在竟要为了这个不知犯过什么罪的恶人熬鸡汤……“我不去!”他生气地回道。
叶清儿当然明白他的心思。
“阿耀,倘若你希望他快点好起来帮忙咱们,就别耍性子,难道你瞧不出来他的身子十分虚乏吗?”
叶耀瞧瞧床榻上的人──半晌,他叹了口气,顺从地退出房外。
但愿一切真知姊姊所设想。
叶清儿开始用清水洗净他身上的伤痕。
他的肩膀十分宽阔,手臂尚称结实,一双腿修长而瘦削……从前,他一定是个十分强壮的男人。
尽避她只是为他清理伤口,但是她们忍不住注意他男性的体魄,并且无端升起羞涩的感受……她买下他不就是为了做一些粗重的出事吗?这么想过之后,她发觉自己好过多了,一切的一切只为令他尽快痊愈,并不为其他。
伤口清洗之后,叶清儿取出阿爹研制的药膏,将其抹在他背上的伤处……颛嚣在一阵灼热的疼痛下惊醒──“该死!”他一个翻身捉住清儿纤细的手腕。“你……你想杀了我是吗?”他皆目怒道,一颗头疼痛欲裂。
“我在为你涂抹伤药。”叶清儿温言道,并未被他的暴怒震慑。“这药是由金线草所提炼,虽然痛,但却十分有功效。”她平静地解释。
颛嚣瞧住她,好一会儿了放开她的手。
瞧她的样子不像骗人,就由得她去,只有尽快恢复体力,他才能逃走。
叶清儿浅浅一笑,继续为他上药。
灼痛感久了之后,似乎不再那么疼痛。
渐渐的,他开始放松……当叶清儿涂完药之后,发觉他又再度陷入昏睡。
她抬起手,轻触他前额──他似乎微微地发烫!
懊请大夫为他诊治吗?
叶清儿想了想,决定自己先摘些药草为他退热。
毕竟她身边仅存的银两不多了,在收成之前,她还得靠那些钱养活一家人。
瞧,天色已近晚,她决定现在就去摘药草,相信天黑之前就能回来。
这时,叶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来到房里。
“姊姊,汤熬好了。”
“先搁着吧!他睡着了,我到后山去摘点药草为他祛热,你和阿文替我照顾他好吗?”
叶耀点点头。
叶清儿拍拍大弟的肩,迅速离去。
她有预感,今年一定可以有好收成的,她一定会保住家园,一定!
向晚的风迎面吹来,寒意再度降临。
叶清儿吸口气,快步朝后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