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高祖十年冬长安
鹿久踏上这偌大寝殿的廊道,在这清晨尚未破晓的时刻,照例要为这寝殿的主人送上早食,好让他有些体力去应付早朝议事。
今日的早食依然是用米磨成细粉蒸制的米饵,以及一些豆豉、咸韭菜等配菜。还配上一壶热腾腾的薄酒,让早起之人可以在寒冬中暖暖身。这些东西,一直都是他爱吃的。
但是,她也很清楚,这些按照惯例送上的早食,最后总是被收掉喂猪吃。经过那一连串的打击,这位主人对于早朝这种东西,已经意兴阑珊了。他总是以病重的借口来推掉,不到日正当头,他是不会踏出这寝殿一步的。
连带的,连她也见不着他。
他连她也不想见了?踏入寂静黑暗的寝殿时,听不见任何人声,看不到任何光亮,她总是这样灰心地想。
她来到起居用的空间,那里有张供人坐卧的榻席,她将食案端正地搁在上头,正要离去时,余光一瞥,发现角落突然出现一抹高大的暗影,吓得差点大叫出声。
“是我。”低沉的声音出自这抹人影。“不怕,小久子。”
“允郎。”鹿久认出声音,松了口气,随即有些不安。太多日子不见,她有些忘记要如何面对他了。“还早,怎么起来了?再睡下吧!反正,你也不想上朝。”
“我只是想看看妳。”影子走近。“好久没有看到妳了,小久子。”
鹿久深吸口气,勇敢面对他。破云的晨光已略微透进窗棂,替代了烛光,让她看到了一身挺拔强健的身躯包裹在一袭苍白的襜褕(注一)中。她想,仕途的不得志虽然让这男人郁郁寡欢,但幸好这郁闷之气并没有伤到他的身子,使他依然保有武将军卒的体魄。
这高大的身体越走越近,丰壮的胸膛以及熟悉的气息直逼着人。鹿久一慌,赶紧要逃。“既然起身了,就吃些早食吧!都摆上了,我先走了。”
一只壮臂袭来,把她整个箍回健壮的怀里。她的脚绊到了窄小的深衣(注二)裙裾,急得拉住男人的身子,也把这高大的男人给拉倒了。可没想到这男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就这么护着她倒下,任彼此躺卧、交缠在榻席上。
鹿久推拒了几下,发现没用,又用力地搥打男人的胸膛,却只换来更紧、更不舍的拥抱。她急着说:“你想被夫人看到吗?”
“我没有夫人。”男人的脸整个窝在鹿久的颈项,说话时的气息惹得她好痒。
“你有!”鹿久的大叫有点沙哑,她想哭。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男人突然抬起头,一双深情却悲伤的眼对上鹿久。“没能在风光的时候,把鹿久扶上楚国王后。现在落魄无助,也没能把她摆在淮阴侯夫人的位置上疼爱!”
“我、我不在意!”鹿久撇开头,想躲开自己开始发红的眼。
“我在意!”男子线条刚厉的脸庞冲过来,疯狂地吻着她。直到气尽了,才抽开嘴,气喘地咆哮:“我既然是有力量、有权力的男人,就应该为自己所爱付出!我却没有!什么都没有!”
“允郎!”鹿久也哭着大叫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快乐,不要老是苦着脸,我不要你那样……”
男人听到鹿久的哭声,软了表情,拥抱的劲道缓了下来,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惭愧,也对怀中人不舍。他苦笑着,长满茧的大掌轻柔地抚模着她的发。
“一切都会没事的,小久子,妳不要害怕。到时我会给妳一尊纯金铸造的盘羊像,还有一辆马车,把妳送回南方故乡,那里已经有一块好土地等着妳了。妳躲在那里,绝对不会有人找到妳,即使是刘邦那老贼也不能——”
鹿久的身体僵愣住了,她吃惊地望着男人渐渐上扬的嘴角,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允郎!”她大声地唤醒他:“允郎,你要做什么?你千万不要乱说话!”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又柔和了。“我什么时候会对妳乱说话了?小久子,我以前不是说过,我这个人绝对不会欺骗妳,因为我是妳的“信”、妳的“允”啊!说话一向守信、守允诺的。我现在答应妳,我绝对不会让那些坏人伤害妳。”
他的大掌往下挪,一下又一下地抚模着她的双目,顺带拭去鹿久越抖越多的泪水,然后又吻上她冰凉的唇,那力道彷佛想要暖热她似的。
没错!她的允郎一直都是言而有信的男子汉。而她此刻最害怕的就是他的言而有信,他既然要保护她免于朝廷势力的侵犯,就一定会做到。
十一年前,他就是这样允诺自己,他绝对会封侯拜将、求得富贵回乡。而他也确实做到,让他的名字足以扬名立万。
所以,她此刻更加害怕他语气中的决然。她相信他的保护,但他自己呢?他能够全身而退吗?他为何都不说呢?
◎注一:襜褕,汉代普通的居家常服,下裳窄紧,衣袖肥大,衣料较为单薄。
◎注二:深衣,战国延至汉代的一种服装形式。此服特点是衣襟接得很长,穿时在身上缠绕数道,因此下襬窄小,不易走动。